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独醉
那中年人愤恨不解地道:“他受凌迟是公刑,我要揍他是私怨。一马归一马,不狠狠整治他一顿,难解我心头之恨!”
狱卒笑着答应下来。那中年人骂骂咧咧地去了。
宋无涯用衣袖拭去额头上的浓痰,不禁暗暗苦笑:“我这是什么人呐?那人少说也有四十来岁,他老婆若是原配,只怕也年纪不小了,我连这样年纪的女人都调戏?真是荤素不忌重口味!”
过来报仇的那人刚走,就又有人探望了。这人年纪与宋无涯相仿,手上提着一壶酒,脸上笑嘻嘻的,这一回看上去应该不是来报仇找碴儿的了。
“宋兄,你受苦了。小弟过来探望你,给你带了一坛美酒,你就解解馋。”那人隔着木栅就要将这一坛酒从缝隙里递给宋无涯,却被狱卒伸手拦住了。探监的人除牢犯的至亲之外,是不许给牢犯送吃食的,这是通例。
那人会意,当着狱卒的面儿揭开坛盖自己先喝了一口,又给了狱卒一小块碎银,狱卒也就不去管他,自顾自地走远了。
两人一里一外,隔着囚室的木栅盘腿对坐。宋无涯从那人手里接过酒坛,猛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开口说道:“这位朋友,我刚才从刑场上陪斩下来,脑子有点不清楚,记不起事情,请问你是……”
那人一怔,道:“你真不记得了?我是你的好哥们儿苏大龙啊!我就是知道兄弟你刚受了惊,这不就带酒给你压惊来了嘛?”
宋无涯心头那个感激啊,眼泪哗啦哗啦的,原来自己在这大明好歹还是有一个朋友的。只听见苏大龙压低声音道:“宋兄,你要是愿意使点儿银子,兄弟我有办法能救得你一命。”
宋无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道:“愿意,愿意!一千一百个愿意!只是我身在牢房,哪里会有银子呀?”
苏大龙凑近过来,低声说道:“宋兄,三个月前,你没犯事那会儿,咱俩合伙讹了西门刘员外家的一个唐三彩人像,那玩意儿可值钱了。这唐三彩是由你收管的,你说是要先藏起来,等找到好买家再出手。眼下兄弟想问你,你将这唐三彩人像藏哪儿了?这件宝贝少说也能换个三五百两银子,我用这些银子替你上下打点,就能换得你一条性命。”
合伙讹人?这个混蛋还真有出息,宋无涯苦笑摇头道:“苏兄,我真不记得藏在哪里了。你要是能先替我把银子使上,只要救得我的性命,等我出来后,一定加倍偿还报答你!”
一听这话,苏大龙立刻变了脸,劈手夺过宋无涯手里的酒坛,冷冷地道:“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自己都死到临头,也不让哥们儿落点好处?想带着你的宝贝银子进棺材么?这酒也你别喝了,平白糟蹋爷的东西!”
说完,苏大龙抱着酒坛骂骂咧咧地走了。
宋无涯目瞪口呆,简直哭笑不得。这位自己的“好哥们儿”怎么就这么一副德性?这哪里是想救自己的性命,分明就是想这机会捞上一把横财嘛。想一想也是,自己是因为涉嫌杀害岳丈,也就是本县县令的哥哥被判斩首。这样大的案子,又有县令咬着不放,就凭着区区三五百两银子也能翻得过来?那也太过儿戏了。自己刚才急病乱投医,差点轻信了他。
唉,自己结交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呐?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呀?宋无涯叹息着,愁眉苦脸地抱着脑袋躺倒在草堆上。
联想这两次被人“探望”的经过,宋无涯此时已经确定,自己就是一个人见人憎,鬼见鬼厌、狗见了都磨牙齿的主儿。这样的人渣要是能翻得了杀人案,活得了性命,那才真正是上天瞎眼了。
唯一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就是等死了。
坐以待毙总不是办法,要不然,越个狱怎样?
