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飞的东君
蹶在地上靠肩膀撑开的弩弦,数百米外,一支弩箭能射翻一匹烈马。
还有那些穷凶极恶,悍不畏死冲上来的秦军勇士。
强弩在前,锬(tán)戈在后。
秦人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秦无忌想起听过的关于秦军凶蛮的传说,当时他还不屑一顾,认为连一个肢体不全的李牧都能打败的王翦和秦军,他作为名将之后,百战百胜的燕国大将,怎么可能打不垮一群西方来的蛮夷。
如今,他才知道秦军之强,远非辽东那群野人能够相比的。
所以,秦无忌也逃了,弃车上马,在亲兵护卫下紧随燕丹的步伐,扔下大军阻挡秦人,为自己的逃跑争取时间。
“只希望关城能够坚守住。若是被攻下,断了此处归路,想要回到燕地,就要绕着易水长城奔驰很久,途中还有被秦人追上的危险。”
秦无忌心怀忐忑,幸好当他纵马奔驰回易水边缘时,见浮桥还未断绝,汾门关城也没有完全失陷。
虽然驻守在这里的燕军已经有部分溃逃,但另一部分依旧在主将的带领下,堵在关城门口,与从长城上冲下来的秦军誓死拼斗。
秦无忌正要驾马上前,一马当先渡过浮桥。
这时候,他身侧的亲卫勒马过来。
“将军,如今大军兵败,关城难保。此去前路定有追兵,我愿与将军交换衣甲,如此一来,将军之危便由我一人承担。”
秦无忌愣了下,说话的是秦恒,是他秦氏一族的子侄,随他在辽东征战数年,颇得秦无忌喜爱。
见秦无忌犹豫,秦恒催促道:“将军,当今燕国可无秦恒,但不可无将军。还望将军留有用之身,再整军备,护我燕国八百年社稷,亦不堕我秦氏先君之名!”
被秦恒这样一说,秦无忌亦血性上头,红着眼道:“好,若是你身死。我来日必用王翦老儿的头颅来祭你。”
……
“阿佗,快看那人!”
赵佗此时一脚刚踏出关城的阶梯,面前是正拼死搏杀的燕秦士卒,受到黑臀的提醒,他侧头一看,就见到一匹战马正小心翼翼的走在浮桥上,看样子是想渡河而走。
驾马之人,三十余岁,头戴武冠,身披华丽铁铠,这装束一看便是燕国的高级将领。
只是如今,这位将军的脸上充满了焦急的神色,双眼中更是血丝弥漫,十分的狼狈。
在他的身后,还有一批燕军骑兵正跟着过桥,像是他的亲卫。
更远处,还有溃逃的大批燕军士卒。
“天降功劳,正好遇到我!”
赵佗双眼放着光,对方甲衣华丽,还有亲卫相随,至少也是校尉级别的军吏,若是能拿下他的人头,赵佗至少能升两级。
他对紧跟而下的袍泽们吼道:“诸君,功劳就在眼前!”
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砍断的长矛,直奔过桥的将军而去。在他的身后,庚什众人亦紧跟上来。
这是天赐良机!
所谓富贵险中求,犹豫就会败北!
那将军身披铁铠,防御很强,再加上骑着一匹好马,一旦上了岸冲锋起来,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够拦下的。
如果给他机会,说不定纵马冲锋,直接就能冲破关城,直入燕地。
当然,关城之内,此刻也到处都是秦军,一部分正与前去抵挡的燕卒鏖战,还有一部分正在追杀之前太子丹冲关时带来的一部分兵马。
不过这情况,渡河的将军是不知道的,如今,他正小心翼翼的勒马走在浮桥上,丝毫不敢乱动。
对赵佗来说,这岂不是现成的靶子?
那将军正驾马走到离河岸两米左右,见一批秦军士卒迎面奔来,他的脸上出现紧张的神色。
“冲!”
