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谷孒
1882年,清廷的藩属朝鲜发生了“壬午政变”,清廷派吴长庆率部前往平叛。当时,有一批华商跟着清军一起进入汉城。
同年,清廷与朝鲜签订《商民水陆贸易章程》,为华侨在朝鲜经商提供了诸多便利,而朝鲜官民也给予华侨很高的礼遇,称他们为大国人或清商。
因为享有不平等的优待,越来越多的华商到朝鲜创业,韩华们几乎垄断了朝鲜的商权,早些年,朝鲜全国的纳税大户全是华商,在朝鲜活动的华人超过20万,长期在朝鲜生活的也有将近2.5万人。
东洋1910年吞并朝鲜后,朝鲜不断发生排华惨案,华商生命财产遭受惨重损失。东洋总督府以保护华商为名,大肆驱逐华人,到抗战时期,华人锐减到一万人左右。
韩国建立后,物资匮乏,华人利用与香港、澳门、上海、烟台等地原有的商业关系,开展贸易,很长一段时间韩国进口商品的82%来自中国,华商开办的13家大型贸易商社占韩国进口总额的21%,出口总额的16%。
解放战争期间,山东及东北地区赴韩谋生者增加,至1948年,韩国华人逾8万,其中大部分生活在汉城。
朝鲜战争爆发后,人民军攻入汉城,并未对华人区别对待,来不及跑的华人数十年积累起来的家业毁于一旦,再之后美军夺回汉城、志愿军参战,韩华的地位变得非常尴尬,即使夹着尾巴做人,依然容易招惹无妄之灾。
有能耐的离开韩国,没能力的继续滞留夹尾巴,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汉城人在饱受战乱之苦时,却能苦中作乐。
孔承通,汉南商会的会长,山东人士,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是孔子后人,但因为孔子的招牌在韩国还挺好使,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是孔子直系后人,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还担任过孔祥熙驻汉城堂弟一职。
老孔是懂得变通之人,在汉城二十几年,积攒出偌大一份家业,虽说运气差点,几枚炮弹上刻了他的名字,精准落在他的家业上,一蓑硝烟散尽,家业十不存一,人民军控制汉城的三个月,仅剩的那点又来一遍十不存一,但幸运的是,他还活着,家人也都活着。
活着,挺沉重的词汇,老孔深有感悟,他手里的美金、金条已然不多,不足以带着家人离开韩国,但温饱还不成问题,人民军进城之前,他偷偷藏了不少面粉、大米,先吃米后吃面,省着点够一家人吃上一年。
何况如今这世道,汉城不少人衣食无着,他老孔家可不敢放开肚子吃,毕竟日子一久,肚里有没有食瞒不住有心人,身材胖瘦、目光神韵、面色、嘴唇,甚至是屎,都会暴露伙食条件,敢吃太饱,高丽棒子不上老孔家挖地三尺才怪。
不过,这种情况在前一段时间发生了转变,老孔家不仅敢吃饱饭,晚饭还能吃上肉,且都是好肉。如果要问为什么会有如此转变,事情的起因还得从住在他家会笑旅馆的几个南方人身上说起。
话说冼耀文将汉城的生意让给刘荣驹一成五,有白捡的便宜,刘荣驹的效率自然是高的,只用了三天时间,他从东福和抽调了三十来个好手,其中三人会说朝鲜话,三者其一孙荣成更是在汉城出生,离开汉城去香港不足半年又回来了,一行人来到汉城建立了东福和汉城堂。
汉城堂的扛把子陆炳强,因为姓陆,又是必须剪陆军装(平头)发型的人力车夫出身,人送外号陆军装,不过一般都简称军佬或军哥。
又因为粤语军、关发音很难分辨,不知道陆军装底细的人,都会错把军佬当关佬,错得多了,陆炳强也就成关佬了,小弟喊他关哥或二哥。
1950年的汉城,城区只占汉江以北的一小部分地域,欧巴江南Style的江南富人区还不属于汉城,也不存在,六月份之前,江南是农田,田里种植水稻、辣椒、卷心菜,六月份之后,田里密布坦克履带印、脚印,运气好还能捡到地雷。
会笑旅馆,老孔家仅剩的产业,位于繁华的明冬区一个U型弯的最低点,道路四通八达,人流量还不错,老孔将汉南商会的匾额悬于会笑旅馆一面的门头,会笑旅馆的招牌刷在另一面门头的墙上,白色底,黑色粗体毛笔字,“笑”一字笔法有点特别,看着仿佛一张眯眼笑的笑脸。
