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将 第497章

作者:起飞的东君

第六百四十一章 :潜龙公子

  上郡,在通往塞北九原郡的路上。

  公子扶苏站在他的车舆中,望着旁边道路上一条由无数役夫、刑徒组成的静默长龙。

  他摇摇头,叹道:“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gǔ),不能蓺(yì)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这是《唐风·鸨羽》,描述的是周人平民受命于王事,长期在外服役,不能回家耕种以养活父母,便向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帝哀嚎询问,这苦命的日子何时才能恢复正常啊。

  在扶苏目光所至的地方,是一处地势颇为低矮的谷地,连绵十余里。

  无数来自各郡的刑徒、隶臣、服役者,佝偻着腰,肩扛手挑,将从远处堑毁山脉所得的土石,运过来填塞于此方谷地中。他们刚刚打通了一条山脉,现在就要填平这处谷地。

  堑山堙谷,直通北疆,是为直道。

  “啊!”

  役夫中有人惨叫着摔在地上,身后背负的土石倒下来,立刻将他的上半身淹没。

  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待看了倒地的人没有动弹后,又转过头去,背扛着沉重的泥土,一步一步往前方的山谷走去。

  这样的场景,他们早已看的太多太多。

  并没有出现传说中直接将人填入山谷的操作,负责监工的秦吏走过来,让两人将那昏倒的役夫拖出来进行检查。

  秦法细密繁苛,每一个役夫、刑徒、隶臣都要记录在册,并不能随意处置。

  如果只是晕了那就救醒,恢复了继续干活。

  如果是死了,那就在附近找个坑进行掩埋,然后在名录上将其勾去名字。

  扶苏默默的看着这一幕。

  从征发徭役开建直道以来,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

  冬日修路,虽无烈阳高照,但寒风凛冽之下,坠指者无数,且有伤寒疾患肆虐,一个冬天下来,十万徭人已经是死了两三千。

  开春之后,天气转暖,但也没好上多少,许多人都是从南方各郡县征调来的,他们不仅难以适应北边的气候,而且水土不服,再加上终日劳作,病死和累死的概率很大。

  刚随军的时候,长于深宫的仁善公子对这些景象看不下去,扶苏甚至还让随行的医者去给晕倒的役夫治疗,在那些役夫和刑徒中赢得了“贤公子”的美名。

  但后来伤病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天数十上百,就连扶苏自己也曾受寒而病,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留下了咳嗽的毛病。

  看的多了,扶苏也就习惯了。

  每日看着那些役夫、刑徒承受不住劳累,倒在路上,再也起不来。

  扶苏除了偶尔哀叹两句外,也就是利用监军的职责,督促着粮秣的分发,保证这些苦命人每日赖以生存的粮食,不会遭到任何的克扣。

  毕竟他只是一个监军,这支队伍的主事者,是蒙恬。

  扶苏对此是有些迷茫的,觉得皇帝秋后征发徭役,大冬天的让这十万人背井离乡来到远方修路,一路冻死伤病者不知多少,这值得吗?

  天下的黔首已经累了太久。

  皇帝发大军,十年之内扫平六国。

  扶苏有些微词,但也知道那是秦国历代先王一统天下的大愿,是历代秦君的使命,所以他认为皇帝虽然急躁了一些,但做得是对的。

  但统一天下之后呢?

  皇帝又接连派兵攻打四夷,东北的胡人獩貊,西北的匈奴月氏,东南的越人,西南的夷人,一刻也不容安息。

  如果说这些战争是在为帝国除去胡夷之患,那也能说的过去。

  但在战争还未平息的时候,又开始大征徭役,修建宫阙殿宇,各郡驰道、直道,使得黔首疲于奔命,路途冻死者不知其数。

  哪怕是扶苏听了赵佗的话,站在秦国公子的立场上来思考,觉得这些事或许对国家有些益处,但太急了,会伤了整个帝国的根基。

  父皇就不能停一停,给黔首数年的喘息时间吗?

  “黔首奔命于四海,道路尽为冻骨,庶民饥寒劳顿,哀嚎遍野。如此天下,岂是太平盛世?”