第三章 双尸疑案
?第三章 双尸疑案
这个念头乍起,宋无涯立刻就将它掐灭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铐和脚链,知道越狱的想法是十分之不靠谱儿。先不论其他,即便自己能够侥幸逃出监牢,立马也会陷入大明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这县里见过自己模样的百姓何止成百上千,只怕是自己还没被追捕归案就已经被大明百姓给逮住围殴致死了。
作为一个人生地不熟并且恶名昭彰的杀人犯,冒冒失失的越狱是最蠢的事情。
宋无涯在脑子里胡乱琢磨着如何脱困活命的事,一时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渐渐沉沉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再次穿越到了宋朝,附身在山东阳谷县里一个卖烧饼的男人身上,有房有产业有美貌娇妻,似乎还不错。他正暗自庆幸,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自家的美貌娇妻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坐在床边,温柔地说道:“大郎,乖,快喝了这碗药……”
宋无涯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腾地翻身坐起,蓦然发现眼前真有一只瓷碗穿过囚室的木栅递了进来,碗里盛的却不是汤药,而是冒着清洌酒香的美酒。
一位头戴破烂儒巾、身穿敝旧青色长袍的年轻人站在木栅外,一手里抱着酒坛,一手端着酒碗,对宋无涯说道:“宋兄,你还好罢?”
宋无涯此时是心灰意懒,已经不相信会有人真心探望自已,淡淡地说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图谋?我不认得你,喝了你的酒我也没好处给你。你走罢!”
那人一脸诚恳地说道:“宋兄,你不记得我也不奇怪,只因咱们素来也没什么来往。在下姓白,名叫白卓,一向是在城东的大白酒馆外设了个抄写摊儿,替人题字写信糊口。半年前,一帮地痞来向我滋事寻衅,是宋兄从酒馆里出来时看见了,仗义出手,替我赶跑了那帮人,又给了我一锭银子让我拿回家奉养老母。宋兄,你记起来了么?”
宋无涯脸露苦笑,心说这家伙多半是喝酒喝高了,这才难得做下了仅此一件算得上见义勇为的好事,装模作样地低头想了一想,说道:“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所以来探望我?也不用这么客气吧?”
白卓神色凛然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宋兄对在下的恩德,在下一直铭记在心,只是一直无力图报。在下早就想来探望你,只是家贫拿不出钱财打点狱卒,一直进不得牢门。今日听说宋兄你到刑场陪了一回斩,想来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若是再不来,以后就没了机会了。小弟我没什么本事,救你不得,也就只好抵当了一些家财,贿赂完狱卒后,也就只余下买一坛酒的钱,也算是聊表心意,希望宋兄莫要嫌弃。”
宋无涯歪着头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敝旧的衣衫,瘦削的脸庞,紧抿的嘴唇,眼前这人活生生就是一个从古书里爬出来的耿介儒生,不掺半点儿假。
白卓将手里的酒碗往他手上递了一递。“宋兄,请喝了碗酒。”
宋无涯见白卓说得诚挚,再看他确实不像是有钱人,能花不少银子进牢门也是不容易,于是接过酒碗猛灌了一大口,正想说两句“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之类的热血感动的言语,却没忍住把酒喷了出去呛咳起来,这也叫酒啊,分明是过期的醋好吗,好重的一股酸臭味儿!
白卓神色尴尬,一脸难为情道:“宋兄见谅,小弟实在买不起好酒。”
“不,不,这酒好得很,酸酸甜甜味道儿好。”宋无涯赶紧胡诌了一句,忍住不适应仰头喝下了一大口。
白卓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迟疑了一下,问道:“宋兄,你岳丈真的是你杀的么?”
宋无涯端着酒碗,直勾勾地瞪着他,反问:“你觉得呢?”
白卓摇头道:“我觉得不是。”顿了一顿,说道:“老实说,宋兄你平素行为多有不检,在乡里名声不佳,不过也没有做过什么大恶事,也不像是怙恶不俊之徒。要说你惹事生非,我信;说你冷血歹毒,杀害尊长,我就不信了。”
一听此言,宋无涯抛下酒碗,隔着木栅紧紧拉住白卓的双手,大声道:“白兄,你说得太好了!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相信我不是凶手,认为我不该死,我的性命就还有得救!如果全天下人都觉得我有罪我该死,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我。只要有一个人觉得我不该死,我就有信心翻案脱困。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一席话说得白卓眼圈都红了,激动地一拍胸脯,喘着粗气道:“宋兄,你要小弟做什么尽管吩咐,小弟豁出性命帮你!”
