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飞的东君
右丞相王绾,左丞相李斯及御史大夫冯去疾,带着朝中群臣上书,请皇帝派人祷祠山川,祈求神灵庇佑,为皇帝延寿。
始皇帝同意了。
他派出了自己信任的蒙毅,任命为上卿,前往天下名山祈祷祭祀,以求延续性命。
赵佗看在眼中,叹在心头。
到了这个地步,医药已然无用,只能祈祷神灵了。
他赵佗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尽量为始皇帝死后的居所添砖加瓦,让这位君王能在地宫里舒舒服服的躺下去。
到了九月的最后几天,在下午时分,有使者来到镇国侯府,传诏让赵佗入宫面圣。
只是见面的地点,并不在皇帝的寝宫,而是在足足有十二丈高的天保台。
此台宽大华丽,上有一处小型宫室,周围多有林木,景色优美,是始皇帝平日里放松心情的地方。
始皇帝此刻正站在高台边缘,倚着围栏,眺望远方,尚书令赵高小心的侍立在旁边。
“臣赵佗,拜见陛下。”
赵佗上前行礼。
始皇帝回头看了眼,点点头,让一旁的赵高退下,表示自己要和赵佗单独聊天。
片刻后,这天保台上,只剩下始皇帝和赵佗两个人。
“陛下,此处风大。”
赵佗轻声说了句,今日皇帝的气色不错,虽然有些消瘦,但精神看上去很好。
始皇帝哼道:“风大?这点风算什么,朕此生什么风浪没见过,此台之风,可比昔日泰山之巅差……咳咳……差远了。”
见到皇帝咳嗽,赵佗默默站到刚才赵高的位置。
这里是上风口,他以身体为皇帝遮挡。
始皇帝看到了,没有多言,转头望向远方的景色。
“你可知朕今日叫你来做什么?”
“臣不知。”
“朕快死了。”
始皇帝的声音很平静。
赵佗一口气瞬间堵在了胸膛处,让他难以呼吸。
始皇帝最厌恶别人说死字。
整个秦宫上下,太子扶苏、尚书令赵高、太医令夏无且等等皆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百年之后的事情。
现在他却自己轻描淡写的在赵佗面前说出来,让人十分震撼。
赵佗低着脑袋,颤声道:“臣希望能多陪陛下一些时日。”
始皇帝笑了笑,昂首望天道:“古之三皇五帝,夏禹商汤,乃至于周文、武,皆有功勋于世,然则大限一至,皆魂离世间,任凭尸身腐朽,最终化为尘土。”
“朕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又北破匈奴,西并月氏,东吞朝鲜,南取百越,四方蛮夷,皆为秦虏。朕平六国,征四夷,此等功绩何其大也,堪称亘古未有!”
“朕泰山祭天,梁甫禅地,向天地神祇祈祷,本以为能获上天垂爱,让朕与古之贤者帝王不同,能得长生之道,为天地治理万民,让朕与这大秦,一同长存不灭!”
“然则朕寻仙不得,修仙不成,病痛缠身。至于今日,方明白荀卿那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意思。”
始皇帝幽幽叹道:“既然人有生死,朕亦不能避免,那就没有什么好不甘的。”
赵佗颇为惊讶。
一辈子寻仙修仙,渴求长生的始皇帝在人生最后一段时间里看开了生死。
他应道:“陛下所言甚是,人之生死寿数,天已注定,吾等只需顺其自然,应天而为,所做不留遗憾便是。”
“不留遗憾……朕有什么遗憾呢?”
始皇帝低声说着:“生死之事,朕已看淡。然则遗憾却也有不少,至少如今的大秦,在朕看来还不够。”
说到这里,始皇帝枯槁的面容突然迸发出活力,双目中有光芒绽放。
“在西边,乌孙小邦劫杀我大秦商队,理当诛之。王离言乌孙人狡猾,避我秦军而不战,故迟迟未灭。朕不能亲眼目睹乌孙昆莫悬首咸阳,不能亲眼看着我大秦进军西域辽阔之地,此乃一憾。”
“在北边,阴山以北尚有匈奴残部,辽东之外还有东胡余众,朕不能一举而尽灭,尽服戎狄诸部,此为二憾。”
“在东边,有日照郡守上书,言日照东南,跨海约百里外有群岛之地,疑似传说中的瀛洲仙山。朕虽然不太相信瀛洲之说,但已命舟师前往探寻,一来一回耗时久远,不能得彼处消息,此乃三憾。”
“至于南边……百越已取,但朕还想要身毒啊。”
始皇帝怅然叹息,说出了他的第四个遗憾。
这是他坐在宫中看天下疆域地图时常生出的感受。
如果那些地方不知道就算了,既然始皇帝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大秦的西边有辽阔富饶的西域,南边有疆土不输给诸夏的身毒,北边和东边也各有风景。
他那颗满是霸道和征服欲的心,又如何忍得住?
这其实也是他渴望长生的原因之一。
天下疆土尚未征服完全,他如何甘愿死去?
“朕喜欢你当年在大殿上说的那些话,这天下只该有大秦一个国家,也只该有一个王!朕只愿,大秦能成为天下唯一的国,日月所照之地,皆乃大秦疆土!”
这般宏大的愿景,以及那四个遗憾听得赵佗额头直冒汗。
他低声道:“陛下之愿,实乃宏业,非一代人所能完成,此事当由后世子孙来做。”
始皇帝默默点头,赵佗一句话又将他拉回了现实。
“你说的没错,那不是朕该操心的事情了,但朕想看到。”
“赵佗啊,待朕去后,你当和扶苏在此台上,仿造朕的模样,造一金人,在此眺望天下。朕的魂灵若在地宫待的乏了,或当来到此处,看一看大秦的江山是何模样。”
说到这里,始皇帝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好的事情。
他瞪着赵佗道:“这件事你要好好做,不能像当年的十二金人一样给朕偷工减料,这个金人一定要做的和朕一样高大!”
