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红鱼摇着头示意自己想不到,陈健也没多说,他不是对自己的族人不信任,是对坐在某些位子上的屁股上的脑袋不信任。
自己一死,夏城的高层肯定会想办法攫取夏城的公产变为自己的,这是氏族土地制度变为私有土地的过程中已经出现的情况,不可避免。
但是如果统治艺术不能与时俱进,必然导致他们相对于学会反抗的底层国人来说,力量薄弱。
力量薄弱、统治艺术又不足够,面对抗争艺术更成熟的底层,夏城的上层肯定会和所有肮脏的、恶臭的、甚至过时的一切联合在一起,否则就没有力量对抗底层的反抗。
就如夏城的体系是个规矩,一端是高层的统治,一端是底层的反抗。
夏城的底层比其余城邑的底层反抗技术更强。
想要压制,要么在规矩内,拥有更高明的统治艺术和欺骗手段;要么就更暴力血腥肮脏践踏一切规矩,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甚至出卖整个城邑,借兵助剿,不惜砸碎这个跷跷板。
这是可以预见的。
在规矩内不能取胜的时候,这些高层会选择毁掉规矩,毁掉学堂,毁掉作坊体系,毁掉好容易建立起的非血统的考试选拔制,会选择退回到和如今其余城邑一样的统治办法,因为那更简单。
单独的官员集团的力量不够,那就会联合血统论支持者、外部势力、其余城邑,甚至蛮夷,只求自己的稳固——以史为鉴绝非杞人忧天,前世历史中的吴三桂,因为放满清入关借师助剿的大功,被正统的南明朝廷册封为大明蓟国公——和夏城虽有不同,可大明最大的规矩、最大的正统就是光复汉家河山,封其为蓟国公,本质上就是在毁掉规矩的底线,从杀尽胡儿才罢手族群觉醒的铮铮铁骨变成了一个放弃了族群性的阶层利益集团的粪坑。
超越时代的生产关系需要有超越时代的统治手腕配合,否则统治阶层会毁掉先进的生产水平以求和自己的统治手腕相适应,这种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满清的统治手腕不够,所以杀人圈地禁书灭绝科技以让生产力倒退到适应自己统治手腕的生产关系——因为他们是奴隶制贵族的手段,尚不会有效统治出现了资本萌芽的新兴市井时代,不如毁掉以便自己方便。
正是因为他们的统治手段薄弱,所以才和所有肮脏的糟粕联合在一起以增强自己的力量。
蛮夷、酋长、被扭曲的伪儒、毫无廉耻之心的官员、卖国贼,这些人面对底层的反抗谁都无法有效统治,所以理所当然地抱成了团。
从杀人到禁书再到扭曲传统,各尽其职,有着漫长的蜜月期,直到一方强大到可以踢开另一方的时候,才会出现狗咬狗。而狗咬狗的时候底层反抗的火焰必然已经被联合剿杀了,文明的成果毁于一旦。
这是陈健最怕的事情,夏城人也有屁股,有屁股就不可能不走这样的路。此时距离双方都太幼稚,他自己只能一手抓一边同时向上提,提到一个诡异的平衡。
这种问题解释起来很难,红鱼用了很久才听懂,以至于听懂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陈健搂着她往床上一躺道:“今日歇着吧,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我猜那些人肯定全都在屋中坐着不会集会上街的。要是嗟泽这些人连这点变通的手段都没有,那我也不用费心了,显然这几个都难成大事,还不如杀了了事。施舍给他们国人的身份,我倒省心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青果子
清晨天一亮,早饭的哨子就已吹响,然而前去吃饭的人并不多,很多吃饭的人脸上也挂着一种惊恐不安的情绪。
昨天晚上,一番他们从未听过的、让他们感觉到迷茫和惊恐的言辞在各个作坊工的宿舍之间传播。几乎没有人认字,只是口口相传,那这口口相传的内容让他们有些害怕,不知所措。
谁也不知道这番话最早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但就像是秋天荒原上的野火,很快漫卷残云乌烟,竟有些燎天笼地的气势。
那番言辞很长,但每一个作坊工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这番话说出了他们平日想说却不敢说、也不知道怎么说的心。
那番话就像是一夜之间忽然出现的,或许有人知道这些话的源头,但知道的人却不会说出来,因为他们信任告诉他们这番话的人。
即便想要告密,有人也会想到昨天湖边捞起的死尸,会想到大野泽中的很多人是和别处的奴隶不同的,他们很多人杀过主人,手上的鲜血多得很,从没有不敢杀人的时候。
很多在饭堂吃饭的人都坚信,这可能是自己这些天最后一顿早饭,所以吃的很多,吃的有些想吐。
那些没有饭吃的人,则在宿舍中安静地躺着,有人告诉他们,什么都不要做,就这么躺着。
作坊的管理者来到了宿舍,询问这些人为什么不去上工的时候,他们回答的很简单:“天太冷,我们没有冬衣,再干下去会生病,会被扔到小岛上。”
“可是你们不干活就没有吃的,扰乱作坊正常劳作要挨鞭子。”
“那也比冻死强。早晚都是一死!”
