作者:茅屋秋雨
陈斯文笑了笑,说道:“你想,有人告诉我们,以后我们的一切都世袭,分给大片的土地,你说我们会不同意吗?但同样,还有些人觉得既然没有敌人了,那还要枪有什么用?甚至连政府都不需要了,否则钱就不是万能的。再有个人站出来,把那些空着的土地许诺给那些无地少地的人,便是做了世袭的王也未必没有人支持。一个拥有无上权利的王,总是会那些小农们最想要的。到时候就打呗,谁赢了那又谁说得准?”
“是啊,是啊……所以这样一说,我那些话其实就没有那么可笑了吧?我总觉得,既然测算出地球有八万里的广阔,总不会只有咱们这片地方,也未必只有咱们这样的人,或许别处……真的有各种各样的人。”
陈健附和了一句,又道:“只要外面还有各种各样的人,那四个字便不可笑,便会仍有人相信,不至于忙着在内部撕扯。只要再信个二三百年,或许一切又都不一样了,比如……一亩地可以产一千斤粮食,比如一个人一天可以生产几十匹布,比如到时候咱们这块土地其实养活的人比咱们想的要多得多,又比如又有一种新的、可以让人们为之奋斗的梦想。”
陈斯文仰起头,想象着陈健描述的画面,摇头道:“或许吧,或许吧。孩子,你想的很对。出海,这是一件大事。同样,你在学宫里的那些事也是大事。”
他想了一下,兴奋地说道:“其实是有两条路可走的。如果真的可以做到你说的那样一亩地产出千斤的粮食、一个人一天可以织几十匹布,那也是可以的。就像是一个湖泊,水越来越多,马上就要淹没了所有堤坝,其实是有两个办法的。”
“要么使劲挖,把湖挖的更大,就像是开蒙算数中的注水题目一样,只要挖的速度比注水的速度更快就好;要么,就是找到一个干涸的池塘,将这些将要漫出的洪水宣泄出去。”
可是说完后,陈斯文又想到陈健所做的一切,显然在儿子眼中只有一条路,而另一条路在儿子眼中是行不通的,否则儿子不会如此执着去准备第二条路。
刚刚有些兴奋的心情又一次沉寂下去,他是盼着有人走出第二条路的,可是第二条路似乎很危险,他又不是很希望这条路是自己的儿子去走。
陈健站起身,躬身拜了三拜道:“父亲,我和您说这么多,是因为您是我的父亲,我的想法只能和您说。而且我是要请您原谅我的不孝,如果一旦我葬身大海,那么您的后半生想来是孤独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天地间最难忍受的痛楚。”
陈斯文坐直了身子,受了陈健的礼,没有再说什么,心中已经接受了这件事,许久长叹一声道:“路总要人先走的。”
“父亲,我和您说了这些,是想要寻求帮助的。首先我需要你替我寻找一些身手好的退役的水手、海员,而且最好在三年之内就要找到,有些事我一个人是做不来的。没有好的水手海员,我只能寸步难行。我想要的是亡命徒,穷的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去干的人,最好还有家人可以让他们对这场可能会死的航行赚到的钱有意义。”
陈斯文点点头,明白一场航行绝不是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也明白在经历过之前的失败航行后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有足够的勇气踏上这条看起来将死的路。
只有两种人。
为了某种信念,或是为了钱。前者太少,后者极多。
“这个我是可以帮你做到的。你是说你准备三年之内就要出航?”
