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飞的东君
“皇帝临立,作制明法,臣下修饬……皇帝躬听,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
同样是称颂皇帝功德的石碑。
与峄山石刻重点描述皇帝讨灭六国的功绩不同,泰山之石的重点在于皇帝统一天下之后的制定明法,并不懈努力的治理,所谓夙兴夜寐,建设长利,最终在皇帝的统治下,让天下男女礼顺,各遵职事,社会平安稳定。
赵佗暗暗惊叹。
看来皇帝是已经把思想战正式化了,通过封禅来宣扬秦国天命,立碑刻石以颂扬秦功秦德,两者合一,来给六国的士人洗脑宣传。
只是,这样做的用处真的大吗?
封泰山的礼仪已经完成,接下来他们只需要前往山上临时修建的行宫住上一夜,等到明天日出后再下山。
不过始皇帝并没有马上离去,他再度走到山顶边,眺望远方山景。
这一次,他将赵佗唤到了身边。
“陛下。”
赵佗轻轻出声,站在皇帝的身边,跟着眺望远方景象。
“你看到了什么?”
始皇帝开口,问出了刚才他问胡亥的那个问题。
赵佗望着泰山下那漫野平阔,山峦起伏的场景。
他轻声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始皇帝眉头一挑。
赵佗这两句话初听上去有些奇怪,但细思下,这奇怪的两句五言却颇有精妙之处,正合他们如今站在泰山之巅,眺望远方群山所看到的景象和意境。
“不错,颇有孟轲所言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味道,气势慷慨雄浑,不愧是为朕征伐天下的武功侯。”
始皇帝称赞了一声。
只是他的眼睛却是看着那天空上的太阳。
胡亥说的天下。
赵佗所言的一览众山小。
他们看到的只是泰山下的地方,而始皇帝一直看的却是苍穹。
是那颗在天空中绽放着光芒的太阳。
自清晨登山时,看到的朝阳初升。
在半山腰时,所见的烈阳当空。
以及现在站在山顶,所看到的太阳垂落之景。
始皇帝默默望着天空上那颗最为璀璨的星体。
“赵佗,你说世界上,可有永不落下的太阳?”
日不落?
赵佗愣了下,抬头看向天空。
因为现在是夏天,太阳落山的时间很晚,故而虽然已经到了下午,但那颗太阳依旧拥有强大的威力,让人有些难以直视。
但如果注意看,就能看到它已经是明显的呈现西落之势。
赵佗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始皇帝这是在将太阳和他自己相比啊。
只是现在的始皇帝正当壮年,才四十一岁啊,这时候就在考虑这种问题,是不是想的远了些?
赵佗略一思索,回道:“臣闻荀卿言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此乃天地之道也。”
“日升月落,月落日升,阴阳交替方能泽养万物,若是太阳一直悬挂于高空,恐怕世间万物都将在烈阳之下焚烧而灭,彼时万物不存,世界亦将一片死寂。故而自有天地以来,太阳总是会落下。”
“臣觉得,世界上不会有永远不落的太阳。”
始皇帝侧首,深深的看了赵佗一眼。
赵佗面色平静,没有躲避皇帝的目光。
始皇帝在比喻。
赵佗也在比喻。
始皇帝沉默着,再度望向天空中的那轮太阳。
他在心中低语。
“天,朕就想做那永不落下的太阳,永远的统治这个天下啊。”
第六百四十九章 :帝国危机
秦皇封禅完毕。
是夜,宿于泰山之巅的行宫。
说是行宫,实则不过是济北郡守为皇帝临时搭建的一处简陋屋宇,只能容的下皇帝父子以及几位重要公卿所居。
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和科技而言,半年时间,能够将南北两条泰山道修整出来就很不错了,除此外还想在泰山顶上修建大型屋舍,这几乎是难以办到的事情。
赵佗爵位高,有住在里面的资格,不过他让给了上了年纪的老臣。
他本来只是听到白日始皇帝说的那些话,有些心梗,想要在夜间观星散郁,没想到还收获了“尊老”的赞誉。
赵佗寻了块平整的山岩坐下,拿着酒囊小口抿着,一边眺望满天繁星。
还别说,封禅这一日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不仅白日晴空万里,到了晚间亦是繁星满天,吹着山风,举目眺望星辰,心胸渐渐开阔。
没过多久,后方就有脚步声传来。
赵佗回头,见到是子婴。
此番随行,赵佗那些手下或是如樊哙、萧何等人获爵之后回了家乡,等待后续任职。或是如陈平一般,心中好利,主动请求跟着任嚣南征西南夷以立功勋。亦或者是郦食其、涉间等人在咸阳留守任职,都未跟随,使得赵佗在路上说话的人都没几个。
如此反倒让他和子婴多了亲近,一来二去还成了友人。
赵佗今年二十三,子婴刚过三十,两人之间差距不到十岁,还有不少共同语言。
“君侯怎得一人在这里喝酒,不如让我陪陪可好?”