  “父皇如今又想行封禅之礼,东巡六国故地,劳民伤财,耗费国力,又真的是在为大秦着想吗?”

  扶苏的拳头捏了又捏,心头再次冒出给皇帝上书谏阻的想法。

  他想要在文书中给皇帝剖析利弊,告诉皇帝,你这样做对秦国有害无利。

  他甚至还想给武功侯赵佗写信,希望他这个妹夫,也能和他一起劝谏皇帝。

  心里这样想着,但扶苏的脚没动。

  他想起当初皇帝决定攻打月氏时,他想要上书劝谏,又感觉不妥,便去拜访妹夫赵佗时的景象。

  “公子勿要劝谏,劝谏无用。”

  “忍一忍,早晚海阔天空。”

  “潜龙勿用啊!”

  那是在临别之前,赵佗不放心,又对他的再三叮嘱。

  扶苏身子颤了颤。

  “潜龙勿用。”

  他低语着当年赵佗给他的建议。

  赵佗说的没错,他如今只是一头潜龙,力量太过弱小,不可能起到什么改变。

  潜龙勿用,积蓄力量。

  待到时机成熟,便可腾飞而起,成就飞龙在天之势!

  扶苏再度看了一眼那些役夫、刑徒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用他们的生命来为帝国筑造直道通途。

  他的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咳了一声,回首对身侧的仆从们吩咐。

  “驾车回去,我要打牌。”

  ……

  就在帝国的长公子在北方上郡沉迷于打牌的时候,整个咸阳再度动了起来。

  因为武城侯王翦薨于频阳,而使得皇帝暂时停下的步伐,再次开始了迈动。

  经过各部门的商议,和皇帝的亲自拍板后。

  这一次东巡封禅的队伍已经敲定,即将开始启程。

  在武装力量上,共有郎卫军三千人随行保护,同时沿途郡县也将征召郡兵进行跟随护卫,最大程度的保障皇帝和随行百官公卿的出行安全。

  在官员方面,右丞相隗状、左丞相王绾都会一同随行,将要负责封禅之事。

  而同为三公的太尉王贲,则因为他父亲王翦的突然离世,只能遗憾的留在咸阳,无法跟随参与这场封禅大事。

  至于御史大夫冯劫,也被留在帝都,他将要负责皇帝和左右丞相离去后的行政之事,同时保障咸阳的事态稳定,有此人在,则能保障京师无碍。

  除此外,诸卿中负责祭祀礼乐的奉常,负责皇帝舆马的太仆都以职权随从,这是应有之事。

  让赵佗值得注意的是,廷尉李斯和治粟内史王戊也在随行之列。

  “李斯是法家领袖,又是皇帝宠臣,还是个书法大家,此番东巡的颂德刻石大概是要他来执笔,跟随也是正常。”

  “只有王戊这厮,他在赐爵的那场朝会上大拍皇帝马屁,大概是入了皇帝的眼,这才特准跟随,真是谄臣在朝啊。”

  赵佗摇头叹息着。

  至于他自己,因为爵位太高,暂时没有适合的职务,故而一直空缺着,如今也以伦侯的身份被皇帝点名跟随。

  “又要离家了,等回来的时候,儿子恐怕都能满地跑了。”

  赵佗有些幽怨。

  他的儿子赵彻差不多一岁,刚刚学会走路,正是好玩的年龄,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要在这个时候离去,不能陪伴儿子成长,自是有些遗憾。

  更别说赵佗和嬴阴嫚刚刚夫妻相聚没几个月,正是如胶似漆,夜夜欢愉的日子,如今却要告别温香软玉,跟着皇帝去东边爬山看海,心里哪会高兴的起来。

  “没办法,这是岳父啊。”

  赵佗再度摇头。

  他只能在离去的前一夜,在自家屋中好好补偿了公主一晚,又被叮嘱了一堆要洁身自好的话语之后,这才在第二日和妻子相互告别,跟随着皇帝的法驾离去。

  秦始皇二十八年,二月末。

  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驶离了咸阳,在无数旗帜飘扬中,向着东边齐地方向缓缓行去。

