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飞的东君
“臣李斯禀奏,燕、代二王背约抗秦,弃诸夏而结胡夷,此乃天下之大不义也。燕王更听从逆贼燕丹之言,遣刺客入咸阳欲行不轨,罪当加诛。”
“故臣以为,燕王可判腰斩之刑,代王则处弃市之罚,如此方可警示天下,宣我大秦之威严。”
李斯的声音很冷,话语中的意思更是残酷无比,转眼之间就为两位曾经的君王定下了腰斩、弃市之刑。
腰斩,使用斧钺从腰部将犯人砍作两截。有些人运气不好,被拦腰砍断后,还会神志清醒,要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断气,是真正的酷刑。
弃市,则是于闹市执行死刑,受众人围观,夹带羞辱的味道。
“这就是法家的严刑酷法啊。”
赵佗眼皮一跳。
想起伐魏之前,韩都新郑反叛,秦王政在殿上开会商讨如何处置韩王安。
尉缭说可以将韩王安迁徙到咸阳来,加以控制,以避免让剩下的诸侯感到恐惧而决意抗秦。
但李斯却反对,称“所有的反抗,都要以严刑峻法镇之”,然后就把韩王安杀了。
如今李斯开口提议诛杀二王,非常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对于此事,赵佗没有反对的意思。
因为二王不仅与秦国敌对,且确实与匈奴勾结,赵佗对他们的行为非常厌恶。
更别说他的大上造爵位是以攘夷之功而敕封,在这种对比下,那二王以勾结胡人的罪名被诛,也是合情合理了。
真正让赵佗关注的乃是对于齐王建的处置。
只听李斯说完二王惩罚后,又继续道:“齐王虽举国而降,然其先听四国之人所言,杀戮我邦友人后胜,又出兵意欲威胁我秦国东郡,阻止我军灭楚。大王命赵将军持诏而擒田假等贼,齐王违抗大王之令,并以大军三十万为阻,此等行为若不严惩之,岂能震慑天下?故臣认为,齐王亦当诛之。”
听到这话,赵佗眉头猛跳。
好个李斯,杀心竟如此之重,竟然想一次把三王全杀了。
不过他略一细想,这还真能干的出来。
历史上齐王建都没有反抗,被后胜说的开城投降,最后还落了个饿死于松柏之间的下场。
如今齐国连续反抗秦军,打了两次甄城之战,齐人加起来出兵四十万,这样的态度,相比原本的历史更加恶劣。李斯提议将其诛杀,不算离谱。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赞同李斯之言,等到李斯的话说完后,就马上有另一人开口反对。
“大王,臣以为若一举而杀三王,虽能震慑天下,但也太过残酷,恐会引来天下人不满。且我秦国以使者诱降齐王,如今却反杀之,如此行为恐有损威严。”
“齐人若见齐王被杀,说不定还会怀恨于心,让齐地再起反复,不若以恩抚齐王,以刑惩燕、代两王,如此更当稳妥。”
赵佗举目看去,见说话之人四十余岁,乃是左丞相王绾。
赵佗听说这位王丞相来自山东,多与儒生亲近,办事做法相较李斯,更偏为温和一些。
听到王绾这么一说,李斯摇头道:“王丞相所言差矣,试问何为威严?”
“大王派兵灭楚,齐王阻之。”
“大王诏收田假等贼,齐王抗之。”
“此等行为若是不惩,那才是真正的没有威严可言。所谓威严者,当是震慑天下,使民不敢犯禁作奸,乱制欺上,如此便为威严!”