1950年的汉城街头,招牌还是以汉字为主,韩字打辅助,偶有招牌之上会出现英文,晦涩地告诉人们,新的太上皇来啦,不认孔孟,子曰不灵了,赶紧换到“Listen”频道。
会笑旅馆的招牌之下,原来是旅馆的偏门,现在被堵住,用木板加建了可以避雨雪却不能挡风的摊档,老孔的女儿,起名用了心思的孔三小姐孔令仙穿着厚厚的棉袄窝坐在摊档里,双手拢在袖子里,顶着大棉帽的一对凤眼巡视路过的行人,等待客人光顾。
忽然刮起一股西北风,徐徐送来一位身穿呢子大衣的大嫂。
“大妹子,来一包双斧。”
闻言,孔令仙将手从袖子中抽出,手穿过裤裆在看不见的下面一阵摸索,未几,一包白底红字的简装双斧牌香烟出现在她手里,“五千五。”
“咋这么贵嘞,昨天不还是五千吗?”大嫂蹙眉质疑。
孔令仙淡声说道:“韩圆又跌了,货也快没了。”
大嫂听孔令仙这么一说,也不再废话,点出四千五递上,换走香烟,立刻开封,一边撕锡纸,一边瞅烟标,只见烟标上高低错落印着四竖红字——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增加生产、支援前线。
抖出一支烟,大姐叼在嘴里,问孔令仙借了手炉,拿在手里抖了抖,抖去覆盖在木炭上的草木灰,露出红通通的木炭,烟头戳上去点着,继而叼回嘴里猛吸两口,火星子变得均匀。
呼,吐出一股白烟,大嫂感慨道:“还是家里的烟好抽。”
孔令仙没有接茬,凤眼又看向街面,一张张脸闯入她的视线,短暂逗留,又匆匆逃逸,看不见一张笑脸,看不见一丝一毫对未来对生活的向往,写在人们脸上的,只是麻木、苟且偷生。
一刻钟的工夫,不见来第二个客人,孔令仙又把手从衣袖抽出,伸进棉袄口袋掏出半块好时棒,揭开包装纸,露出一个角,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含着,轻轻吸吮,将好时棒重新包好放回口袋,然后,快速释放方才被压抑的爽感。
双眼眯成一条线,被冷风吹得梆硬的脸颊拦不住从皮下脂肪逃出的喜悦,牙缝里流淌出两个字:“好甜!”
当她甜蜜在心,一个美国大兵走了过来,双手挥动两下,然后一个交叉,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好时棒放在木头柜台上。
孔令仙一瞅,连连摆手,“不够,不够,王毛。”
“One more?”
“Yes,Yes。”
“见鬼,又涨价。”美国大兵暗骂一声,不情不愿地又拿出一块好时棒,换走了一包双斧。
孔令仙美滋滋地将好时棒收起来,两块放进屁股下充当凳子的小木箱,一块放进自己口袋里,等放好,在口袋外面轻拍一下,感觉到口袋里的厚重,心里很是踏实。
过了几分钟,摊上又来了两个手臂上套着黑色袖章的韩国宪兵,不等人家开口,孔令仙已经拿出两包骆驼香烟和两小布袋大米放置于柜台,待两个宪兵拿好自己那份,她又拿出两条报纸包裹成长条状的板油以及两个包成三角形状的报纸包。
“泰元、振硕,快冬至了,红豆拿回家煮红豆粥。”
两个宪兵瞅瞅三角包,又猛抽鼻子嗅油水,待鼻孔油腻腻,冲孔令仙鞠躬说道:“仙姐,康萨米达。”
孔令仙挥了挥手,“快走,快走,你们站在这里别人不敢来买东西。”
见状,两个宪兵再次鞠躬,随即离开。
又是几分钟过去,孔令仙看见一个身穿韩国陆军军服的男人朝摊位走过来,她的眉尖蹙起,脸色微变,眼里满是嫌弃。
来者不是韩国士兵,是华人,她半个老乡,名叫姜惠霖,听说曾是山东栖霞县保安团的一员,山东全境解放后,一溜烟跑到平壤,在当地开了家中餐馆,不清楚怎么会来汉城,而且还是华侨搜索队的一员。
她不知道华侨搜索队是干嘛的,但想来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姜惠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给自己鼓了鼓劲,严阵以待。
未几,姜惠霖来到摊档前,色眯眯地在孔令仙脸上扫了一眼,随后流里流气道:“令仙妹子,给我拿包烟。”
孔令仙拿出一包骆驼拍在木头柜台上,没好气地说道:“五千五。”
姜惠霖拿起香烟,边拆边说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陪你睡一觉算是抵债怎么样,我保证让你欲仙欲死。”
“哎妈呀,多久没洗脸了,你脸上皴挺多啊。”孔令仙讥讽道。
姜惠霖淫笑一声,“令仙妹子帮我搓搓?”