子婴呵呵笑着,走过来一屁股在赵佗旁边坐下,顺手接过赵佗手里的酒囊,往嘴里灌了一口。
赵佗笑了笑,想到子婴之前在洛阳时,曾发出过“代秦德者何在”的感叹,或许他当时不仅是感慨五德之说的循环始终,可能察觉到了这个帝国的隐患。
赵佗望着星空,问道:“公子可知当今大秦天下,是何模样?”
子婴放下酒囊,眺望天空道:“皇帝灭六国而一天下,伐灭四夷,功德冠于古今,今日之大秦,乃是天下第一大邦,海内之主人。”
赵佗颔首,又轻声道:“那当今天下万民,又是何模样?”
子婴沉默了,他知道赵佗的意思。
赵佗也没有吭声,只有山风在两人的耳边呼啸。
良久,子婴叹道:“我听说少府和治粟内史两府已是入不敷出。”
“皇帝自统一天下后,大修宫室亭苑,造信宫甬道,又将原本骊山王陵扩建为帝陵,欲要斩山凿石,下锢三泉,并收天下水银而灌之,以为百川江河大海,此等花费数以亿计,少府之财已被掏空大半。”
“此外又军争不停,灭齐之后,皇帝命李将军收辽东,冯将军并百越,蜀郡尉通西南夷,至于君侯更是率大军三十万北征胡夷,征发黔首甚重,所需粮秣难以计数。更有各郡发民修驰道,长公子监工直道,命王离将军征伐月氏,以及如今的封禅东巡……”
“纵使君侯推出沤肥、曲辕犁之法,以助农桑,然则现在的治粟内史同样难以供用所需啊。皇帝已经两次追加口钱、算赋,现今的租税已经是达到每亩一石半,黔首生怨,皆言难以过活。”
赵佗默然。
这才一年多啊。
记得他在少府任职的时候,秦国刚刚兼并天下,收六国金玉和各地仓储粮秣而有之,实际上是很有钱的。再加上他献出沤肥、曲辕犁来增强秦国生产力,以麦食来扩充食物种类,使得这个时代的大秦比历史上的同期国力还要雄厚。
所以赵佗才能在当少府的时候大搞各种发明改革,并提出驰道等基建,正是因为秦国的国力是支撑得住的。
哪知道皇帝并不安生,除了修驰道外,还要来个五十万大军征百越,虽然被赵佗祸水北引,拉去打匈奴和月氏,但也出兵三十万,不仅劳师远征,耗粮无数,还让这些人耽误了那一年的春耕和秋收。
与此同时,秦国四面开战,李信、冯无择、李由这三部虽然兵力不多,但也是要征丁耗粮的。
内有修宫殿、帝陵、驰道、直道,外有四方战争。
数十万人放弃农桑,来回运输服役,哪个国家经得起这样的消耗啊。
秦国内部也不是没钱没粮,皇帝那难以计数的宫殿里就堆积了数之不清的珍宝,敖仓等重要仓库里也储存了数以百万石的粮草。
只是皇帝的珍宝怎么可能拿出来国用,敖仓的粮食也是战略物资,更不可能随意动用。
少府和治粟内史的收入不足怎么办,那就只能不停的向天下黔首加口钱、算赋,以满足帝国日益所增的需求。
所以之前皇帝宁愿空口赐爵给天下万民,也不愿减免租税,哪怕李斯和赵佗提议了,但到了最后所减免的份额也不算太多。
认真的来讲,现在秦国的财政已经是有些入不敷出,虽然还没破产,也是赤字频频。
赵佗估计皇帝很清楚,否则不会通过加赋税来维持国家的开销,但皇帝并不愿意停下,或者也很难停下前进的步伐。
秦国这辆马车,自从商鞅变法之后,便驶上了一条高速通道,以极快的速度超越了六国,兼并天下。但同样的,在高速行驶了上百年的帝国马车,并不是那么容易停下来的。
子婴抬头,有些希冀的看着赵佗,说道:“君侯向来多智,又得公输秘法传承,屡屡献出强国之法,或许有开源生财之道,缓解当今境况。”
“开源生财之道?”
