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飞的东君
赵佗深吸口气,见荆轲面不改色的登上使者轺车,他亦整了整身上的华贵深衣,理了理腰间的黄金钩带,踏上了属于他的使者副车,立在那八尺伞盖下。
足有五百人的仪仗簇拥着燕国使团,驶出馆舍所在,进入咸阳大道。
早已听闻燕国献礼之事的咸阳庶民,全都早早的等候在街道两旁,看看这难得热闹。
“燕使,快看燕使!”
“你们看,那个后车上的燕国副使,他怎么会这么年轻?”
“是呀,看面相不过十之五六,这等年纪竟然能做一国副使,我看啊,定是燕国的某个大族子弟。”
耳边传来阵阵喧闹和议论声,赵佗闭上眼。
深吸口气。
再睁开眼时,他已神色从容,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车队一路穿行,过了横桥,进入渭水北岸,来到咸阳宫的宫城南门。
“上卿,副使,还请下车。”
蒙裕面带微笑,他今日高冠博带,身上还有着淡淡的香薰味,表现的十分郑重。
赵佗跟着荆轲下了车,在蒙裕的引导下,走到宫门处。
在这里,他们交出身上的佩剑。
右丞相昌平君带着一班文吏早已等候在此。
昌平君有着典型的楚人长相,年约四旬,面白短须,身高在七尺五寸左右,看上去颇有秀气的感觉。
作为当今秦王的铁杆支持者,亦是血缘姻亲。
昌平君在吕不韦死后,一直位居秦国右丞相之职,堪称权倾朝野,是另一位左丞相隗状远远不能相比的。
一般来说,迎接诸侯使者,是不需要丞相这种级别的人物出马的。
但秦王既使用九宾之礼,自然是力求一切都用最高规格,以显示此番接待燕国使臣的郑重。
两方交接完毕,略微行礼寒暄后,昌平君伸手相邀:“大王与群臣早欲一睹上卿风采,请上卿先行。”
荆轲淡淡一笑,亦拱手道:“丞相先请。”
昌平君又道:“上卿乃燕国使臣,来者为客,敢情先行。”
“还是丞相先行。”
荆轲又出言婉拒。
赵佗面色古怪的看着他们相互推辞,直到两人按照古礼,足足三辞三让之后,大家才往前走去。
赵佗想起前世,尚在年幼时,亲戚拿出压岁钱,他亦要按照父母旨意,推辞数次才能收下的场面。
“拿着吧。”
“不了不了。”
“快点拿着。”
辞让之礼,果真是华夏传统,千年传承。
赵佗跟在荆轲后面,前方是巍巍如天宫殿宇的咸阳宫,气势雄浑,确有一番王者气象。
特别是殿宇下,那群清一色穿着黑色衣甲,头戴沉重胄盔的武士。
他们的身高近乎是统一的八尺,手持长戟、斧钺,腰间挎着短剑,肃立在丹墀两侧,如同一片黑色的林木,凛凛威势让人畏惧。
这是郎中令统率的郎卫侍从,全都是由高级官僚或是勋贵世族的子弟担任,其素质非常之高。
赵佗暗暗咋舌,庆幸这些郎卫都只能站在殿外守卫,要是殿中的秦王身侧也有这般护卫的话,别说是行刺了,他们只要敢动手就是找死。
所谓刺客,在这些装备精良的披甲武士面前,就是一砍就死的纸娃娃。
“两位使者,还请携好国礼,随我觐见大王。”
昌平君微微一笑,引领着两人走上殿前石阶。
荆轲踏上石阶前,回头看了赵佗一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到了此地,不能随意交谈喧哗。
他只能以目示意,宽慰赵佗,不要紧张。
赵佗笑了笑,跟在荆轲身后走上石阶。
殿前的高台石阶,又被称作陛,或是丹陛。
所谓“陛下”,其中的陛之含义便是这个。
历史上,秦舞阳就是到了丹陛所在,因为畏惧秦宫威严,瞬间变了脸色,引起了殿前侍立的群臣察觉,最终止步于此,没有帮助荆轲完成那刺秦壮举。
如今,赵佗到了秦舞阳变色之地。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微笑,从容而过,跟着荆轲向大殿走去。
那里,高高在上的王者,正在等着他们。
第二十二章 :鹿鸣
咸阳宫,大钟轰鸣,一连九响。
掌管宗庙礼仪的“奉常”为这次的燕使朝拜,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整套的礼乐流程。
太乐丞一声令下,三百名身穿绛衣的乐官们立马叮叮咚咚的敲了起来。
先是一排排编钟发出声音,紧接着鼓、笙、琴、瑟等乐器也开始奏响,共同演奏出悦耳动人的古老曲歌。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
曲声悠扬,充满了欢快和乐之意,正是被称作《小雅》之始的《鹿鸣》。
此诗本是周天子宴会群臣宾客时所作的乐歌,如今在秦王接见燕国使臣时使用,是为了显示其怀柔之意。
只要你诚心归附,我便将你当做宾客接待,好吃好喝招待你。
但如果你要负隅顽抗,与我为敌,那下次演奏的便不是这《鹿鸣》之音,而是《无衣》、《采芑(qǐ)》、《出车》之类。
此曲,既是怀柔燕国,更是演奏给魏、楚、齐三国所听。
赵佗的心思全然不在悠扬乐歌中,他虽面色从容,但此刻即将见到那位“千古一帝”,心情岂会没有起伏。
“燕使觐见!”
