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我想让你们当奴隶。”
泽也没有暴跳如雷,笑道:“那这杯酒便做告别。嗟留在大野泽,我自认自己还算硬气,不会屈膝,我若死了大野泽还是一样,姬夏的心思我猜到是岛上的人,却没猜到你说的如此直接。”
陈健却没有举杯,反问道:“难不成你们在岛上不劳作?不捕鱼?不狩猎?不种粟?岛上又苦,未必比得上做奴隶时过得好吧?至少你们做奴隶时,主人舍不得你们死,活的值几瓮粟米,死的还要派人去扔呢。”
泽哼声道:“那不一样。至少在大野泽中,我是人,不是牛狗。就像是……”
他想了半天,并不知道自由这个词,太抽象和太朝前,但他却形容道:“就像是冬日水泡子里的鱼,或许会因为结冰被冻死,可也比被人捞走要强,死不死看自己,不看别人。”
陈健听着这个比喻笑了半晌,笑的泽都有些愣住了,陈健问道:“你既然说你在大野泽中是人,那么人是什么?”
泽挠挠头,脑袋里有点绕,想不出一个答案,只好道:“什么是人?你们这些食肉的,有奴隶的才是人。
陈健哦了一声道:“我听说你原本是一个小氏族的人,被人抓来当奴隶的。你在氏族的时候,你们氏族没有奴隶,自然也就没有主人。那么在没有出现主人和奴隶的时候,大家就都不是人?”
泽起身道:“恕我愚钝。我不知道什么是人,也不想知道什么是人。但姬夏想让我们当奴隶,那是绝无可能的。”
陈健点头道:“也罢,我再问你,那你说你们天天要吃,冬天要穿,冷了要烤火。饿、冷、欲种种这些,逼着你们种植狩猎,不干还不行。是不是说活着的人其实都是奴隶?”
“姬夏这话说的在理。你们不需劳作,就能吃饱穿暖。我在城邑众人曾听人说东夷有海广阔无边,如果你想去看海,大可以去。而我们想去看海,首先就要先当冷、饿、欲的奴隶,即便有这心,一生一世都要劳作,总归是看不到的。”
他也是个极为聪慧的人,想到陈健之前的问题,忽然笑道:“我想到姬夏刚才的那个问题,什么是人。”
“请说。”
“我知道我想去看海,然后我去做了,做到了,这就和牛马畜生不一样,这时候我就是人,因为牛马不知道吃饱交配后还要做什么啊。但我想去看海的前提是我要吃饱穿暖,然后才能去想这些事,在吃不饱穿不暖之前,我根本就没心思去想,那么我都不知道我除了吃饱穿暖外到底想要干什么,又怎么能知道人到底是什么呢?大的来说,食肉有奴的是人,做奴隶的不是人。可这个人又不是姬夏问的人,因为不一定非要去看海,或许想要去做别的,那么人和人就不一样了,这里的人就像是不同犄角的牛,所以我说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是人。”
陈健大笑不止,拍手称赞道:“暂且就算是这样吧,那么现在看来,你们在大野泽和在城邑一样,都是奴隶,都是牛马。因为你们在哪都要劳作一整天才能填饱肚子暖和身体,和牛马没有丝毫的区别,除非有一天你们只需要劳作一点时间就能吃饱穿暖,这时候才算是超脱了畜生,才算是能琢磨什么是人了对不对?”
“既是这样,你们现在就是奴隶牛马,我再让你们当奴隶其实根本没有改变,你为什么立刻要拒绝呢?就像你说的,你觉得在水泡子中而不是在陶罐中的鱼,就是你所认为的人,虽然都是死,但你更喜欢在水泡子中冻死而不是在陶罐中被人剖开煮食,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吗?你想当的人就这么简单,对吗?”
泽清理了好半天,确定自己理顺了,点头道:“对。如姬夏所言,我们现在还是奴隶,只不过主人是我们自己的冷饿。但我们宁愿当这种奴隶,也不去的那个那种奴隶。”
陈健举起爵道:“那这杯酒便不是告别的酒,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让你去当主人是自己冷饿的奴隶呢?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对吧?”
泽点头也举起铜爵道:“对。如果姬夏这么说,这种奴隶可以做。我想当真正的人,只是妄想。姬夏想的人与我想的人并不是一个意思。”
“妙极,你早说你只是想当这种‘人’,我又何必麻烦?榆钱儿,吹哨,让泽看点东西。”
榆钱儿起身,拿出陶哨呜呜地吹了几声,远处的哨音连成一片,泽惊讶地转过头,就看到湖面上多出了两条帆船,展开的风帆正带着船只以一种让他吃惊的姿态在水面上飞驰,船只上站着几个人,持着戈矛,应着哨子声齐声呼喊,竟有几分与松涛水浪争强的气势。
泽虽不认得帆船,却知道有了这东西自己在岛上也未必安全,这可不是那些城邑的独木自己躲入泽中荷后便可安然……
他面色一变,惊道:“姬夏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去岁冬至,各个氏族齐聚粟城,众首领合议后,敬告祖先盟誓天地,将大野泽与其周围十里的土地封于夏城。那么你们在大野泽中,占得便是夏城的土地,你们只是寄居于此,这土地是夏城的。而且呢,夏城是有本事将土地夺回来的,你们也就数千人,比之西戎如何?我用千人便击破了西戎数万,你在大野泽中呆的久了,只怕还没听到这个传闻吧?”