始皇帝郑重嘱咐的模样,让赵佗哭笑不得。
十二金人?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亏得皇帝还记住此事,他要是不说自己都快忘了。
赵佗道:“陛下吩咐,臣铭记于心。”
始皇帝颔首,然后突然盯着他问道:“你赵佗年纪尚轻,爵位已封列侯,功勋冠于天下,不知你日后还有何想法?”
赵佗明白皇帝的意思,他神情肃然,下拜道:“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臣赵佗,日后只愿辅佐皇帝,此生永为秦将、秦臣,为大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见到赵佗郑重起誓的模样,始皇帝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很好,朕没有看错你。到朕身边来吧,与朕一起看看这咸阳的风景。”
赵佗起身,听话的走到始皇帝身侧。
他随着始皇帝看向台下的秦宫,看向远方的咸阳。
视野开阔,大有登临高山,俯视天下的味道。
只是泪水顺着赵佗的眼角滑落。
红霞满天,金乌西斜。
他看到,太阳正在落山。
……
天保台之事后,始皇帝很快颁布了一个让满朝公卿感到惊讶的消息。
九卿之首的奉常被外放出去当郡守了,右丞相王绾则调任奉常,他原本的相位则由镇国侯赵佗接任。
任命来的很突然,王绾和奉常都懵了。
始皇帝对赵佗的承诺终究是兑现了。
没人能对此说什么,因为这天下都是皇帝的,他们不过是皇帝的臣子,皇帝想怎么任命,就怎么任命。
更别说镇国侯赵佗不管是功勋还是爵位当这个右丞相,都是绰绰有余的。
王绾只能苦涩的交出相位,将一切政务与职权与新任右丞相赵佗交接。
满朝恭贺赵佗为相,就连左丞相李斯都亲自上门拜访,以求拉近关系。
赵佗心里没有多少喜意。
始皇帝这样的任命,证明他的大限快到了。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始皇帝时而晕厥,时而清醒,整个人的气色模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
在这个秦历的新年里,满朝公卿没几个能安心的过年,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秦宫深处。
到了十月初九这一天的黄昏,始皇帝突然派人招来了赵佗、李斯、扶苏等人。
他躺在榻上,气色有别于平日里的虚弱,竟有些红润。
赵佗一见,便忍不住双目发红,手脚不住颤抖。
皇帝的模样,怕已是回光返照。
扶苏在旁边直掉着眼泪,他是仁孝之人,对于皇帝除了君臣外更有着父子之情,这一刻只感觉心口如同撕裂般的疼痛。
李斯同样趴倒在始皇帝的榻前,老泪纵横。
从吕不韦倒台后,他侍奉皇帝近三十年的时间,看着这位君主从二十出头的朝气蓬勃,到三十余岁的沉稳霸气,再到日后登顶天下,为万民至尊。
三十年的相处,君臣之间,岂会没有感情。
“好了。”
始皇帝平静的看了他们三人一眼,特别是对李斯笑道:“朕闻楚地有神名为大司命,掌人之生死寿夭。秦虽无此神,然亦有上天主宰万物,可见生死之事乃上天注定,如今朕不过是依上天之命而行,有何哀泣之处。”
李斯颤巍巍道:“大秦离不开陛下啊。”
扶苏哭泣道:“儿臣舍不得父皇,愿以己身代父皇而去。”
听到这话,始皇帝忽然脸色一变,对着扶苏斥道:“胡言乱语,你乃大秦嗣君,待朕离去后就是秦国的二世皇帝。为帝者,岂能有如此儿女之态。扶苏,你给朕记住,从现在开始,你绝不许再哭,你若敢违朕之令,便是不忠不孝!”
扶苏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点头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一定不再哭泣。”
“记住了,你日后是皇帝,你是天下人的君王,你要做真正的至尊!”
始皇帝看着扶苏点头应下后,这才口气略松,嘱咐道:“如今的秦国,虽有隐患未除,然朝中各有良臣猛将辅佐,你当多听两位丞相之言,好好治理这个国家。”
“儿臣知道了。”
扶苏郑重应下。
旁边的赵佗和李斯马上表明了自己一定会好好辅佐太子的态度。
始皇帝面露欣慰。
扶苏,这个儿子虽然少年时受到楚人蛊惑,又脾气刚硬,常与自己顶撞,让他感觉不喜。
但好在有赵佗帮忙引导,随着秦国灭楚,扶苏鞭尸熊启后,已经彻底摆脱了楚人的影响,后续又经过监军和政务的锻炼,已经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嗣君。
右丞相赵佗是扶苏的妹夫,左丞相李斯是扶苏的岳父,在这种关系下,扶苏的帝位将稳如泰山,秦国的权力交接不会出现任何乱子,让皇帝很放心。
他的目光从扶苏脸上掠过,望向了一旁的赵佗。
看着眼前眼圈发红,哀泣失声的赵佗,始皇帝心头百感交集。
“朕幼年时为父所弃,被抛在了赵国,忍受万般屈辱。”
“九岁归秦,结果父亲死了,母亲要了嫪毐,不要我。”
“吕不韦仗着权力压制我。”
“亲弟弟背叛我。”
“樊於期叛军而逃。”
“燕丹遣荆轲刺杀我。”
“熊启为了他的国家,背弃了朕的信任。”
父亲、母亲、仲父、弟弟、将领、友人、长辈……
始皇帝的这一生经历了无数人的背叛,他的前半生都生活在尔虞我诈中,以为世间之人皆是如此。
直到眼前这个少年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