回答的声音很大,也很强硬,但却没有任何肢体的冲突,而是一种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交谈。
在管理者们无奈地离开后,躺在树叶中的作坊工们再一次传唱起昨夜听来的那番话。
……
每一位和我一样的作坊工们,有些话我想告诉你们。
在其余城邑的时候,那些人告诉我们,他们的血统比我们高贵。所以我们天生是奴隶,他们天生是主人。
不要上当,因为你们都听姬夏讲过这样的故事:我们的祖先劈开了天地,照着他的模样用泥巴甩出了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
倘若不信,大家可以脱光衣服,就会发现我们和那些驱使我们劳作的人都是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身上的油脂更多。
那些说血统比我们高贵的,无非就是穿上了高贵的衣服,倘使我们穿上他们的,他们穿上我们的,那么在不认识的人看来谁又高贵谁又低贱呢?
说起衣服,那些人穿着暖和的毛皮,他们有时候会嫌弃毛皮并不好看,甚至有些闷热。
可是我们呢?我们做出了那些毛皮、毡子、冬衣,却轮不到我们穿上一件难看的可以御寒的冬衣。
那些冬衣可都是我们做出来的。运输司的人说过,每一件冬衣可以换到做三件冬衣的麻布,是我们的手将一件变成了三件,而且每天制造的不止一件,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自己穿一件呢?每一个穿着裘皮毛毡靴子的人,却不是制作裘皮毛毡的人,这合理吗?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是因为我们天生比他们愚笨吗?是因为我们天生就低于他们一等吗?
要我说,不是的。
很久前,姬夏问过泽一个问题,人是什么?
泽说,人是奴隶和奴隶主。
姬夏说,在氏族时代没有奴隶的时候,所有的人就不是人了吗?
人,没有天生的高贵低贱。因为人不只是奴隶和奴隶主。
夏城的故事中,是这样说的。我们的祖先劈开天地捏出我们后,灵魂碎裂重生,降临在每一个新生儿的身体中,都是一样的。
倘若没有灵魂,我们和猪狗有什么区别呢?猪狗也会吃,也会生出后代,可是他们不会思考,因为它们没有祖先的灵魂。
你们都听过黑白熊的故事,黑色的是肉体,白色的是灵魂,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黑白的熊。
出生的时候,我们的身体都是一样的,我们的灵魂也是一样的,没有愚笨和聪明的区别,没有高贵和低贱的差距。
既然出生的时候是一样的,为什么他们可以驱使我们,而我们只能卖掉我们仅存的力气?
夏城人说,这是因为我们蠢笨,连数都不会数,所以我们只能做这样的事。
诸位,听到这里,我想大家都明白了,人的高贵低贱,不是出生就决定的,因为出生时候的身体、灵魂都是一样的。
那么决定这一切区别的是什么?
是灵魂的成长。
他们的灵魂可以学习,可以让他们学会数数、识字,学会冶铜、烧陶,而我们却没有这样学习的机会。
灵魂一开始的平等,在长大后变成了不平等。倘使我们也学会了那些东西,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人会说:啊,你说的很对,可是姬夏允许我们去学堂听课,以让我们的灵魂和他们一样成长高贵,一样可以劳心。
可是我要说,一天十二个时辰,我们每天要劳作七八个时辰,要睡觉,要为明天的定额准备,否则就会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