第六百四十二章 :五德终始

  秦始皇帝的封禅队伍,一路经关中之地,然后走三川大道,往泰山方向行去。

  咸阳距离泰山足有两千多里,若是按一日三十里的行军速度来走,需要两个多月,接近三个月的时间来赶路。

  而始皇帝最想要的封禅日子,则是在六月六日。

  六六之数,合乎水德,正是秦国天命的象征。

  如果能在这一天封禅,更能显示皇帝的神圣和权威。

  东巡的队伍在二月底出发,到达泰山,差不多就只有三个月的赶路时间,看上去有些紧,但实则皇帝这一路走得十分悠然,还不时停下来观瞻各处景致,且行进速度并不慢。

  其中的原因,便是因为秦始皇此番东巡所走的乃是新修建不久的驰道。

  在前年赵佗提议修建驰道的时候,按照诸位公卿的规划,除了关系到陇西、北地边疆的西方道外,优先级最高的就是这条从关中而出,一路过韩、魏之地,直通齐都临淄的东方道。

  此路一打通,齐地有乱,则帝国就可以立刻出兵,经过这条大道,速达齐地,敉平一切叛乱,效率很高。

  封禅的队伍抵达三川郡的洛阳城时,秦始皇停下了他的脚步。

  洛阳。

  这里是天下之中,所谓宅兹中国是也。

  夏人建都伊洛之间。

  商汤所都西亳亦在此处。

  周成王也在这里修建国都,号为成周。

  及至周平王东迁洛邑,周室在这里待了五百年。

  这里是三代之都,是华夏文明的中心。

  始皇帝这一次东巡既是要封禅天地,彰显自己的威德,更是不会放过洛阳这么重要的地方。

  他要在这里待一天,祭祀夏禹、商汤、周文、武三代之圣君,以此昭显大秦乃是承三代之嗣的天命之国。

  始皇帝带着奉常去搞祭祀了,赵佗自是不会跟随。

  他干脆带着几个仆从,准备去参观一下昔日周王所居的成周城,也不算白来一趟。

  结果在外面溜了一圈,赵佗惊讶的发现这洛阳城到处都是黑色。

  大概是提前收到了皇帝的旨意。

  在这一天,整个洛阳的黄、青、白、赤四色尽数被盖住或是扯下,不管是人,还是物,都是一身黑。

  哪怕赵佗在军营中看惯了黑甲的秦卒,但陡然见到满城皆黑,还是有些发晕。

  “眼睛都看黑了,这是想表示夏商周三代的配色都被大秦涂黑了吗?”

  赵佗站在城中,打量着满眼的黑色,有些无语。

  不只是赵佗感觉不舒服,另一人从此经过,见到赵佗后,走过来相互交谈了两句,说着说着,自个儿也提起了眼前的景象。

  “皇帝信奉五德之说。其五德者,以黄帝时有大地蚓出现,故黄帝得土德。而后有青龙于郊外现世,夏禹据此为木德,以木代土。其后有银自山中溢出,商汤得金德,克夏而兴。至于商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周人以此为火德,以周克商。至我大秦,则是言昔日文公出猎,得黑龙一头,故而为水德之瑞,以水克火,取代周室,故满城尚黑。”

  那人将五德之说讲了一遍,转而以双目盯着眼前的赵佗,轻声道:“君侯以为此五德之说是真是假?”

  赵佗嘴角微微抽搐。

  问我五德是真是假?

  那肯定是假的啊。

  赵佗很想痛快的骂上一句这是封建迷信,自然是假的不能再假。

  在他看来,五德之说就是个统治者的玩具,到后面都被玩坏了。

  比如后面汉革秦命,觉得秦不配称德,故而汉初数十年皆为水德,汉军为黑甲黑旗。到了武帝时改为土德,便是黄衣黄旗。

  及至王莽篡汉,认为自己是黄帝后代,自当为土德。但土德被汉占了怎么办,那就给汉改一改啊,在众儒生的帮助下,王莽把汉的土德改成了火德,将五德相克的轮转,变成火生土的五德相生轮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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