“禁奸止过,莫若重刑。”
“如今天下初定,诸侯之民不识法度,正当以刑诛三王,以威慑天下。则诸侯之民不敢有反抗我秦法之心。”
“若敢反抗,这三王便是他们的下场。这样一来就是杀三王而震天下。让天下庶民皆不敢犯罪。此亦是商君所言: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
李斯引用法家理论,言谈之间尽是肃杀之意。
他为廷尉,秦国又是尊法而治国,这些话甚合法家理念。
老丞相隗状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
左丞相王绾眉头皱起,心里有些不满,但也没有再开口反驳。
赵佗脸色微变,感到一股深深的寒意。
他之前在外征战,军中法律虽然严酷,但因为是用兵打仗,军纪军法是必要的东西,所以赵佗感触还不深。
现在回朝参政,方才真正感受到秦国法家的残酷。
怪不得后世常言“秦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
如今天下初定,李斯想的不是如何去获得民心,反而是将“三王”拿来做典型,用他们来威慑天下万民。
杀三王而震天下。
让万民不敢犯罪,以达到以杀去杀,以刑去刑的效果。
赵佗打了个寒颤,脑袋里又不由想起昨晚的噩梦。
虽然已忘了大半,但残存的点滴画面,依旧让他不寒而栗。
他眼见帝榻上的秦王政意有所动,便知道自己不能沉默了。
第四百八十章 :六王伏辜
大殿上,李斯话语落下,有肃杀之气弥漫。
丞相被怼,诸卿沉默。
事到如今,赵佗必须要开口了。
杀戮燕、代二王。
他没意见。
但对于齐王建的处置,他却有话要说。
无关乎其他,因为是他赵佗率军灭的齐国。
五百里的事情,是郦食其为了诱降齐王建而加上的筹码,在后面的谈判中,赵佗并没有答应齐王建的使者,只说此事需要由秦王来决策。
那五百里土地,就算最后秦国不给齐王建,他赵佗也不算失约,因为就根本没答应下来。
但齐王建的性命,他却是亲口承诺了的。
齐王建举国投降,赵佗便保其性命。
如果现在齐王建投降之后被杀掉,那他赵佗岂不是得信誉破产了?
人无信而不立。
以后谁还敢相信他赵佗的信誉,向他赵佗投降连性命都保不住,那还不如死战到底呢。
所以赵佗从自身利益上来说,必须要开口劝阻。
更何况此事也不只是事关他的私利,更关系到整个秦国日后国策的走向。
赵佗猜测,李斯这一次建言杀三王而震天下,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很有可能是另有目的,有所针对。
“是因为那批新征召的儒生吗?”
赵佗心中暗想。
他听闻自从灭楚后,秦王政就从山东诸侯地征辟来一批儒生入咸阳,任命为博士。
这些人有议论朝政,向秦王政谏言的权利,整日上蹿下跳,高议儒学。
这个举动很可能让李斯感到了威胁。
他拜师于荀子,出身于儒家,走的却是法家之路,大秦也一向是以法家治国,所以李斯在秦国一向如鱼得水。
如今大王却召儒生为博士,听他们的建议,万一那些儒生仗着口中长舌,影响了大王的思想,那还得了。
故而李斯今日要杀三王而震天下,尽显法家之威。
他要震慑的可不只是天下庶民,更是要狠狠的震一震那些不太安分的儒生,给他们来一个下马威。
李斯要告诉他们,谁才是秦国思想界的主人。
刚才,与儒生走得近的左丞相王绾开口,说不定就有一些牵扯。
以上这些皆是赵佗所猜想。
他深吸口气,拱手道:“启禀大王,对于三王之事,廷尉所言甚为有理,然臣尚有一言请诉。”
听到这清朗的声音,殿中诸臣皆举目望来。
李斯见到说话的是赵佗,眼神微微一动。
帝榻上,秦王政点头:“大庶长说。”
赵佗沉声道:“廷尉所言,杀三王以震天下,可震慑诸侯之民,显我秦国威严。臣认为燕、代二王不仅抗我秦国,且勾结胡夷,自当诛杀,以立威震慑天下。然齐王之事,尚有商榷的余地。”
“臣认为,齐王虽然曾派兵阻止我秦国灭楚,但他在最后能举国而降,让我秦军一举而定全齐,助我秦国快速一统海内,在其中是有所功勋的。”
“如今齐国社稷已灭,齐王俯首称臣,便为大王之子民,当明赏罚以待之。”
“昔日魏、楚之王顽抗到底,尚得存性命。而今齐王举国相降,反戮杀待之。此种对比,颇有法度不明之嫌,若如此施行,我秦国何以立威信于天下?”
