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他们的土地虽然也不多,但是从一开始就可以拥有五六亩的土地,借用工具开垦,剩下的时间则依靠做短工或是别的事来换取铜币。
很多东西只能用铜钱来购买,除了为夏国做工之外想要获得铜钱就很难,没有钱很多事就做不了也买不了。
当嗟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切算得上是欣欣向荣的,但他明白自己的使命:在数年之内完成这些东夷人的分化,在可能的战争爆发之前让这些人拥有土地、小屋子、鼓励他们征战获得功勋,讲清楚夏国的种种规矩。
只是这个过程有些漫长,需要等到夏郡、榆城那些地方的各级小吏成长之后才能全面展开。
而在这之前他要训练士兵、修建简单的堡垒、和周边城邑贸易、保持对附近城邑的军事优势,以撑到夏国第三批官吏培养完成。
在榆城的时候他已经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也明白将所有人平等对待现在不可能:夏国人不会去为东夷的奴隶成为人而流血的,那些奴隶想要得到和嗟一样的生活只能靠自我的反抗,夏国人没有几个人愿意当圣人割自己的血肉去拯救别人,而靠别人拯救的也没资格成为人。
因而嗟在临来之前受到的教育很直白:就算只分给他们五六亩地,就算他们为了活下去还是需要做很多事,但这正是拯救之后所能给予的。不管怎么样,那也是比当奴隶的时候要强,你想做的事除非你再去当奴隶带着他们反抗,否则就只能得到这么多。
只让他们拥有五六亩地,他们才能在做完自己的事后,为那些夏国人的土地耕种、在作坊做工,要不然夏国人凭什么为他们打仗呢?
新华城的土地制度和夏榆两郡不同,除了一部分垦殖的夏国人外,大部分都是非国人,他们来到新华城的时候一无所有。
粮食、种子、农具、技术全都没有,土地虽然多,但不是人多地少的时候,因而夏国不需要控制土地,只需要控制粮食种子和农具就足够。
开垦后分给那些非国人五亩地,但是除了这五亩地之外剩下开垦的就是公产了,而好的地都开垦完毕后,他们只靠手中的五亩地想要买得起农具只怕需要个十几年时间,这都是仔细算过的科学的压迫手段。
除了给公产劳作外,没有任何可能获得更多钱的办法,去开垦远处的土地又不能靠棍子况且谁也舍不得这五亩的土地。看似自由但实际上仍旧是通过控制生产资料将他们束缚在了土地上,并且利用他们想要得到五亩土地的心态让土地这种自然之物变为了私人或是国家所有,确定了所有权——他们别无选择,要么选择拥有五亩土地剩下的都是国家的;要么选择土地是自然之物不是谁的但连五亩土地都没有空着手离开这里。
也因而在夏国体系之内,原本毫无意义的土地成为了一种诱人的奖励,捆绑着成为国人福利的一部分:不鼓励奴隶,那么征战之后用什么作为奖励呢?自耕农?夏国人已经大部分拥有了成为自耕农的基础甚至更好,自耕农对其余城邑的平民和奴隶来说有无限的诱惑,但又不能靠他们打仗;对夏国人来说打完仗还是自耕农,那为什么要去打仗呢?
打完仗能奖励他们什么?土地?没有人耕种的土地有意义吗?除了让人依附与土地主外并没有能够奖励的东西。
封地,在人少地多的时候,地本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地上的人。农奴、佃户、长工这些才让土地有意义,也才让更多的人为之而战。
进步从没有一蹴而就的,假使奴隶成为了名义上的人是一种进步,即便是被束缚在土地上,但只要不再是会说话的牲口,那么或许这就是这一世唯一能确定的进步了。
在新华城转了几圈后,嗟越发确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至少比起自己当奴隶的时候好多了,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的,这些人今天拥有了人的身份,比起奴隶就是一种进步。
按说看完这一切趋于满意之后,嗟会把心思放在训练士兵、征收粮食之类的大事上,不会和碗筷这样的人产生交集,可有些时候却是不经意间就联系到了一起。
巡查完新华城后某天的酒宴上,有个教育班的年轻人说起来一件有趣的事。
“前几天我到了这里,遇到了个孩子。当时正好有些渴,我就问那孩子:‘喂,井在哪呢?’那孩子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子,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喊道:‘我有名字的,我叫筷,我和妈妈都不再是谁的奴隶,你不能像是称呼奴隶那样喂一声就和我说话!’”