泽看着那帆船与陈健身边的兵士,明白夏城与往日的那些城邑只怕大有不同,虽然千人破万的话他不怎么相信,可心中终究是有些怕了,毕竟真要是有几十艘这样的船,自己岛上那点人又怎么能挡得住?
正自慌张的时候,陈健又笑道:“我这个人呢,不是什么好人。我就想呢,直接抓你们当你所认为的那种奴隶,你们肯定不愿意,不干活不说,说不定还要逃走反抗,砸毁我好容易熔炼的工具,杀死我的族人,还让别的奴隶也跟着跑,你说是吧?”
泽硬气地点头道:“是。姬夏知道就好,即便我死了,总还有人知道除了当奴隶还有另一种活法,他们不会安心在田里耕种的。除非将我们杀光。但是,姬夏,纵然我们的人不如你手下勇士,但死上十个,总能换来一个吧?”
陈健拍手道:“说得好啊!我早就想到了,抓你们回来当奴隶不值,让你们在夏城的土地上什么赋税都不缴吧,不好。让你们缴纳赋税吧,你们除了破皮子鱼虾之外,什么都没有。对吧?”
泽已经完全懵了,只能点头道:“对。不若不管。”
陈健摇头道:“不管可不行,我既是这片领地的首领,怎么能不管呢?我刚才问了问你对人的看法,看来你很接受你所认为的‘人’,并且十分满足。既然这样,我就想出个办法,你既是你所说的‘人’,又是我所说的另一种奴隶。”
“这样呢,咱俩都满意。你满足的很,毕竟你觉得人就是这样,那么按说你就不会反抗,对吧?而且呢,土地、工具、种子什么的都是我的,你除了一身力气什么也没有,想要吃饱就得干活,干的还比以前当‘那种奴隶’的时候更卖力。你总不能这样要反抗吧?你要是这样也要反抗,我只能用句夏城的话说你这是得寸进尺了,我就只能调派兵士将你们剿灭了。”
泽此时心已经静了下来,细细思索一番,知道自己绝不是夏城的对手,而且姬夏也已经开诚布公地和自己谈了,他也从未听过有人将话说的这么清楚,虽然难听却是事实极有道理,断然不会因为难听就心生厌恶,反而还要感谢,原本自己一直思索的一些事似乎一下子明了了许多。
于是举起铜爵大笑道:“如果姬夏真有这样的办法,这种‘奴隶’是我们甘愿当的,并不会反抗,只是还请姬夏信守誓言。”
陈健也举爵道:“守,绝对守。我不会抓回你们用皮鞭看管绳索套住当奴隶,这个诺言我会遵守。但我听闻你在大野泽中颇有名望,众人信服,哪怕是一撮盐都是众人平分,这一点我也敬佩。不过,日后这规矩就要变一变了,假使有人给我做活,我给他的盐、糖、粮食之类,便是那个人的,你可不准把别人劳作后拿去的东西拿走再分。”
泽朗声道:“我可以盟誓,这一点绝对做得到。以往盐货平分,是因为所得甚少。如果给姬夏干活便能得到,我又怎么可能再拿走别人的分出去呢?从你这里靠劳作得到的货物粮食我一概不管,我可以在众人面前盟誓,包括大野泽中的人。姬夏要盟誓的是我们不反抗便不会攻打我们,但是在大野泽那座岛上的事,姬夏也不能管,岛上还有些许粟米田地荷藕荸荠之类,姬夏也看不上,我们年年贡献蚌珠,只求姬夏与我们一个安身之地,我们绝不做危害夏城之事。”
陈健饮下酒大笑道:“好说,我这人最守诺言。榆钱儿,准备一下誓词念给泽听听。”
第五十二章 接班人教育
照本宣科地念完誓词后,泽没有立刻同意,而是说要先回去和众人商量再做决定,陈健大方地给了十天的时间。
苇艀远去后,夏城众人围坐在陈健身边,不解地问道:“姬夏,这就完了?你怎么确保这些人听话呢?尤其是这个叫泽的首领,他可是杀过主人带人逃走的,他……他能接受这些东西?”
陈健笃信地道:“当然可以。如果他为了自己,我已经把那座岛赐给了他,他应该分得清自己的、大家的之间的区别,有我支持,他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血脉也会同意。”
“如果他真是姬松那种一根筋的人,真的是为了整个大野泽中的那群奴隶,那么他还是会同意,他们要吃要穿要盐要药,他们打不过咱们,这是他都没想到的结局,完成了他的夙愿——如果他只是想当‘人’的话。”
“自私、无私,我的条件都是最好的。这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这群人如泽一样想着人和奴隶区别的太少,更多的人还是为了生存下去而已。我说这土地是夏城的,是夏城首领所管辖的,你们说合理吗?”