“是的,三年,造船厂完全可以造出几艘适合远航的船,首先要绕过那些风暴与死亡并存的海域,至少去看看咱们所在的这地方——在荒漠、礁石、海浪、与高不可攀的群山的西边是什么。”
对这个年轻的族群而言,西边是一片荒漠、一片冰雪群山、人迹罕至之地,而北边则被冰雪与松叶覆盖,那里暂时看起来都是毫无意义的。或许是太过年轻、或许是那边真的仍旧是一片蛮荒,也或许是时间太短甚至是那边并没有文明,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交流。
最精华的地区都在沿河与沿海一带,也没有一个强大到可以在荒漠群山中威胁这个文明的族群,自然这个族群也就不会有“出使西域”的张骞。
人们对于荒漠群山那一侧的想象或许仍旧是荒漠与群山,没有什么交流也就没有什么意义。
那些想要航海出去寻找世界的人,不是为了寻找沙漠或是荒原,而是为了寻找一片富庶的、适宜耕种的土地或是更多的财富。而船只可以携带的货物在这个时代是最多的也是最为便宜的。
北方草原上的敌人在很久前就被肃清了,也难以威胁到这个族群。击败了他们后自然会听到很多遥远西边的传说,但是那里太过遥远,相隔着荒漠与戈壁,而且传说中那就是一群尚且野蛮的人,远隔数千里的荒漠,倘若海船不能抵达那就毫无意义。
然而自闽城向西南,又是一片无人的荒漠,沿着海岸一带则是杂乱的礁石和恐怖的风浪,至少到现在还没有船只走过数千里的海域去看看那边到底是什么。
毕竟兴起航海风潮的只是那么一瞬,既不是为了利益,也不是为了金银,更不是为了贸易,只是一些年轻人想要去看看世界之外到底是什么模样、甚至仅仅是为了验证地球是圆的。
没有利益的驱使不会久远,正如真正想要航海去外面看看的人只是少数,等到这少数人魂归大海后一切就都黯淡了,有时候历史就是这样的偶然。
古怪而被人为带动起来急速发展的文明是孤独的,数百年的时间终究还是太短,缺乏那些自然演化的、长久的文明之间的交流。
陈健知道在群山荒漠礁石海浪的西边还有土地,只是却不知道那些前世遇到的那些尚且野蛮的没有文字的、用着金头骨作为族群象征的、白色的族群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到底发展成了什么模样。
五百年的时间太短,短到一个文明从零开始积累而又几乎没有交流的情况下根本发展不出可以称之为文明的文明。
那边的土地是西边,再向西就是陈健所知道的那个被东西颠倒的世界,那里很重要。
而那里的财富或许会成为这个族群想着向大海外面扩张最原始的动力,这是首先要做的、能够弄出一个海商或是殖民利益集团的事,有了这样的集团才能在数年后真正开启一场风帆时代的大争之世:需要让这群海商成为陈健的同流,需要让这些人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而更多的话语权也就需要更多的财富。
而为了这个目的,只能动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包括自己的父亲。
陈健在得到了陈斯文第一个同意之后,又说道:“我也希望您能够在军中立下更多的功勋,哪怕是钻营、行贿都行,我会好好赚钱,博名,为您准备需要的东西。也希望您不要再这么颓废下去,振奋起来。”
“一旦大海之外真的还有别的族群,那么海军必然会崛起,迫切地需要在海外立下功勋、获得财富。而如果您能够成为海军军中的将官,那是再好不过的。”
“还有,我希望您能指点我一些事。毕竟我年纪还小,对于闽城内部的许多事并不了解,也并不清楚。”
“闽郡的郡守年纪已经很大了,我估摸着他这一辈子最多也就是郡守了,不再可能再往上爬了。”
“兰花的事,必然会导致闽城乱上一阵,恐怕很多人就会难辞其咎,这辈子就算是毁了,仕途上不太可能再往前走了。这不是矿井爆炸,死的只是百十个价值是个银币的矿工,而是几十个上百个有钱财有人脉能够发出声音的人,还有几万甚至几十万的银币以及各种地契债券。一旦这个肥皂泡破掉,闽城的许多人都会受到牵连,甚至可能会出现大混乱。”
“所以我需要您指点我,在闽城外其余县的官员们,哪个是最有希望的、背后最有势力的、最值得勾结在一起的、在危及时刻能够力挽狂澜而又有实力有能力年纪轻轻成为郡守的。”
“迷雾太多,年纪太小,很多事我是看不清楚的。我可能要做很多事,而这些事可能会赚很多钱、可能会带动着一个县都变得富足。”
“这样的功绩对官员来说极为有用,所以我需要送给一个人,一个将来可以爬的很高,能帮我的人。”
第四十二章 人选
陈斯文吸了几口凉气,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案几,一时间有些承受不住陈健说的这些东西。
他从没有想过这些事,而且显然太过遥远,这也是自己之前从不敢去琢磨的事。
“你说能帮你的人……其实很难找。如果如今那人已经是郡守之类的官员,你这点钱人家根本看不上。你现在就算能去一些宴会,但是饭后的一些交流你还是没资格参加的,人家也记不住你,最多知道你是个写戏的、或是在学宫有点小名气的。”
“再说,你别看内部大家都其乐融融,但实际上一旦站错了位置那是要出大事的。这就只能赌……如果人人都能看出来那人将来要成大事,也轮不到你去巴结;要找就只能找那些还没有跃出池塘的年轻人,可万一得罪了另一些人呢?”
