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飞的东君
“报仇。”他冷冷说道。
赵佗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感,问道:“何仇?”
黑臀脸上的笑也止住了,皱着眉望过来。
涉间看着眼前二人。
赵佗和黑臀,皆是战场上同生共死的袍泽,生死之间都走过来了,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略一沉默,就将自己的身世说了出来。
这是一个很简单,也很狗血的故事。
涉间原本的家并非是和黑臀、赵佗一样的上原乡,而是隔壁的下原乡涉水里。
那处里聚住的居民大多都是涉氏之人,是春秋时期一位涉氏大夫的后代。
涉间的祖父名为涉重,是整个涉氏的族长,曾在杜县当过县吏,有着大夫爵位,平日行事颇有威严。
涉间的父亲叫做涉山,是涉重的第二个儿子,上有兄长,下有幼弟,平日并不受涉重宠爱。
到了青春萌动之时,涉山血气上涌,忍耐不住,与家中一名隶妾通奸,虽然他行事隐蔽,但时隔日久,那隶妾还是生下了一个婴孩。
有了孩子,此事自然无法再隐藏下去。
涉重听说了这事情,勃然大怒。
他乃涉氏一族之长,又是堂堂大夫爵位,平日最重礼法声名。
如今自家儿子竟然和一个最低贱的女奴通奸,还生下了孽种。
这事情更是闹得整个乡里全都知晓。
这让最顾忌名声的涉重,怒火冲天,再加上其他两个儿子在一旁添油加醋。
愤怒之下的涉重再也忍耐不住,竟然抄起棍棒,将涉山和那女奴活活打死。
秦律,“擅杀子,黥为城旦舂”。
涉重不经法律活活打死自己的儿子,明显触犯了秦律,按律该当处以黥面,并罚作城旦的刑罚。哪怕他是大夫爵位,能够获得赎免,但身上的爵位也会被削去。
然而秦律里又说,“主擅杀、刑、髡其子、臣妾,是谓非公室告,勿听。”
家主杀死自己的儿子和隶臣妾,官府不受理此类案件,就算告了也不听。且如果强行要求控告,那么控告的人就有罪,要进行处罚。
在这种互相矛盾的法律体系下,涉重杀子的事情并没有人追究。
不过他清醒后终归良心未泯,没有对遗留的婴儿进行残害,而是将其扔给了隔壁里聚的一位涉氏远亲收养,从此不再过问,只当没有这件事情发生。
那个婴孩,便是涉间。
后来,涉间的养父在战场上死难,养母亦死在一次风寒中,只是在死前,将涉间的身世告诉了他。
从此,失去双亲的涉间,在里闾间艰难求生,家中的房屋田宅被人看中,巧取豪夺,将他赶了出来。
于是涉间便落魄到冬穿夏衣,与狗争食的地步,只能靠着为人庸耕打杂勉强维持生存。
等涉间到了十七岁傅籍之时,正逢秦王政再次征召士卒远赴燕地支援王翦。
他这种无依无靠的落魄男子,自然是受到征发的人选。
所以,涉间带着恨意进入了军营,进入了庚什中。
在那里,他遇到了赵佗。
一件冬衣加身。
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让涉间原本冰冻的心融化了。
原来世间,并非全是恶人。
听完涉间的讲述,黑臀拍案而起,将店主刚刚端上来的一盘烤狗肝直接砸翻。
黑臀怒道:“阿间,我随你去,助你报仇。把那些侵占你房屋的家伙通通收拾掉,还有你那……”
赵佗亦开口道:“此事,我们帮你。”
“不用。”
涉间摇头道:“我如今亦是大夫,自有办法复仇。”
赵佗担心的看着涉间,涉间回给他一个放心的微笑。
“你去做你的事情便好,我的事情,自己能够解决。”
当三人从食肆中出来的时候,亦到了分道扬镳,互告别离的时间。
“间,若有需求,尽管找我。”
“没错,只要你一声叫,我黑臀随叫随到!”
涉间点点头,向两人一声告别,转头离去。
赵佗站在原地,见涉间的身影终究消失在人海中,他转头看向黑臀,问道:“你是否要和我同车回上原乡?”