“燕使觐见……”
负责接待宾客的司仪大臣和传声的侍从发出一波波声浪。
昌平君亦微笑指引。
荆轲整了整衣衫,在殿门前脱下鞋履。
赵佗也跟着脱鞋,脚上只留洁白的足衣。
所有人入殿都必须脱下鞋履,所以脚部的卫生很重要,若是在这种重大场合,出现什么奇怪的味道,那可是极其要命的。
荆轲面不改色,怀抱盛装了樊於期首级的铜匣迈入殿中。
赵佗则捧着卷起来的督亢地图,跟在其后。
咸阳宫的正殿宏伟壮丽,足有上百米的进深,里面金装银饰,珠玉镶嵌,自有一番华丽气象。
特别是一眼就能看到的,用以支撑宫殿穹顶的大柱,不仅数量有上百根之多,而且根根粗壮,起码要两人才能环抱。
“怪不得荆轲会失败,给我一根这样的柱子,我也不惧任何刺客。”
赵佗心中嘀咕,脑袋里冒出两人绕柱转圈的场景,心情放松不少。
这时候,随着乐曲演奏完毕,殿上的谒者高喊道:“趋”!
荆轲和赵佗立马小步向前,向殿中快走。
按照礼仪,与地位尊贵者见面时,必须要趋,也就是迈开脚小步快走,以示对对方的尊敬。
若是走的慢了,那就是不敬,是不讲礼。
所以“入朝不趋”常常和“剑履上殿”相联系,是只有顶级权臣才能拥有的待遇。
自从吕不韦死后,秦国似乎就没听过有人享受过此等殊荣。
赵佗低着头,捧着地图跟着荆轲快步进入殿中深处,同时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站在大殿两侧的秦国臣子。
站在殿内靠前位置的大多数都是些中老年人。
赵佗估摸着,历史上有名的尉缭、姚贾、冯去疾、王绾等人肯定在里面,只是赵佗分不清谁是谁,他唯一认识的也就是昌平君、蒙裕、李斯了。
“殿内的武将很少啊,怪不得历史上荆轲刺秦近乎成功。”
赵佗若有所思,如今的秦国对外征战频频。
秦王政十七年灭韩,十八年王翦杨端和攻赵、十九年王翦灭赵。
今年上将军王翦更带着辛胜、李信、杨端和、羌瘣等一干大将屯军中山,随时可能渡过易水伐燕。其子王贲亦率军防备楚、魏。
可以说秦国的武将大部分都在外面征战,殿上武人自然稀缺。
文臣虽多,终归少了些武勇血气,面对刺客突袭,全都慌了神,这才被荆轲找了个空当,一显身手。
不对。
赵佗眼睛微眯,他看到一群老臣中站了两个青年,他们虽穿着文臣服饰,但身材壮硕,目中泛着精光,一看就是血勇锐士。
似乎是感应到赵佗的目光,其中一人竟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等赵佗深思,赞礼者已呼道:“燕国使者荆轲、高佗,拜见大王。”
“外臣荆轲,拜见大王。”
“外臣高佗,拜见大王。”
赵佗跟着荆轲行拜见之礼,他头颅低垂,做出恭敬之态。
但眼光不停上瞥,想要看一看那位千古一帝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秦王跪坐于帝榻上,身姿端正,腰部挺的笔直,身上负着一柄剑,但被身体和铜案所挡,看不清具体的长度。
他的身上穿着庄重的绣有日月星辰的王服,头上冠冕垂下细细的珠旈,挡住他大半容貌,以赵佗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颌下长长的髭须。
突然,这位王者似有所感,珠旈后,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赵佗连忙低下脑袋,避开那威严的双眸。
在这种庄严肃穆的大殿上,任谁也不敢直视王者的眼睛。
好在拜见完毕,赵佗起身,虽不敢直视,但目光还是将秦王珠旈后的面容看了个大概。
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赵佗不自觉的想起刚入咸阳时,所见的美丽少女。
他忍不住腹诽:“这长得不太像啊,看来容貌是随母亲了。”
就在赵佗胡思乱想间,荆轲已开口道:“外臣燕国上卿荆轲,奉燕王之命出使秦国,今献上逆贼樊於期首级,以及督亢之地地图,还请大王勘验。”
帝榻之上,秦王肃然开口:“燕国既知天时,愿臣服于秦,献人献地,寡人心中甚慰。赐使者座。”
谒者亦宣示“请燕使入座”。
荆轲捧着铜匣,赵佗持着地图,按照指引落座。
如同荆轲所料,他们两人的位置在最前列,与右丞相昌平君相对,光是这座位的安排,就可看出秦国朝野对燕国使臣的重视。
但这恰好为荆轲提供了最好的机会!
只要图穷匕见,荆轲就近刺杀,赵佗亦掀案而起,只需三步就能奔至秦王身侧。
届时,秦国诸臣定会震惊当场,来不及做出反应。
血溅三步,天下缟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