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独醉
说完之后,江思行偷偷地瞥了一眼坐在县令旁边的宋无涯,刚好与宋无涯投射过来的陌生的目光交错。江思行心下暗暗觉得诧异,宋无涯与自己是平素多有往来的朋友,如今看自己的眼神怎么就表现这样淡漠?简直就像是不认识自己似的。他哪里能想得到,此宋无涯已经不是彼宋无涯了。
紧接着,一个洪亮厚实的声音响起:“晚生莫益三,拜见县尊老爷。”
另一名年轻的儒生莫益三上前施礼。莫益生和宋无涯、江思行三人年纪仿佛,也素有往来,算是一个圈子里的朋友。此刻见到原本已被定罪的宋无涯脱去镣铐坐在司徒县令旁边,一副浑若无事的神情,完全没有半点重犯的模样。
这教莫益三不禁暗暗吃了一惊,隐隐觉得今天这一关不太好过,只怕是要挨板子过堂。衙门官差到自己家里拘传他的时候,莫益三还以为只是需要补充证据和口供以便将案子做实而已,怎么就突然变成要重审翻案的架式?
随后,另外三位年纪稍大的嫌犯李铭、代孟和金寿也都一一上前跪倒,自报姓名,上前拜见司徒县令。江、莫两人都有秀才功名在身,可以见官免跪。李铭、代孟和金寿三人看衣冠也都是斯文体面人,又都是司徒俭生前的朋友。
案情未明,念在不能侮辱斯文和照顾亡兄朋友脸面的份儿,司徒县令发话道:“此地并非公堂,尔等皆可免跪。”
司徒县令的这番好意并没能收到什么效果,这四人的脸上个个都露出了几分惶恐之情。这些情景都教宋无涯看在了眼里,但他也知道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凡大明的良民百姓,就没有不害怕在公堂上走一遭的。至于像江思行、莫益三这样身家清白的读书人,就更是以惹上官司词讼为耻。他记得曾经读过的《儒林外史》中有这么一句:“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所谓黉宫,即是指县学和府学。
司徒县令向宋无涯作了一个手势,宋无涯会意,向着堂下站着的四名嫌犯开口问道:“在司徒老爷子被害的当晚,你们有谁出过自己的房间?”
“都出来过,都出来过的。”金寿抢着站出来,赔笑着说道,“当天晚上司徒姑娘发现司徒老爷遇害后,大伙儿都出了自己的房间过去看过。”
宋无涯皱眉:“你这不废话么?我问的是在这之前,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出过自己的房间。”
站在一旁的江思行听着不高兴了,冷冷地道:“宋兄向来与我和莫公子是平辈论交,数日不见,这是陡然涨了辈份么?说起话来也居高临下。”
莫益三也跟着阴阳怪气的附和道:“江兄,宋兄这是刚才刑场上下来,神智昏乱,脑子不清不楚,咱们也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宋无涯给司徒县令递了一个眼神,司徒县令会意,板起脸作色道:“宋无涯如今已经洗脱杀人嫌疑,眼下是在帮本官查案,尔等休得胡闹,好好回话便是。”
官老爷就是官老爷,见县尊大人发了话,江、莫二人立马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不敢再冷嘲热讽。
“在司徒姑娘将你们安顿到各自的客服之后,直到发现司徒老爷被害之前,这个时间段里,你们五个人中有谁出过自己的房间?”宋无涯再次问道。
宋无涯的目光在各人脸上扫来扫去,留心观察各人的反应。只见江思行坚定地摇了摇头,莫益三瞥了江思行一眼,跟着也摇了摇头。代孟同样摇了摇头。
金寿再一次迫不及待地抢着说道:“宋公子,司徒姑娘在发前司徒老爷遇害之前,敲过我的门,让我和她一起寻找司徒老爷,接着就发现了司徒老爷遇害,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在那个时间段出来过?”此人生得矮胖,一说话就直喘气,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大人明鉴,公子明鉴,我可没杀害司徒老爷!我发现司徒老爷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了。”
这人的废话太多,宋无涯听着皱眉,只好说道:“这事我知道,与我要问的事情无关。”
金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白汗,一脸憨厚地道:“这就好,这就好!”
宋无涯不理他,转身问一直没表态的李铭:“李先生,在这期间,你出过房间没有?”
李铭神色犹豫,一副欲言欲止的样子。
“他出来过!”司徒雯突然插话道:“大约是二更过后,我看见他从西厢房出来,经过我所在的中堂,拐到后院去了。”
众人一齐向李铭投去怀疑的目光。
李铭被看得发慌,急忙解释道:“当日饮酒颇多,腹中不适,不得已,中夜起身,往五谷轮回之所。”
“干嘛说话文绉绉的?”宋无涯听得有点费劲,皱眉问道:“什么叫‘五谷轮回之所?’”
司徒县令微笑道:“‘五谷轮回之所’就是茅房的雅称。”
宋无涯又好气又好笑:“你去茅房就去茅房好了?痛快说不就行了,吞吞吐吐干什么?”
李铭涨红了脸,振振有词的辩解道:“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能当众宣言污秽之事?”
原来不过是腐儒一名,宋无涯既失望又好笑,也懒得理他,转头问司徒雯:“茅房是在前后两排房子中间吧?”