宋无涯暗道,书生就是天真,我他妈的演技也太好了,不过还是别把他吓着了。
“白兄不用紧张,小弟只是有些事要向你打听一下。你可能也听说过,小弟在刑场上挨了一回雷劈生还。人是越活越精神,记性却一下子丢光了,所以想问问你,好帮助我恢复记忆。还请白兄务必有什么说什么。”
“宋兄勿虑,有话请问就是。”白卓并无怀疑,一口应了。
于是宋无涯从自己牵涉的凶案问起,详细打听起了宋无涯此人的背景。
白卓果然耿直,讲起宋无涯的过往来还真是什么说什么,把宋无涯听得内心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奔腾,这个穿越穿得真叫坑爹啊。
原来,宋无涯也算是一个官宦子弟,宋父曾经做过一任知府,为人清廉公正,在地方上很有些名声。他也曾经考得了一个秀才功名,只是后来却不学好,整日和一帮狐朋狗友瞎混,眠花宿柳,斗鸡走狗,滋事扰民,是一个十足的浪荡败家子,不几年功夫,家产就让他给败得干干净净,宋父也给气得忧病而死。因此,宋无涯在地方上的名声就十分不怎么样。
这些还不算多意外,更让宋无涯感到稀奇的是,他来到的这个时代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越朝”,按历史年代算是接在元朝之后,皇帝家姓张。宋无涯很想问问开国皇帝就是那位在另一个时间与朱元璋分庭抗礼的张士诚,还是忍住了没问。自己的性命都在读秒到计时了,可没这个闲功夫八卦。
白卓也说了一些宋家的事情。宋父生前与本地颇有名望的乡绅司徒俭是挚交好友,两人也很早就为各自的儿女缔结婚姻之约。司徒俭将自己的独女司徒雯许给了宋无涯。宋家败落之后,司徒俭不但没有嫌弃悔婚,反而时常照顾接济宋无涯,并且屡屡教诲劝喻他改过自励,说起来司徒俭算是宋无涯的准岳丈。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次宋无涯涉嫌杀害司徒俭,就更是被本县百姓痛恨不齿,视宋无涯为大逆不道、狼心狗肺之徒。
听白卓讲述完自己的生平和背景,宋无涯心中有了一些底,觉得按常理讲,这司徒俭应该不是“自己”杀的。这家伙好歹也是一个读过书的秀才,不管再怎么混帐不成器,毕竟与行事完全不考虑后果的莽夫不同,也不该半点儿脑筋也没有,杀了一个对待自己亲如儿子的准岳丈,没有半分好处,只有疯子才会干这种事。
但是,疯子多半不会喊冤,只会喊“吾乃玉皇大帝,麾下十万天兵天将”之类的疯话。
宋无涯道:“白兄,你对我说一说我岳丈被杀那天的具体情况,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白卓回想了一下,道:“这件案子是由本县县尊司徒老爷亲自查办的,他是你岳丈的兄弟,说来也算是你的叔父辈。我身份寒微,没本事打听到详细内情,只听坊间传言说,在你岳丈庆贺六十大寿的当天晚上,你留宿在司徒家的府邸中。当晚,你没过门儿的妻子司徒雯发现你昏倒在府中的一名婢女小真的房中,司徒老爷和小真就在你身边一齐横尸当场。仵作验过后说,他们两人都是被桌上放着的砚台砸死的。”
原来自己手上沾染上的不光是岳丈的鲜血,还有另外一条性命血债,宋无涯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我起初不是抵死不认罪么?那我开始的口供是怎么说的?你要是知道,就转述一下。”
白卓道:“这件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坊间传言说,起初你确实拒不认罪,只称自己与婢女小真有私通,趁夜前往她房中与她私会,敲开门后,摸着黑一进到房间里,脑袋上就挨了一下,给砸昏了。后来,你未婚妻发现你的时候,你的确是昏晕在房间里。”
宋无涯面露苦笑,他知道即使杀人这事不是自己干的,与婢女乱搞这种事也定然没跑儿,一个连半老徐娘都要调戏勾搭的混帐,岂会放过一个年轻婢女?他在肚子里暗暗大骂这家伙好色无厌混帐透顶,结果是惹祸上身,害得自己跟着受害。
宋无涯道:“这么说来,案发时,我的确是昏倒在两具尸体旁边,官府怎么就可以断定我是凶手?总不成说我是在杀了人之后,又将自己砸昏在凶案现场吧?”
宋无涯说的是玩笑话,白卓却认真地答道:“不错!官府就是这么说的,说你是杀了人后,自己砸昏了自己。”
什么?杀人之后自己砸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