陈健摇头道:“富贵险中求,绑就绑在一起共同进退。我需要一棵树乘凉,顺带着我会朝树下施肥浇水。这棵树现在不能太高大,否则我那点肥水就是杯水车薪;但是这棵树一定要在您看来将来能长高,哪怕可能长得太高以至于被风吹的折断,那也总比一棵垂垂老矣已经被虫蚁朽蚀的要强。”
“咱们这边看起来不是世袭的,可实际上内里仍旧是,只不过中下层还留下的些位子让人有些期待。如今大土地主、商人、手工作坊主、军队,各有各的追求,彼此暂时还能妥协。中层和底层则可能会被野心家利用登基称王,这些人暂时可以算作不存在。”
“但这种平衡和妥协总有一天会被打破,如果真的走出了大海,作坊主、矿主、大商人之间总会紧密地走到一起,他们越强大,就越会希望得到更多的支持和政策的倾斜。这会是一股强大到可以把别的都碾的粉碎的力量,只是现在还没有人看到这里面蕴含的力量。”
“我希望有个从政的人可以从无到有地看到这其中蕴含的、慢慢滋长的力量,甚至于当有一天这一股力量公开地声明自己想要的东西、结为党派的时候,他可以加入其中。”
陈斯文嘶了一声,越听越觉得这事越发严重,忍不住说道:“党派这东西就是小孩子玩的,我看也没什么用处。”
“父亲,那是因为现在还没有一支强大的、有共同利益追求的、拥有大多数资产钱财的人,所以从出现到现在也不过是玩笑。如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益,可是如果我成功了,如果走出了大海,如果有很多水力驱动的新机器,如果外面有一个广阔的、到处是金银、可以购买极多货物的人……到那时呢?”
“那时候,海商、海军、作坊主、矿主等这些人都有相同的利益。往外打、建海军、抢夺、打压别人的手工业作坊、强制穷人当兵、高税进口咱们可能稍微弱小一些的货物……等等这些追求到时候便可以压制住那些分歧,这就是党派的力量。明确地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我们会支持扶植和支持我们的人上台。”
“如果现在不提前准备,将来肯定还是会出现的,一旦出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东西和之前所不能想象的世界,到时候一个早已有所准备的党派肯定会得到许多的支持,远胜过那些忽然间惊慌失措的主张。这就是一个机会,以有准备对抗无准备,或许真的能以小博大。”
陈斯文听得有些晕乎乎的,问道:“你就这么确信外面会有一个广阔的世界?”
“您不觉得,八万里的周围,却只有我们,有些太孤单了吗?倘若没有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恐怕我已经渴死在了海上,那么我说的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哈哈哈……太孤单?也对,倘若没有,八万里肯定是要渴死的。”
苦笑了一声,陈斯文终于说道:“如果你这样说,倒是真有个人可以。这个人年纪不大,已经是一县之首,就在闽城西北的南安县。我认识这个人,他也认识我。”
“怎么个认识呢?”
“七年前,我出海的时候遇到了风浪,在一座小岛上躲避风浪,错过了归港的日期,也偏离了一些航向,结果回来的时候恰好遇到了一群海盗,正要劫掠一艘船。”
“我就靠过去,和他们接弦打了一仗。结果拼斗中我看到了一个当初上海军学校的同窗……他虽然乔装打扮过了,但我还是认了出来。”
说到这,陈健忍不住打断问道:“同窗?是海军假冒的海盗?”
“那倒不是,谁也没这个胆子,但他和我既是同窗,最不济也不至于去当海盗,我心里就有些怀疑。你也知道,有些事啊,不能靠的太近,太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