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飞的东君
如今听王翦这么一说,竟然是另有深意。
赵佗皱眉思索,他并非愚蠢之人,很快就猜出一丝端倪。
“大王……因为我是赵之宗族,所以是在试探我?”
“然也。”
王翦点头道:“因为熊启之事,大王对于在秦国的六国王室公族,已经生出猜忌之心。你赵佗很有能力,也得大王喜爱。但你的出身,终归是赵国公族。”
“哪怕你说你对赵国没有念想,但有熊启在前,大王不免会对你生出隔阂,故而刚才不问我和邦尉,先问你赵佗一人,便是对你的试探和考验。”
“齐与代,孰难孰易,大家都清楚,以你赵佗的能力,更是明白先攻何国对我大秦最好。所以你刚才的回答只要出现犹豫,或是口中说出攻齐之语。嘿嘿,你这小子在大王心中的评价恐怕就会大降,甚至生出不喜。”
听到王翦的话,赵佗咽了口唾沫。
大王刚才看似宠信的问话下,竟然隐藏着凶险。
“熊启狗贼,差点害我。”
赵佗心里骂了一句。
就如王翦所说,秦王政的一生是从背叛中走来的,刚刚经历了熊启背叛的他,对于自己这个赵国公族后裔出现猜忌,是很正常的事情。
万一赵佗也跟熊启一样,是个在乎血脉社稷的反骨仔怎么办?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幸亏他赵佗的思维和本时代的人有所不同,对于六国贵族所看重的宗庙社稷,血脉传承之类并不在意,再加上知晓这段历史,故而刚才在回答时能毫不犹豫,这样一来反倒化解了一次危机。
王翦张望了四周一眼,见左右无人,又低语道:“灭代之事,你赵佗不可主动请命。”
赵佗点头,表示明白。
当初熊启就是在伐楚之时,主动请命前往淮阳。如果赵佗这一次在灭代的时候也主动请命当主将,恐怕会让大王越发联想到熊启身上。
“我还是等灭齐时再请战好了,这代国对我的身份来说,是个烫手山芋啊。”
就在赵佗心中暗想时,王翦却又道:“但如果大王问你是否愿意领军灭代时,你必须立刻答应下来,绝不能迟疑。”
赵佗眉头微蹙。
王翦解释道:“大王让你灭代,便是对你已经有了信任,不怕你再复熊启之事。灭代之战,对其他人来说,只是获取军功,但对你赵佗来说,彻底灭掉赵氏社稷,却是向大王表明你对秦国的忠诚啊。”
“就如当初郡守腾举南阳以献秦,大王让其作为主将率兵灭韩,就是对他的考验。六国宗室出身的人,只有亲手灭了故国社稷,方能得到大王的大用啊!”
赵佗彻底明白了。
大王没有开口,他不能主动请命,那样会显得他太过热心,难免生出猜忌。
但大王若是让他赵佗灭代,他就必须坚定果敢的答应下来,若是稍微犹豫一下,恐怕就会让大王觉得他是否“心念赵氏”。
一问一答之间,都是考验啊。
“怪不得后世有言,伴君如伴虎。”
“大王心眼可真多啊。面上对我笑嘻嘻,实则暗藏凶机。看来以后在他面前说话,更要小心谨慎了。”
赵佗暗自警醒自己,同时一脸佩服的看着面前的王翦。
不愧是功高盖世,还能安享晚年的老将。
就刚才一番话,他便知道王翦是将秦王政的心思摸透了。
赵佗虽然颇有军争之能,但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都没在官场上混过,在政治方面的觉悟就要低上许多。
若无王翦这一番点拨,嘿嘿,说不定他到时候没反应过来,一个应对失措,让大王失望和猜忌,那可就亏大了。
“多谢君侯。君侯指点之恩,小子必定铭记在心。”
赵佗欲要施礼感谢。
“勿要如此,若让人看见,说不得会猜出一二。此事你心里知晓便好。”
王翦一只手反抓住赵佗手臂,不让他行礼,依旧装作聊天模样,缓缓向宫外走去。
“我也是看你赵佗有向秦之心,绝不会因为代国做出熊启之事。这才对你说这些话,就是怕你一时不慎,错失王心啊。”
“赵佗,老夫很看好你。”
走到宫门之外,王翦微笑着拍了拍赵佗的肩膀。
王贲已等在门外,准备好了车驾。
“就这样吧,日后有时间,便来频阳找老夫饮酒。”
赵佗忙施礼道:“一定拜访君侯,还请君侯慢行。”
王翦笑了笑,看了一眼面前对自己行礼相送的少年将军,眼中有些恍惚。
几十年前,他也曾是这般少年模样。
时光一晃,少年已老。
“秦国的未来,便是你们这些后生的了。”
王翦心中喃喃,转身在王贲的搀扶下,踏上马车。
王贲对赵佗笑了笑,赵佗亦忙施礼相送。
眼见王氏父子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远处的夜色中。
赵佗站在秦宫前,不由感慨叹息。
良久,他又回头望向秦宫。
赵佗的目光,望着那高耸的宫墙,仿佛能透过墙身,看到里面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君心难测啊。”
赵佗摇了摇头,目光稍微移动,望向秦宫内的另一个方向。
他的目中露出些许柔和。
“大王之前问我欲尚公主乎,虽未承诺,但已透露意思。”
“如今楚国已灭,我也为他擒杀了熊启。不知这一次是否会给我个日期?”