赵佗说完此句,也不待众人开口,立刻抛出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且如今大王正欲迁徙六国之公卿贵族于咸阳。六国之中,以迁徙田齐为先。如今齐地田氏之民尚未徙走,就在此时杀戮齐王,齐人必定恐惧,田齐宗族会生祸患,让这一次的迁徙之事出现变故。”
“迁徙诸侯公卿贵族,是襄助大王统治六国故地的大事。如果从迁徙田氏开始就出现问题,那以后再迁徙其余诸侯之民的时候,恐怕就不会那么顺利了。”
“反之若是大王抚慰齐王,就能安定田氏之心,让迁徙途中的田氏宗族不会生乱,对于接下来的迁徙大事颇有裨益。”
“故而臣以为,齐王的生死,关系到我秦国对六国贵族的迁徙大事,如果处置不当,就很容易滋生隐患。对于齐王的赏罚要更慎重一些才可,还请大王思虑之。”
赵佗一口气说完自己的理由,然后闭嘴不言,等待大王最后的决定。
他对于自己的理由还是很有信心的。
除了强调齐王建有功,将他和活命的魏王假、楚王负刍对比,以凸显杀戮齐王,会使得赏罚不明外。
赵佗更直接了当的点出了齐王建在迁徙大事中的作用,杀了有害,不杀反倒有益。
秦国是一个崇尚实际利益的国家。
相比王绾说杀了齐王建,恐怕齐人会怀恨在心。赵佗说的这个理由,更具体实际,也更有说服力。
殿中诸位公卿,都略显惊讶的盯着这位年轻的大庶长。
他们知道这位大庶长打仗很有本事,之前献策修改秦律也颇有政才,但没想到如今竟能在这秦宫大殿上,以口才反驳廷尉的话语,而且听他的观点也颇有道理。
帝榻上,秦王政微微颔首。
他也不再问诸卿意见,径直道:“大庶长言齐王生死,关乎赏罚严明,以及迁徙六国贵族的大事,寡人然之。”
“寡人当刑惩燕喜、赵嘉,以威慑万民。”
“田建则废为庶人,不伤性命,如此也不损我秦之信义。”
话到最后,秦王政的声音颇有不一样的味道。
赵佗抬头,见到那双珠旈后的眼眸,正带着玩味的色彩盯着他。
赵佗脸色微红。
大王明白他的小心思,除了他所说不杀齐王建的公利外,赵佗保全自己信誉的私利,自然也是个理由。
总算是保下来了。
赵佗暗自松了口气。
齐王建没有被杀,甚至没有像历史上一样被扔到共地的松柏之间饿死。
看来日后也不会再出现那首,“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的歌谣了。
历史人物的命运,再次被他改变。
这时,赵佗感到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转头,见廷尉李斯正看着自己。
李斯面色如常,见赵佗望来,甚至还微笑示意,没有任何自己意见被赵佗反驳后的气恼模样,尽显大气风度。
赵佗也回以微笑。
站在李斯前面的王绾也看着赵佗,含笑点头,散发着善意。
另一边,秦王政下达了对三王的处置诏书后,并未休止,反而双目精光绽放,目视殿中群臣,沉声道:“寡人另有诏令。”
殿上诸卿身躯一震,全都正襟危坐,想看看大王会说出什么话来。
赵佗目光悄悄瞥到秦王政脸上,见其珠旈后的面容微微发红,颌下场须摇颤,看上去心情颇为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