司徒雯点头道:“是,院子里就这么一个茅房。”
宋无涯又问:“这位李先生从东厢房去往后院,多久才回房?你看见过没有。”
司徒雯想了想,道:“看见过的。他从我所在的中堂位置经过后,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宋无涯点了点头,心中快速盘算起来。如此说来,这位迂腐的李先生虽然出过自己的房间,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去过案发的东厢房那边,暂时看不出他有作案的条件。至于五名嫌犯中唯一住在东厢房的金寿,应该是作案条件最为便利,只有他进到陈尸的婢女小真的房间时,不需要从坐在东西厢房中间的司徒雯眼前经过。
但是,也正因为这样,金寿的嫌疑反而应当排除。道理很简单,如果凶手是他,他根本不需要在接连杀死小真和司徒老爷后藏在命案现场迟迟不敢回到自己的房间,也就不会有后来砸晕自己嫁祸的事了。
到了这个地步,案情已经趋于明朗,凶手就在当晚留宿在东厢房的四个人之中。
宋无涯想了想,问司徒雯:“在你安顿好各位宾客的房间住宿之后,直到令尊去往东厢房那边巡视之前,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人从东厢房出来到西厢房去?除了李铭之外。”
司徒雯摇头道:“没有。”
“你确定自己没弄错?你当时是在中堂算帐,会不会有可能有人从门前经过,你没注意到?”宋无涯问道。
司徒雯嗤笑一声,脸上带着讥诮的笑容道:“怎么会?中堂是四扇门全开,我面朝外面坐着,油灯挑得很亮,走廊里也挂着灯笼,晚上也安静,就是一只蛤蟆从我跟前跳过去,我也能觉也动静来。你轻手轻脚、鬼鬼祟祟地去和那贱婢幽会,极力躲着我,我不也看见了么?”
宋无涯见她又当众揭自己的丑事,只好尴尬地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司徒姑娘,从二更到三更时分,你自己有没有离开过你算帐的中堂?”
司徒雯先是摇头,想了想,迟疑着道:“有一件小事,不知道算不算……”
宋无涯眼前一亮,忙道:“命案无小事,你快说!”
司徒雯瞥了站在一旁的莫益三一眼,说道:“莫公子在房间里叫过我,我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就那一小会儿离开了中堂,时间很短。”
“什么时候?是令尊去往东厢房之前吗?”
“对,我爹是在打二更的时候过去的。莫公子叫我大约是在二更稍前一点儿。”
宋无涯抬头望天摆出一副挑衅的架式,翻着白眼道:“你一个姑娘,跟莫公子好熟的么?深更半夜,他叫你去他房间你就去了?”
司徒雯秀眉扬起,立马就想发作,却又强行忍住,冷冷地道:“我并未进到房间里,只是站在门口和莫公子说了几句话而已。你休要谰言污人。”
“是么?我看大大不见得。”
宋无涯一直挨她的巴掌,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能找茬儿的机会,哪肯轻易放过?脸上笑嘻嘻的道:“不过呢,我也不跟你计较。我以往行为不检,如今你也行为不检,咱俩就算扯平。我君子不念旧恶,你也好人不记旧错。咱们都不相互吃醋了,以后就做一对好夫妻,怎样?”
第十二章 是你是我
?第十二章 是你是我
要知道,大明时代女子最重名节。宋无涯硬是将自己与婢女偷情的龌龊行径与司徒雯的所作所为相提并论,这叫司徒雯怎能不既羞又恼?她立马气得浑身哆嗦,如风中梨花般乱颤,指着宋无涯的鼻子道:“你……你无耻!”
宋无涯咧开嘴冲司徒雯呲出满口白牙,笑嘻嘻地道:“我有齿得很。”他对自己这位未婚妻其实并没有恶感,之所以要存心气她,一半是为了找回场子,一半是习惯性的嘴贱而已。
宋无涯练就二三十年的嘴贱战术果然见了神效,司徒雯气得脸色发白,一言不发地低头咬紧了嘴唇,修长的睫毛上有晶莹的泪珠不住颤动,煞是好看。
宋无涯看在眼里忍不住暗暗感叹,美女就是美女,哭起来都这样耐看,如果是这样欲哭未哭的神情,那是就美到了极点。欣赏美女的这个歪念头儿一起,宋无涯心里的歉疚之意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问完了司徒雯,宋无涯再逐个询问了住在西厢房的江思行、莫益三、李铭、代法孟四人,让他们说清了自己的房间的各自位置。
宋无涯让梁管家拿来一副笔墨纸张,在白纸上将当晚各位宾客留宿的房间位置画成了一个平面图。整个司徒府第呈一个“工”字形格局,最上面一横是一个封闭的长廊,两头儿是封死的,正中间竖着的一条路可以直通后院。发生命案的位置是最上面一排房间的最左边,也就是前院东厢房。金寿当晚也住在那里。至于江思行、莫益三、李铭、代法孟以及宋无涯本人,则都是住在最上面一排房间的右半边,也就是前院西厢房。
对着这张平面图稍微琢磨了一下,宋无涯心里有了数,目光从图纸上移开,看向莫益三:“莫兄,当晚你是为了什么事在房间呼唤司徒姑娘?”
莫益三吞吞吐吐地道:“其实……其实,我并没有叫呼唤司徒姑娘,只是在自己房间里给吓得叫了一声,司徒姑娘听到我喊叫,就移步过来看了看。”
宋无涯皱眉道:“你一个大男人,什么事吓着你了?莫非是在自已房里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