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飞的东君
“荆轲谋刺,罪当车裂。使团诸人除告奸者外,皆当连坐诛戮。”
“你之前曾言‘横’助你纵火,有功免死。但他并未出首告奸,故罚为隶臣。”
第二十七章 :赎罪
“他要以爵赎罪?”
秦王看向侍立一旁的李斯。
“唯。《军爵律》有言,欲归爵二级以免亲父母为隶臣妾者一人,及隶臣斩首为公士,谒归公士而免故妻隶妾一人者,许之,免以为庶人。”
“只是那个横不属于赵佗亲眷,与律不合。是否允诺,还需大王决断。”李斯应道。
秦国虽然是以法治国,但这个法管的只是庶民百官,而王者却不受约束,这就是常说的“王在法上”。
别看秦律怎么说,别看秦法怎么写,只要秦王一句话,就比所有的律法都管用。
但王者虽有这个特权,却不能胡乱使用,特别是在一些大事上,随意破坏律法带来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
不过赵佗请求的以爵为横赎罪的事情,明显不在此列。
秦王略微思索,“可。”
李斯应了一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大王,他还欲从军伐燕之事?”
秦王皱了皱眉,低语道:“他就这么想去战场?”
李斯苦笑道:“我知大王有惜才之心,想要留他在咸阳栽培一二。但我观此子心意已决,他还言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他想去沙场立功,为大王一统之业献力。”
秦王突然问道:“他才十五吧?”
李斯点头道:“唯。大王五年前令男子书年,命国中男子十七岁开始服役,严格来说赵佗年岁不足。但他身高已达七尺,符合之前的征兵标准,若是大王许可,他亦能征召。”
秦王冷笑一声:“他既然想去,那就让他去吧。”
“唯。”
李斯领命退下,离开前,他看到秦王冰冷的面容,心知这位王者已有不悦。
他无奈的摇摇头,真不知道那个赵佗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好好地咸阳不待,非要跑去战场搏命。
就在李斯退下后不久,一个活泼的少女奔进殿中。
“父王!”
还未靠近,她就欢快的叫了起来。
小小的身子扑上来,像是归巢的燕子,开心的搂住秦王脖颈,少女撒娇道:“父王,我回来了!”
秦王一直紧绷的脸,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他慈爱的看着少女:“回来就好,去上林玩的怎样?”
少女撅着嘴道:“没什么好玩的,寒冬腊月,连雀鸟都看不到多少。而且我刚到不久,就听到燕使行刺的事情,连忙赶回来了,父王你没事吧?”
秦王笑道:“事态都在寡人掌控中,又能出何事。”
“父王没事就好。我听兄长说了那个燕国副使的事情。听说父王很赏识此人呢,是不是呀?”少女瞪着大大的眼睛,里面满是好奇。
……
赵佗和横走在乡间道路上。
“佗,你真要去从军,帮秦人攻打燕国吗?”横还是不敢相信的问道。
赵佗随口道:“秦国此战必定灭燕,我亦是为了混点战功。”
听到此话,横一下泪流满目,他跪在地上,向赵佗稽首。
“我虽然不是秦人,但也知道爵位贵重。战场厮杀,需要斩杀一个披甲之士,拿着他们的人头才能换取一级爵位。如今你却为我这个小人赎罪,甘愿舍弃两级爵位。此等恩情,我无以为报。”
赵佗笑了笑,忙伸手去拉横,嘴里说道:“爵位虽好,却没有人重要。此番若不是有你帮助,在夜间纵火给我换来告奸的机会,我哪还能看到今天的太阳。我的爵位,本就有你的一半,为你赎罪有何不妥。”
这是赵佗的真心话,他这一次能从荆轲刺秦的旋涡中脱身,离不开横的帮助。
刺杀之前,荆轲将赵佗看的死死的,哪怕离去,也让游侠守卫着门户,不给赵佗任何逃跑的机会。
所以赵佗才会去寻求横的帮助,请求横在赵佗与荆轲呆在屋中演练时纵火,在混乱中为赵佗创造机会。
为此,横还帮助赵佗杀了骑阳,双手沾染了鲜血。
而横当时帮赵佗做这一切,并没有问为什么。
只是因为赵佗开口,让横纵火,他就纵火,让横帮忙杀人,他就帮助动手杀了骑阳。
这种信任,让赵佗很感动。
可以说,如果没有横在里面帮忙,赵佗的谋划绝对不可能成功。
所以那一夜告奸时,赵佗特意提了横的名字,就是希望能帮助他免去连坐之责。
想到这里,赵佗就恨得牙痒痒。
秦法太过严酷,商君之术十分变态。
“禁奸止过,莫若重刑。”
“所谓善治者,刑不善,而不赏善,故不刑而民善。不刑而民善,刑重也。刑重者,民不敢犯,故无刑也。而民莫敢为非,是一国皆善也。”
什么意思?