黑臀眨了眨眼,嘿嘿笑道:“阿佗,我就不用了。刚得了些许赏钱,我得去女闾玩玩,你且自己回去吧。”
两人告别后,黑臀消失在前往女闾的道路上。
眼见两位战友皆走,赵佗也平静下心情,看向城外方向。
如今战事已经结束,他也该到了回去的时候。
那处小小的里聚里,还有一人在等着他回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赋税
在通往上原乡朝阳里的道路上,一辆独辀车缓缓行驶。
车上染着黑色的漆,显露出秦人简朴压抑的性格,两匹马一黑一红,在御者的操控下,迈动马蹄稳步前进。
“有公车坐就是好,不仅省钱,还舒坦。”
赵佗坐在车舆中,全身放松。
据他所知,秦王政灭魏的事情要到明年春耕以后了。
秦国计划在明年秋收之前,速灭魏国,待到秋收之后便可征发大军南下伐楚,准备在极短的时间里搞定魏楚两个大国。
这样的攻势十分凶猛,昭显出秦国上下都沉浸在一种极度自信的情绪中。
数年之内就攻克了韩赵燕三国,堪称举世皆惊,怎能不让人骄傲自满。
虽然赵佗被李信点名带去伐楚,但此事还十分遥远。
赵佗现在的想法就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好好过完年再说。在抛开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思想后,他整个人彻底轻松了下来。
顺着车窗往外看去,赵佗见那通往乡邑的道路上,全是些挑着竹筐扁担的农夫,竹筐里面装满了今年收获的谷子,远远看去黄灿灿一片,十分惹眼。
“交赋税啊。”
赵佗微微点头,周朝的历法,是十一月过年。
但秦国走的是一条特色道路,国内实行以建亥孟冬为岁首的颛顼历,也就是每年的阴历十月一日为大年初一,十月份就要过年。
在这种情况下,官府就要在九月份收好百姓的租税,到了十月份时进行上计评判工作,也就是所谓的“税租九月而具”。
赵佗的目光从道路上的行人脸上扫过,看着他们满是忧愁和无奈的神色,亦不由心生怜悯。
就像扶苏在偏殿里说的,自秦王政十一年,派遣王翦、桓齮攻打赵国开始,十年之间秦国连年征战,攻赵五次,历时九年才将赵国扫灭,中间还覆灭了韩国,之后又马不停蹄北上伐燕。
看似战果丰硕,秦威煊赫,向天下人昭显了秦人的凶猛剽悍。
实则背后是无数关中子弟的血与骨堆出来的,秦国大军虽然也会征召占领区的六国之人,但真正的精锐主力还是本土的秦人啊。
连年战争,不仅让关中秦人死伤众多,关中农田更是有许多荒芜。
比如赵佗这支伐燕的部队,冬天出去,秋天回来,大批青壮年直接错过了春耕。还有王翦之前率领的灭赵主力军,更是连续两年不沾家。
关中水利虽好,农田虽然肥沃,但在这么多壮劳力缺席的情况下,田地里的收成又能有多好呢?
收成不好归不好,但该交的租税口赋也是一分都不能少。
秦人要交的赋税,首先就是按人口征收的口钱算赋。
到汉初时,人在十五岁以上到五十六岁之间都要出赋钱,每人每年征收一百二十钱。
秦的口赋要重于汉,虽有边远贫穷地区会降到四十钱的额度。但在广大内地,人均往往在一百二十钱以上,多者甚至能达到一百八十钱,五口之家,一年就要交出九百钱的口赋,十分吓人。
秦谣有云:渭水不洗,口赋起。
指的就是渭水边冤死者的血肉还未洗干净,口赋又来夺人性命。
在秦昭襄王时甚至实行小孩都要缴纳口赋的制度,导致秦人在听闻亲戚友邻家中有人去世的时候,便去祝贺,听闻亲戚友邻家中有孩子出生时,就去吊问。
此为“贺死吊生”,一切皆因口赋而起。
所以就衍生出一些贫困的黔首,杀子抵赋的风气。
拿不出钱交口赋,那就把孩子杀了,这样一来就能少交一份钱。
秦律规定父母杀子要“黥为城旦”,但又“非公室告,勿听”,不知是否也有这个因素。
秦律中还有一条“其子新生而有怪物其身及不全而殺之,勿罪”。
意思是你生下来的孩子如果是个畸形儿,长得和怪物一样,就可以正大光明将其杀死,这不属于犯罪。想来也有多一个孩子就要多交一分口赋钱的缘故吧。
固定的口赋之外,有时还会增加杂赋,属于临时增加的额外科派,那个更为要命。
当然,除了按人头算的口赋,最主要的是按田亩数征收的田租和刍稿税。
其中刍稿税按法律规定是一顷田刍3石,稿2石。
所谓刍稿,就是农作物的秸秆,用来充当马匹的饲料和烧火的燃料,在这年代是非常重要的战略物资。
刍稿都还好,毕竟人不能食,真正要命的是田租。
秦国的田租并不是按后世百分比缴税的方式计算,虽然说是“什税一”,但在实际征收的时候,并不是按照你自家田里的粮食亩产量来收取十分之一。
而是官府根据一定范围和时间的粮食产量计算出一个平均数,依照当时的田租率确定每亩征收田租的标准数量,是一个固定的数值。
这样一来,就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因为每户人家的田地肥沃贫瘠程度是不一样的,有人分得上田,有人分得中田,还有人分得下田。
上田者能亩产6石,中田者亩产4石,下田者亩产才2、3石。
在这种情况下,却要缴纳同样数值的田租。
上田者自是绰绰有余,那些分得下田者却何其悲苦。
而且还有两个很严酷的规定,一是“无垦不垦”都要交税,地就在那里,不管你种不种田,都要按亩数缴纳规定的田租。
第二就是“地数未盈,其税必备。”
不同于以前完全根据土地的多少来收税,在这项规定下,哪怕你一户人家没有授足一百亩田地,都要按照有田百亩的额度来缴税。
你就算家里只有十亩田,也得缴纳一百亩的田租!
是以贫者避赋役而逃逸,富者务兼并而自若。
赵佗看到路上有人竹筐里的谷子掉到了泥土中,那人忙跪在地上,从土里将一粒粒粮食捡起来,吹去尘土,小心翼翼的放了回去。
“黔首生活苦啊。”
赵佗有些难受,坐回车舆中,不愿再看。
他又想起那一日在秦宫偏殿中的答话。
秦王政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他的眼中是整个天下,伟大的帝王高高在上,却看不到脚底下卑微求食的黔首庶民。
赵佗不敢忤逆他的意思,说出秦王政喜欢的想要的答案。
但在赵佗的心中,统一天下自然很重要,华夏必须一统。
但这些黔首庶民又何尝不值得重视呢?
来自后世的他,最清楚这些庶民黔首所蕴含的力量。
“我既来到这个时代,不该只是为自己求得一世荣华,也该为这时代的庶民带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