“付钱,滚一边去。”
姜惠霖眼里露出一抹凶光,“我不给,你能拿我怎么着,抽你一包烟算是便宜你,老子在烟台上悦宾楼吃饭都不给钱。”
“这位大佬好大的口气。”
随着声音传来,关佬大剌剌往摊位走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小弟。
到了姜惠霖身前站定,关佬乜斜一眼,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姜队长,姜队长好清闲,不在前线打赤匪,居然在这里调戏我马子。”
姜惠霖心里一惊,能一句话道破自己的身份,眼前之人绝不会简单。
“误会,误会,我只是跟令仙妹子开玩笑。”姜惠霖说着,掏出几张韩圆放在柜台上,“我还有事,这位爷,告辞。”
“不送。”
姜惠霖走出几步后,孔令仙说道:“二哥,为什么不教训他?”
关佬阴着脸说道:“华侨搜索队是特工队,教训他会惹麻烦。令仙,你卖完今天就收摊,刚刚收到消息,美军正在组织兴南港撤离,三八线北边很快就没有联合国军。”
闻言,孔令仙脸色骤变,“汉城无险可守,人民军又要进城了?”
“后天中午有一趟飞机,我去给你弄通行证。”
“二哥,你呢?”
“我还有事,走不了,你先走。”
安抚好孔令仙,关佬带着人兜着西北风骑自行车往机场赶去。
韩国汽车保有量本就不高,加上汉城已经沦陷过一次,车子能跑的都跑了,没跑的人民军带走一些,韩国这边又征用了一些,现在汉城私家车的数量一只手数完绰绰有余,关佬几人能骑上自行车已经是相当之拉风。
来到机场,时间刚刚好,空中一架飞机正在缓缓降落,关佬刷脸进入机场,来到停机坪等待飞机停稳。
“关哥,我们不知道东洋女人的长相,等下认错怎么办?”站在关佬边上的孙荣成说道。
关佬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两辆美军吉普车,说道:“香港那边说,见到人就不会认错。”
汉城这边的生意信息只传达到关佬,汉城堂的其他人以为汉城这边是东福和自己的生意,根本不知道背后还有一个冼耀文,所以关佬说话含糊其词。
第456章 谁又不是铁娘子
当C-47运输机停稳,南云惠子从飞机里走出来,孙荣成不再有认错人的担忧,这个女人的气质和气势都太好了,一眼贵不可言。
关佬一行迎上去,另一边李普顿也是一样。
没听见枪炮声,南云惠子放下方才在飞机上的担忧,内心大定可保持正常的精明。望见朝自己走来的两帮人,她很容易分辨出一帮是阿罗伍德·夏洛特安排的美国大兵,另一帮则是会长安排的香港雅库扎。
李普顿来到南云惠子近前问道:“南云女士?”
“我是南云惠子。”南云惠子冲李普顿微微颔首,“未来半个月请多多关照。”
李普顿点头回应,“我是李普顿,你可以叫我李普,史比尔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谁是亚当?”
“伊布力斯。”
暗号对上,李普顿确定接到正主,于是问道:“南云女士现在要去哪里?”
“请稍等。”南云惠子示意关佬几人,“他们也是来接我的,我先和他们说几句话。”
说着,南云惠子走到关佬身前,问道:“陆先生?”
“南云小姐,我是平头哥。”
南云惠子微微鞠躬,“陆先生,我的住所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一家小旅馆,条件不太好,但有地下室可以躲避炮击。”
“谢谢,未来半个月请多多关照。”
寒暄完,两帮人汇成一行,一起入驻会笑旅馆。
安排美国大兵在一楼享受事先准备好的美食美酒,南云惠子和关佬两人单独上二楼。
最好的一个房间,关佬将火炉烧得很旺,南云惠子脱掉身上的皮领大衣,换了一件风衣与关佬对坐于火炉边。
“陆先生,金英寿还值得信任吗?”