第三百九十二章 :扶苏觉醒
天光明亮,金乌高悬。
秦宫巍峨,雕栏玉砌,殿宇连绵。
一处寝宫,侍女走到门口,躬身道:“公子,阴嫚公主求见。”
公子扶苏坐在案前,双目愣愣的盯着前方,面色有些苍白。
他自半夜醒来,已经在此呆坐很久。
听到侍女回报,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轻声道:“请公主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披着白狐裘,姿态婀娜高挑的少女走了进来。
“兄长,这一次攻打楚国的战争终于完了,有功的将军们已经凯旋。你看是不是……”
嬴阴嫚话到一半,脸上飘起红晕,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是一脸期盼的盯着扶苏。
扶苏苦笑一声。
少女心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作为兄长的他,岂能不知。
只是……
一想到昨日所见到那般恐怖景象,扶苏就感觉心跳加速。
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落下。
“暂缓几日,且暂缓几日。”
扶苏摇头道。
嬴阴嫚秀眉轻挑。
兄长拒绝自己的请求,她有些失落,但并未恼怒,反而心中有些忧虑,因为扶苏的状态十分不对劲。
她关切问道:“兄长,你心中忧虑何事?莫非是父王又斥责你了?”
“无事。”
扶苏摇头。
嬴阴嫚见其神色,心思转动,轻声道:“是因为那个楚人吧。”
扶苏苦笑一声,算是默认。
嬴阴嫚皱眉道:“兄长,那人既已死去,你就莫要再去多想。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若是继续心虑于此。不仅自身难以忘怀,父王也会感到不喜。”
“好了好了,你是兄长还是我是兄长。你且回去,我心里自有分寸,待我缓上几日,就会禀奏父王,请那赵佗入宫。”
扶苏无奈的挥挥手,已有赶自己妹妹出门的意思。
嬴阴嫚脸一红,躬身施礼,转身离去。
不过她刚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事,回头望来,叫道:“兄长,赵佗擒杀那人,可是奉了父王之令,也是为我秦国复仇,你可不能怨他。”
“知道了。你放心就是,我感激你那赵佗还来不及,又怎会怨他。”
扶苏哭笑不得,连连挥手。
嬴阴嫚见他神色不似作假,这才放心离去。
看着自家妹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扶苏不由叹了一口气。
经过赵佗的点拨开导,又有秦王政的几次询问和引导,扶苏早已想通了关于自己的身份和立场问题,不会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迷茫失措。
但扶苏虽然想通,当他亲眼目睹熊启的尸身时,感觉又不一样了。
特别是在炎热季节,将一具尸体从南方会稽之地,跨越几千里路程运到关中咸阳。路上虽然经过“处理”,但那尸体最终的模样,那种散发出来的让人呕吐的味道,还是让扶苏在看到的瞬间就感到极度的恶心和恐惧。
“这……莫非鬼乎?”
扶苏怎么也无法将那丑陋怪异,让人感到恐怖的尸体,和昔日那个温文尔雅,亲切教导他楚国文化的昌平君相比。
扶苏是个实诚人,虽然害怕,但他既然受了父命,要鞭叛贼尸身百下,那就一下都不会少。
在连续一百次的挥舞鞭笞后,出现在扶苏面前的已经是一个难以名状的可怕东西。
他当场就吐了。
一夜之间更是噩梦不断。
这也是他为什么拒绝嬴阴嫚请求的缘故,他必须要一段时间才能平复心情,驱散留在心中的恐惧。
只不过,在鞭尸叛贼之后的扶苏,也终于像秦王政所期待的那样,彻底的将楚人的影响,从他的身体里剥离了出来。
“楚国。”
再听到这个国家的名字,扶苏的脑海里出现的不再是那些天马行空的帛画,不再是那充满浪漫色彩的楚辞。
而是淮阳城外,楚王君臣,如同臣妾奴仆般,下跪叩首的场景。
“熊启。”
想到熊启,出现在扶苏眼中的,也不再是昔日那个脸上挂着和煦笑容,亲昵的叫着他名字的昌平君。
扶苏联想到的,只有一个丑陋恶心,让他感到恐惧的东西。
他再也不会想念和痴迷。
“来人,将我宫中所有的楚服、帛画……尽数烧了。”
……
咸阳城中,一处富丽广大的宅邸。
赵佗跪坐在案前,无聊的举着酒卮,独饮小酌。
身前的几案上摆着些许小菜,供他下酒。
黑臀、苏角、西乞孤、张贺、白荣、赵广以及郦氏兄弟等或有家室,或是住在外地的手下已经在前两日向他告辞离去,带着荣誉和爵位,各回各家。
而钟离眛、卢绾以及涉间等,原本住在赵佗府中的将领,也相继搬了出去,在咸阳城中落户,各买宅邸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