一群人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当然合理。这可是氏族聚会时候定下的。”
陈健轻笑道:“那就是了,你们都觉得合理,他们当然也会觉得合理。他们中很多人觉得不合理的是主人太过苛责,最多能想到的就是退回到茹毛饮血群居公产的时代,但现在大多数人已经接受了土地私有、封地属城的想法,他们心里迈步过去这个坎,最终还是会心存不好意思的。除非有人质问我:你凭什么说这片地是你的?就算有人问我也不怕,他们辩不过我的。”
“连泽都没有质问,那些人更不用提,他们对于我的种种誓言只会感激,暂时不会反抗的——你看,我给了他们人的身份,给了他们小片土地安身,还不收他们土地的赋税,他们心里还是感激的——除非有一天有人觉得这地就不该是我的而是大家的,那他反抗的时候气势便盛了几分,心里并不会犹疑不安,可惜没有。”
意气风发地说了一通,看着围坐的一圈人问道:“我这唾沫横飞地说了半天,你们得记在心里。将来你们都是城邑的统治者,脑袋一定要清醒。这地说是你的也合理,说不是你的也合理,但你作为统治者,不能琢磨纯道理上的合理不合理,得考虑哪种合理对你们有用,哪种合理对你们没用。”
红鱼揉了半天脑袋问道:“我倒是大约明白,毕竟我当过奴隶。只是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绝对合理的事?”
“不是没有,草是绿的,花是红的,太阳热冰雪冷,这就是绝对的合理。但就像土地一样,土地是我的,奴隶们干活我就可以只给他们一点吃的,没有我的土地他们得饿死。如果是土地是我的不合理,那么奴隶们就该问了,凭啥我拿走了大部分的粮食?原来氏族的时候,也没说土地是私人的啊?”
“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让奴隶们相信一件事:土地是主人的,这是合理的,理所当然的,这要一辈辈地传下去。在这件事是合理的前提下,他们的反抗就是错的,他们内心的道德会折磨他们,反抗也会少一些。那要是没有这个合理的前提,他们的反抗不但不会内疚,相反还会觉得不反抗的都是傻子,这怎么行?”
“你们将来都是要有封地的人,心得坚定。咱们要是奴隶,你就得相信土地归公是合理的;可咱们不是,那就得信土地归私是合理的,不但自己要信,而且还要让奴隶们、隶农们信。你自己都不信,怎么让别人信?不但要自己信,还得把这些话传给后裔子嗣,让他们明白,你们可记住了?”
一群人齐声答应着,其实这些话原本不用说,时间一长就会潜移默化地自然而然地变为一种思维方式,陈健说的目的与之相反,希望这群人把这些话留给后代,总会有人背叛自己的屁股,等到需要的时候这些话会起到他们所希望的反作用。
榆钱儿捂着嘴在那偷笑,看着哥哥一脸严肃,只好憋回去,问道:“哥,泽这个人在逃奴中颇有威望,他回去后,逃奴们还是聚在一起,你又说不管他们岛上的事……我总觉得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原来在岛上,衣食都在岛上,不抱团便要饿死。如今咱们可以换给他们吃的,这才是大头,他管不到这个的分配,时间一久,名望或许还在,可最终还是没人听他的了。出来劳作的人便会想:我与夏城劳作也能吃饱穿暖,凭啥还要听你的?不用多,有一半的人这么想,大野泽就算是完了。”
“再说我还把岛封给了他。他要是有私心,自然和众人有隔阂。他要是没私心,咱们就大肆宣扬,是把岛赐给了泽而不是所有的逃奴,这屎盆子他不想带也得带。他以为自己公正无私,接受了这座岛是为了所有逃奴有最后的安身之处,然而看看岛上有几个人信他不是为了自己,哈哈。”
“你们不用担心这个,我自有办法让这硬石头变成一堆散砂子。泽估计要十天后才来,咱们先乘船去大野泽中到处看看,有什么适合建城的地方。这里水鸟众多,鱼虾遍地,肯定有满是鸥鹭的小岛,岛上必有鸟粪硝石。再者年年涨水,淤泥堆积,都是上好的土地,这才是肥美之地啊,比起草河要强得多。”
众人抬头看看茫茫荒芜毫无人烟的大野泽,看着那些见到人尚不甚怕的飞鸟,想到数年前的披荆斩棘,竟有了几分豪情,扯着嗓子对着苍茫湖面呼喊了起来。
扯上风帆,陈健独立船头,留下三十人在湖边堆积柴草,白日放烟夜晚举火,以做灯塔。
荷叶映天蓓蕾别红,芦苇丛生蒲草轻摇,破开的水浪下常见鱼虾的踪迹,如果真能找到一座小岛安身,于这座新城多造舰船,将来和如今的盟友翻脸的时候,也足以自保。
这里有水路直通大河,上下百里之内大河有一处曲折,陈健已经琢磨着找机会带人炸开大堤以让大河决口取直,但现在只是计划,还不急,反正南岸没有多少部落,暂时也没人力开发。
只是,要在哪里落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