“金英寿吃里扒外,在发展自己的势力。”
“汉城现在安全吗?”
“不安全,北边联军随时有可能打进来,商社正抓紧处理手里的库存。”
“除掉金英寿,但不能影响生意,能做到吗?”
关佬犹豫片刻,说道:“需要姜东秀配合。”
“可以。陆先生,你知道我这次来汉城的目的,你有什么可以指教我吗?”
“我听人说过去的两三年,由于朝鲜进行土改,将东洋人、亲日派、流亡地主的土地全部‘无偿没收、无偿分配’给了农民,这些消息不断传到南方,导致共产主义在南方风起云涌,无数人热切盼望朝鲜早日来解放。
在共产主义运动的打击下,加上韩国不断出现军人起义,游击队极为活跃,这导致李承晚政权颁布《农地改革法》:
凡拥有土地超过3公顷的地主需将多出部份出售给政府,政府以年产量1.5倍现金收购;政府以年产量1.25倍将土地出售给佃农,上限3公顷,佃农在5年内以现金或实物付清土地款。
韩国的地价根据耕地肥沃贫瘠程度不同,一般是年产量的3-5倍,因此地主以1.5倍转让给政府是吃亏的,但总比被无偿没收加排队枪毙要强。
而对于农民来说,虽然不能像朝鲜一样无偿获得土地,但能以1.25倍的低价拿到梦寐以求的自有耕地,且不用立刻支付购地款,已是非常满足。
相反,当时不断有传闻朝鲜某些地区在试验人民公社,实际上土地已经不归农民所有,此消彼长,韩国农民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盼望朝鲜来解放,但仍有不少人拥护朝鲜。
有人分析朝鲜发起战争有点仓促,并没有完全准备好,只是不能再等了,一旦韩国完成土改,朝鲜在韩国的群众基础可能会彻底失去。”
关佬的文化水平只比同样出身人力车夫的吕乐好那么一点,念过几年小学,能把话说得这么有条理,多亏他早就在准备,而且有孔令仙在一旁协助。
“韩国政府如何定义农地?”
“《农地改革法》颁布前已经在耕种的土地就算农地。”
“之后新开垦的土地计算在3公顷的限制之内?”
“我不清楚。”
关佬有点郁闷,提早准备还是没准备充分。
“地图。”
关佬拿出一份汉城地图摊开,只见地图上有或稀落或密匝的标注。
南云惠子的目光在汉江以北停留片刻,移到汉江以南,关佬看见,立马从旁讲解,“汉江以南按照韩国政府的标准,常住人口2074人,但现在滞留在那里的人口不少于7万,到处都有寮屋区,十字架标注是教会组织的寮屋区,阴阳图是韩国政府组织,四方块是自发形成,三角形是韩共组织。
绿线圈起来的部分是农地,蓝线是山地,可以自由买卖,但用途有限制,红线是工业用地和商业用地,可以自由买卖,用途没什么限制。”
南云惠子起身,从自己的行李箱里取出一张日占时期朝鲜总督府农商工部制作的“农业の地图”,以及一本大部头。将两张地图放在一起,她对照地图翻阅大部头。
小鬼子搞地图勘测和资料登记都是行家里手,尽管战败,当年总督府所做的文件还是有不少副本带回东洋,南云惠子手里有1946年之前的朝鲜农地登记册,出发之前,汉城及周边的“地主”信息都浓缩在大部头里。
一边翻阅大部头,一边在地图上做标记,或圆或三角形,时不时询问关佬一句……
这个工作持续了数个小时,贯穿了午饭的饭点,南云惠子工作不停,只是用紫菜包米饭往嘴里送,她心里清楚,只有等到兵临城下,炮弹在近处炸响的那一刻,地价、房价才会降到最低。
汉城的地主们已经领教过人民军的手腕,一旦人民军再次占领汉城,房和地就会一文不值,加上《农地改革法》的颁布,好似不管哪边赢,前景都很渺茫,鬼知道农地改革后会不会进行工地、房地改革,有可能彻底失去之前的一刹那卖掉,大概是无奈中最好的选择。
她心里更清楚,一旦兵临城下,她就有生命危险,所以,一些事情要尽快完成,一些准备工作必须先一步完成,到临门一脚时速战速决,她在汉城的时间争分夺秒,完成既定工作,第一时间飞回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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