将军低吼一声,跃马而起。
战马撒开四蹄,跨过这最后的距离,落到了岸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马儿落地的瞬间,早有准备的半支长矛被投掷了出来,锋利的矛尖直接刺入马儿的前胸。
痛苦嘶鸣,战马狠狠的摔倒在地。
这时候还没有马镫出现,那将军无法固定,直接被甩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
赵佗持剑上前,向那倒地的将军刺去。
紧跟赵佗身后的庚什众人也知道这是个大功劳,这一刻,就连一向胆怯的长短兄弟也变得凶残起来,嚎叫着杀来。
但那将军毕竟是在辽东战场上经过磨练的强者,生死危机之下,他怒吼一声,身体猛然一个侧滚,就听到刺耳的金鸣声响起。
赵佗的剑刺在铁铠上,溅出一团火花,难以寸进。
秦国的铜剑技术再好,也难以破开铁铠的防御。
趁着这一下,那将军猛然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想要去捡掉在地上的剑。
但这时候,不仅仅是赵佗。涉间、黑臀等人已经冲了过来。
他们手中的剑如疾风般刺向那将军裸露在铁甲外的身体。
将军吃痛,身体不由自主的跪在地上。
“啊!”
他发出大吼,想要站起来,但赵佗的剑已将他的咽喉刺穿。
秦恒的眼睛里,倒映的最后景象,是一匹匹战马从浮桥上跃下。
流血的嘴角勾勒起一抹弧度,随之而来的是身体重重倒地。
“快退开!”
赵佗大吼一声,虽然那将领被己方快速杀死,但现在根本不是割首级的时间,因为那将军的亲卫此刻已经冲下浮桥,勒马冲来。
这些人双眼血红,看样子是要进行复仇。
但赵佗并不惧怕,因为关城处的燕军已经被消灭殆尽,大量的秦军同袍正在奔下城头,只要赵佗他们能坚持一会儿,这些燕军骑士就会被围上来的秦军袍泽杀死。
“冲!”
燕军骑兵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发出怒吼,策马狂奔,其速度之快,如同迅雷疾风。
庚什中的长、短兄弟一向反应迟缓,之前跟上来没赶上杀将军,如今撤退的又不及时,瞬间被战马撞翻,在马蹄翻滚中惨叫连连。
出乎赵佗的意料,那些燕军骑兵并未因为将军被杀,向赵佗等人复仇。
而是驾着战马狂奔,凭借着那战马奔跑的可怕冲击力,硬生生从关城中杀了出去。
劫后余生,黑臀欣喜万分,甚至没顾上袍泽的牺牲,他惊喜道:“阿佗,咱们立大功了,这可是杀了一个大将啊!”
相对于黑臀的欢天喜地,赵佗眉头微皱,看着那队骑兵离去的方向,眼神中尽是疑惑。
这些亲兵竟然不管这位被杀的将领。
太不正常了!
第五十章 :首级
易水之战落幕。
此战,王翦诱击燕代联军,半路伏杀,同时以奇兵绕后夺取燕南长城。
劣势之下,赵嘉的代军率先撤离,燕军主将太子丹和秦无忌亦先后逃走,使得燕军全线崩溃。
一部分燕军临阵投降,另一部分溃兵则在逃至易水时,发现退路被断,进入燕地的关城已被秦军夺取,这些燕军被紧追而至的秦军屠杀,或是被迫跳入冰冷的水中……
秦军上首功,以敌军人头计算功劳。
虽然吕不韦和尉缭先后提出“义兵论”,不提倡大举屠杀敌军,并扩大奖励军功的途径,以消弭六国的抵抗意志。
但也只是相对于昭襄王时期杀戮较少罢了,战争从来都与慈善沾不上关系,特别是在军功爵的激励下,不杀,不足以满足士卒立功拜爵的欲望。
整个军功爵体系也会因此动摇。
所以当秦军封刀时,此地早已尸横遍野,流淌的易水都被鲜血染红。
战争落下帷幕,更加重要的时刻开始了。
各部的军法官开始清点斩首数量。
记功记罚。
首级并非单纯的按照谁先砍下就是谁的来算,这种简单的规则很难适应复杂的情况。
战场拼杀,不只是单打独斗。
比如黑臀和燕卒死斗,黑臀即将被杀死,这时候小白上前捅了燕卒一矛,然后黑臀抓住机会,将燕卒杀死,并割下了首级。
问,这个人头算谁的?