赵佗转头看向远处还亮着灯火的行宫。
这样的法子,他自然是有的。
既然快到了齐地海边,那就可以从盐政下手,将如今耗费薪材和人力颇多的煮盐法改革成晒盐法,降低成本而增加产量,用此万民所需的东西来为帝国增加财源。
只是那样有用吗?
钱越多,粮越足。
皇帝的野心和迈动的步伐也就只会越大,他前进的步伐就更不会停止下来。
赵佗这次回来后,就明白了,跟在始皇帝后面缝缝补补终归是无用。
晒盐法这类的生民利计,他会弄出来,但不是现在。
“或许该想办法让皇帝去看看他治下的黔首万民,到底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赵佗仰望星空。
耳边再次响起白日封禅时,始皇帝说的那些话语。
赵佗当时没有恭维和拍马,只是同样的借用比喻,向皇帝表达了他自己的看法。
“你想做永不落下的太阳,但这天下,又经得起太阳几年的暴晒?”
……
泰山一夜,十分平静,并没出现什么意外。
待到第二日一早,始皇帝并没有立刻下山,而是带着群臣再次前往泰山之巅,亲眼看着那云海中朝日初升的场景。
他的表情很严肃,那双眸子一直盯着那从云海中升腾的太阳。
直到太阳升上了高空,他才收回了目光。
没人知道始皇帝在那一刻想的是什么。
待到观赏完日出后,始皇帝便带领群臣从泰山阴坡下山。
然后整个封禅队伍,又马不停蹄的前往泰山南边的梁甫山,在那里筑坛以祭祀大地,最终完成封天禅地,完成了整场封禅之礼。
封禅之礼顺利完成,这一次东巡的首要任务就算是搞定了。
在济北郡守组织的“百姓”高呼“陛下万年”的热烈氛围中,始皇帝很高兴,在激情涌动之下,也不再考虑帝国财政的问题,大手一挥,决定免除整个济北郡一年的徭役和租税。
这样的慷慨,更引发了一阵热烈的欢呼,万众皆呼“陛下仁德”。
赵佗看见在听到皇帝宣布免除济北郡租税的时候,治粟内史王戊已经变成了一张苦瓜脸。
除了王戊之外,同样脸色铁青的还有那些被罢黜的儒生。
封禅之礼,乃是他们儒家一直所鼓吹的圣王之礼,也是他们连同方士一直劝说建言,这才让皇帝起了封禅之心,整个过程中,他们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和精力。
但到了临头,皇帝却一脚将他们给踢开了,这又算个什么事啊。
好在有淳于越被剥夺博士身份,并贬斥离去做为惩罚的例子,又有左丞相王绾和周青臣进行安抚,这些儒生才没有大肆聚集讥讽,生出怨言。
但怨恨是必不可少的,他们看着那位帝国统治者的眼神,不再是看着一位圣王君主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