就是法家认为,想要禁止奸邪阻止犯罪,没有什么办法比得上使用重刑。
守法者不需要褒奖,而只要犯罪就狠狠重罚,罚到死的那种。
秦律。
偷盗别人桑叶,价值不到一钱,罚劳役三十天。
偷盗一钱以上,不到二百二十钱,流放。
偷盗二百二十钱到六百六十钱之间,黥面罚为城旦。
偷盗超过六百六十钱,黥面后还得割鼻子,最后再去做城旦。
而如果团伙作案超过五人以上,那就更惨了,哪怕只偷了一钱,那也要砍掉左脚,再黥面罚作城旦。
这还只是盗窃,其他刑罚只会更严,而且动辄株连,一人犯罪,什伍连坐。
什么腰斩、弃市、车裂、夷族……
总之,只要你犯罪就是重罚,让你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那种。
其核心目的就是为了以刑止刑。
所以横只要和荆轲一个车队,那他就是有罪。只要当初没有跟赵佗一起告奸,就属无功,就要罚。
念在他纵火帮助赵佗告奸的份上,秦廷免了他的死罪,但依旧罚作隶臣。
所谓隶臣,就是这时代的奴隶。
男为臣,女为妾,隶臣常和隶妾连称为隶臣妾。
他们的工作很多,包括并不限于:耕地、垦荒、放牧、筑城、修路、守田、运输等等。
而且一旦沦为隶臣,那就是终生为隶臣,并且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是这个身份,除非能够立功或是有人愿意用爵位赎买。
赵佗知道,秦王统一之后,就会开始搞大量工程。
六国宫殿、骊山陵墓、筑长城、修驰道……
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隶臣埋骨其中。
如果赵佗不为横赎罪,以他的身子骨,怕是干不了两年就会一命呜呼。
爵位没了,还可再挣,但人没了,那可就真的没了。
所以赵佗宁愿以两级爵位帮横赎身。
横趴在地上,泪眼朦胧,他意志坚定的说道:
“横,愿为赵君效死。”
第二十八章 :落户
咸阳郊外,朝阳里。
里监门倚靠在里门上,正晒着太阳,摸着身上的虱子。
“哟,逮住了一个。”
他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黑牙,举起的两指间正捏着只小小的吸血虫。
看着虫子扭动的模样,他手指用力,只听“啪”的一声,虫子爆炸成了一团。
里监门露出开心的笑,嘴里哼唱起秦地歌谣,不一会儿又从下裳里摸了只虱子出来。
“老丈。”
突如其来的呼唤声将里监门吓了一跳,他手一个哆嗦,小虫子趁机逃命,蹿到麻布衣服上不见了踪影。
里监门抬头,看到不知何时两个年轻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其中一人是个瘦黑青年,穿着褐衣下裳,皮肤黝黑,正拘谨的看着自己。
里监门心生警惕,目光扫过这瘦黑青年,落到一旁的少年身上。
凭他几十年的经验来看,这两人的主事者应是这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
只见这少年高七尺,样貌端正,颌下无须,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光是站在那里就显得神采飞扬,自有一番气度。
当然,最引里监门注意的是,这少年头上的包着发髻的布,是褐色的。
证明他有爵位在身,公士!
秦国以爵位为尊,每一级爵位都有属于自己的特权,自然会在外表上有所体现,一眼就能让人看出爵位的高低。
这就是商君所谓的“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最普通的无爵黔首,名如其意,就是脑袋上的发髻外裹一块黑色的布。
升级成一级爵位公士后,头顶的布就要换一换,让人知道这小子可是个有爵位在身的人,不能轻易小看。
当然,区区一级公士算不了什么,光是这朝阳里就有七八个公士之家,就连二级上造也有两人。
只是里监门见这少年公士气度不凡,不敢小视,忙问道:“尔等何人,来我朝阳里作甚?”
少年笑了笑,让一旁的瘦黑青年取出几块木板。
“这是吾等验传,还请老丈检视。”
里监门接过杨木板制成的“验”和柳木条削成的“传”,瞅了眼上面的文字。
“内史咸阳上原乡朝阳里,名赵佗,公士爵,高七尺一寸。”
“验”是秦人的身份证,上面刻写着每个秦人的身份信息,不仅有籍贯住址,还有爵位和身高之类。
另一块“传”则相当于后世的介绍信,由秦的政务部门派发,上面不仅有更加详细的身份信息,比如注明了赵佗“貌白皙,年十五”之类,更重要的是上面有写了持传者出行的理由。
秦法严格,庶民百姓居于里中,五户一伍,十户一什,比邻而居。平日里只能在家好好种地,不能随意离开乡里,哪怕是去隔壁乡县都是不行的。
若要离乡,必须要找户籍所在乡里的里典(同里正,秦王政时期避讳“正”字,故称里典)开据出行证明。
如果没有这个证明,私自逃跑,被发现后果是非常惨的,那可是严重犯罪。
将阳(游荡罪)、阑亡(逃亡出关罪)、邦亡(偷渡出境)就是专门惩治这种行为的,一不小心可能就会罚为隶臣妾,终生改造,再无翻身之地。
而且这种律法不仅游荡者本人要受惩处,若是当地地区的官吏查验不当,都会负连带责任。
《游士律》规定,游士(像张仪苏秦之类的说客),若是在某地定居逗留,但被查出没有携带官府授予的证件,所在县的官吏要被罚一套甲。
如果他逗留时间超过了一年以上还没被查出来,当地的官吏更要受到斥责。
在这种种律法高压下,秦国各地对于验、传的查勘十分仔细,谁也不想担责,想想当年商君被拒门外,作茧自缚的事情就可知道秦律执行的有多严。
赵佗的验传是由咸阳所发,刺秦之后,秦国朝堂以极快的速度将事情处理妥当,该追责的追责,该奖赏的奖赏。
赵佗因告奸有功,被赐爵三级,金十镒。
不过他以自身两级爵位将横赎为庶人,如今只有一级公士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