众人都笑了起来,嗟也笑了起来,不只是因为想起来筷这个孩子,更是想起来自己的名字的由来,以及这番原本是自己告诉了碗筷这对母女的。
那人又接着说道:“我当时被那孩子一说,便道了声歉,他却和士兵一样拿着棍子,用着咱们的军礼说道:‘你不必道歉的,咱们都是夏国人,为了夏国过的更好,我当然会带你去喝水。但是你要叫我的名字,筷,而不是喂一声。要不然我可是要生气的。’”
“等我喝了水,那孩子又问我是来做什么的,我说是来教他们认字数数的,他就拉着我的手在地上写了一个筷子的筷字,告诉我那是他的名字。我就问他愿意学写字数数吗?他说愿意,说想学会写字后教会自己的小妹妹,然后再教会那些不会写字的人。还说自己想要赶紧长大,去当兵,去打下那些城邑把那些和他一样的孩子都救到新华城来,让他们长大后都当人。”
“我就问他,这是谁和他说的?他说是军中那些整天吹笛子和说话的人教的。我就问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他说前些天在地里割麦子赚钱,还给我拿出来一个铜币看看,说将来有钱了要买很多羊毛毡的靴子,去趟榆城给那些当初留给妈妈和自己靴子的人。”
那年轻人举起酒碗,说道:“就为了这个孩子,我愿意留在这里,因为我当过奴隶。诸位,这里和榆城一样,有愿意好好活下去的人,有能看到明天会更好的人,没有人生来低贱就是奴隶,我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我想要的东西。终我一生,我不会离开这里。”
一干曾经数奴隶的人纷纷起身,回味着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一同饮下了这碗酒。
只不过,名义上是人,就真的是人了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那些人,那些年(完)
就是那场关于“喂”和“筷”这个简单区别的对话,让原本应该眼中装着万人安危的嗟和筷再次相见。
筷长高了,但嗟还是原来的模样,于是筷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当初给了自己羊毛毡靴子的叔叔,开心极了。
“叔叔,等我学完后能去当兵吗?我想跟着你去打仗。”
孩子看着嗟,然而嗟还是摇摇头,说道:“能不能跟着我去打仗,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嗟给不出任何承诺,即便他身为郎将,可身边的亲卫只能是上面安排,严禁蓄养私兵更严禁自己任命亲卫。
“为什么?”孩子颇为不解。
“这是规矩。”嗟用了最简单的理由,孩子由是不再多问,觉得这个理由的确难以反驳。
两个人又闲聊了许久,便也就散了,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而新华城又是整个夏国将来攻打下其余城邑后的一个样板,因而很多新的东西都要在这里尝试。
那次见面后,筷去了学堂,开始学习简单的开蒙文字,两个人的下一次见面是在第二年、也就是三十九年的夏天。
建造司的人从榆城来到了新华城,趁着夏天在城外修建了两个夯土的堡垒,沿着山坡修建了完整的土墙,准备完善新华城的防御体系。
这种劳作是可以换到铜钱的,铜钱可以买到铁器而不是租用,还可以买到很多别的东西,粮食的收购价又压的很低,因此大部分地少的人选择来这里劳作。
按说孩子是不用来的,来的也领不到钱,可是嗟却看到了筷和一群孩子的身影,显然筷已经成为学堂中的孩子头。
远远地听到筷在那和孩子们说道:“咱们虽然人小,可是多少还是能搬动几块石头的。这城墙建起来,那些想把咱们抓回去当奴隶的人可就打不进来了……”
嗟听着好笑,走过去呵斥了一声,问道:“你们怎么不去学堂?大家交的赋税可不是让你们瞎胡闹的,去去去,还没有个镐头高,在这里乱什么?”
筷嘻嘻笑道:“今日旬休,我们的先生都休沐去了。”
“那你们可以自己练写字,算数,难道都会了?再说你们除了要学认字,难道不是还要练习队列持矛吗?”
“我认得字已经不少了,新的课本还没发下来。”
“你认的多,每个人都认得多?如今这事用不到你,你若是真想为夏国出一份力,不妨去教教你的小伙伴们多认些字。你才认识几个啊?”
又呵斥了几句,将这群孩子轰走,旁边的大人都笑。
虽然呵斥,虽然笑了,可嗟却觉得,这个孩子做的一切很和自己的口味,因为他的名字就是嗟,而这个孩子却曾为了被人喂了一声而生气,这是个从做奴隶的绝望中活过来的人。
这种人有着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有着有些人看起来可笑的爱与憎。
不久之后,嗟嗟又一次听到了筷的名字。
七月份摘棉桃,这是试种的棉花,只有公产地中种植了一些,一旦下雨可能就毁了,所以需要尽快采摘下来一部分。
筷下了学之后筷便帮着去摘棉桃,每天傍晚从不间断,小孩子赶上旬休,一天也摘不了多少,可是做的有模有样,理由大抵也是因为曾经是奴隶而如今成为了人,他在内心里相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夏国这个让他从奴隶变成人的东西。
摘棉桃的同时还没有落下学习,考核中也算是同一批孩子中学的最好的,正赶上榆城有人来这边视察,小小年纪的筷便得了一枚很多人都没有的铜制劳动奖章,一时间传为美谈。
很多人相信这个孩子的命运将出现转折,因此嗟问了筷一句将来想干什么。筷说去打仗,等打完仗后如果能够考上教育班,就在新华城里教书,让更多的孩子认字。
这个答案让嗟感慨良久,因而又过了一年,榆城发下了命令,要求新华城准备一批素质优秀、能够简单认字、数数、认同夏国、表现优异同时又会说一些简单东夷话、最好原本是奴隶的孩子前往榆城学习的时候,嗟立刻推荐了筷。
筷因此在华历四十年的时候前往榆城,经历了特殊学习,主要是宣传鼓动、煽动仇恨之类的事。
筷在榆城学习的时候,嗟则带着人沿着和附近东夷贸易的小路修了许多的小屋,里面存放着粮食,目的是引诱附近城邑的东夷人逃亡到新华城。
在这之前,以新华城为中心,四周的东夷城邑中都有了与新华城贸易的货栈,除了武器之外的各种货物都有销售。
这种货栈的目的不可能纯正,大多是扶植一些对首领不满、有取而代之之心的一部分人,同时让他们将孩子送到新华城接受新的教育,顺带着提供武器、农具、小作坊等技术,让这批人扩充实力。
顺带着这些货栈里的人还暗中鼓动奴隶逃亡,编造逃到新华城就自由了之类的话在奴隶中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