如果将人头分给黑臀,那小白所做的岂不是都白费了?
那还不如等同袍被敌军杀死杀伤,然后他再趁机杀死敌人,割下对方的首级,岂不是功劳全归自己?
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沙场血战,不是让士卒们一对一,捉对厮杀。
经常是多对一,多对多,在阵型和什伍队列下,一个被杀死的敌军经常是被多个秦卒围攻,你一戟我一矛,少了谁都不行,那杀了人,人头怎么分?
还有像弓弩手之类,远程射杀射伤敌人的情况,弓弩手的军功又怎么算?莫非人家一阵狂射,杀死不知多少敌人,到头来却连一个首级都没有。
像那些先登城头的勇士,他们出力最多,上去也不知杀了多少人,但最终被敌人杀死,最后一算,他没首级就没军功,莫非就白死了?
若是有一屯秦卒伤亡最大立功最多,只剩下几个伤兵,得到的首级连抵消惩罚的数量都不够,伤兵们不仅无功还要受罚,那日后谁还愿意拼死作战,这还叫什么公平公正。
所以,除了那些真正的一对一杀死敌人,并且有人见证,首级归属确定无疑的情况外,军阵混战中的首级,一般是以战斗中出力的多寡来刮分。
虽然军法官们不一定每位都能做到公平公正,但在此时的情况下,已经是最合适,也最容易让人接受的方法了。
赵佗所在的这支千人,首先将得到的首级分配给冲杀在最前方的那些士卒,让大部分战死的人得到了爵位,毕竟人家勇猛作战,连命都没了,给一个首级让后代继承爵位,岂不应该?这一点大家都没有异议。
当然,那些被确认了没有立过功的倒霉蛋死者是没有的。
赵佗就知道他们这屯,有人被挤的从长城上掉下去,这种死法就真白死了。
赵佗所在的这个百人队,此次战死了二十一人,但他们得到的首级足有四十,不仅斩首数比战死数多,还达到了“盈论”的标准,可以让他们所在的屯长、百将都能提升一级。
屯长梁广从上造升为簪袅,百将吕武从簪袅升为不更。
然而,梁广战死了,这位屯长在长城上冲锋时,身先士卒,被几个燕卒以长矛戳死在地上。
他的爵位可以通过后代继承,并非死的没有价值。
但梁广的死,让辛屯众人陷入危机中。
《束伍令》有言:“亡长得长,当之;得长不亡,有赏;亡长不得长,诛之。”
如果本方军吏战死,其统率下的士卒就必须要杀死一个同等级或以上的敌军军官才能抵罪,否则就会受罚。
梁广一死,代表着辛屯众人,必须拿出一个燕军屯长的人头。
“尔等得到的首级中,可有屯长以上。”
军法官板着脸盯着眼前的辛屯众人。
然而眼前的场景有些出乎军法官的意料,按一般情况,面对自己质问,士卒们本该惶恐不安,或是拿到屯长首级时会表现的兴高采烈。
眼前这一屯士卒却是神色古怪,是他从没见过表情。
军法官不悦道:“屯长战死,若是尔等拿不出相应首级,此战可是要受罚的。”
“有的,有的!”
一个躺在地上,捂着屁股的士卒一下叫起来。
他嚷道:“我们什长杀了一个。”
“什长在何处?还不将首级拿出来。”
“我们什长被李将军召去了!”
“李将军?”军法官双眼大睁。
“没错,他杀了一个将军,嘻……哎哟!”
地上的士卒得意洋洋,结果一笑起来扯动屁股上的伤口,顿时疼的直叫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