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飞的东君
昔日的楚国都城。
自从楚顷襄王二十一年,秦武安君白起攻破楚国郢都,楚顷襄王迁都到陈,再到陈郢于去岁落入秦国手中。
这座规模宏大的城市,作为楚国都城有数十年之久。
陈郢城中,昔日的楚王宫依旧巍峨高耸。
按理说,陈郢被秦军拿下后,城中的楚王宫亦当作为秦王的行宫对待,当有专门的人在其中进行打扫维护。
但如今正值战时,秦楚已经开战,淮阳又地处边境,随时都有被楚人夺回去的可能。
驻守此地的秦将自然不会花费精力,去让人维护那曾经的楚王居住之所,至多是让人封锁宫门,禁止闲人进出罢了。
宫墙内的殿宇缺少维护,到处皆是蛛网密布,野草杂生。
甚至在一场大雨的冲击下,一处偏殿还出现了坍塌的迹象,地上满是碎裂的瓦砖。
昌平君缓步走在荒草蔓延的道路上,举目四望,昔日的繁华殿宇,人来人往的巍峨王宫,如今只剩满眼的荒凉与枯寂。
但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安宁感。
仿佛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一块被大水冲下的瓦当挡在前路。
昌平君蹲下身子,任凭衣角浸润在泥泞中,他捡起那块被污泥覆盖的瓦当,小心的拭去上面的泥尘,露出瓦当上的图案。
一只凤鸟。
展翅翱翔。
昌平君愣愣的看着手中的瓦当,看着上面那凤鸟的模样,不知为何,他眼睛竟有些模糊起来。
秦国的瓦当上也常常有凤鸟图纹。
秦人之先,亦是帝高阳之苗裔,女修吞玄鸟之卵所生。
只是那秦国的凤,与楚人不同,秦人之凤鸟或是昂首挺立、鸟喙大且长,或是呈两足前后奔跑状,势如疾风,常给人一种凌厉逼人的感觉。
而楚国的凤,则常是展开双翅,翱翔于高天之上的模样。
这是一只高傲的凤凰!
是楚人历代先祖披荆斩棘,在这蛮荒之地开辟万里疆土的化身!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来!无远遥只!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魂乎归来!凤凰翔只!”
昌平君低语着,口中不由念出屈子所书的大招之音。
魂魄归来吧!不要再去遥远的地方!
魂魄归来吧!这里才是你的故乡!
魂魄归来吧!看看那高傲的凤凰,飞翔在天!
……
大招之音,亦是招魂之音。
昌平君哆嗦着手,掏出一张素色的帛书。
上面写满了修长细腻的鸟虫篆体,那是父亲曾教给他的文字。
亦是特来招他魂魄的楚国之音。
这一刻,昌平君的魂被招了回来。
他低着头,看着帛书上招摄着他魂魄的文字。
昌平君喃喃道:“祝融之子,芈姓熊氏……”
第二百一十章 :心疾
淮阳。
古之大城。
上古时,为宛丘,乃太皞伏羲氏的都城,被称作太皞之虚。后来炎帝神农氏以其为都,名为陈。
到了周武王灭商,先封虞舜后裔于陈之株野,后迁都于宛丘,是为周之陈国。
陈国前后延续近六百年,于春秋时亡于楚国之手,其国沦为楚地。后来楚王被秦所逐,迁都于此,此地便成为楚国都城,号称陈郢,直至去岁被秦国夺取。
这样历史悠久,从上古传说时期就存在的古老城邑,可谓占地广大,足有万户,人口在五万以上,乃是淮水流域数一数二的大城。
所以当秦军过大梁,经陈留,从魏地南下,一路到达陈地,见到淮阳这座古之雄城时,赵佗还是略微惊讶的。
特别是看到城外那条自北向南流淌的鸿沟之水,赵佗就不由感叹,曾经的诸侯纵长,问鼎于中原的南方大国终归是日渐衰落,竟然连淮阳这种战略位置极其重要的大城都给丢了。
淮阳落入秦国之手,秦军一来可依靠鸿沟转运粮秣,二来则可顺流而下,攻拔项城,若是拿下项城,便可顺着颍水一路南行,直取巨阳,进而威胁楚都寿春。
此刻的淮阳城外,军帐满地,一处处营寨拔地而起,连绵不绝。一杆杆黑旗高高竖立,迎风飘扬,举目所望,一片肃穆压抑之景。
“赵佗,你且随我来看。这就是大王给予我的二十万大军啊!”
“如此大军,比之昔日武安君攻拔鄢郢时的数万之师还要多上数倍,如今的楚国,却远不如昔日之强大。此强彼弱之下,这一次灭楚之战,我李信志在必得!”
李信站在一处高地上,伸手指向城外一望无际的营帐,神色昂扬,颇有一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风采!
这就是他李信的二十万大军!
赵佗满脸无奈,此刻蒙武正带着辛梧、杨原等裨将军组织各部扎营分垒之事。所以随侍在李信身边的,只有他这个还没有接收旧部的空闲军候。
或许正因为只有赵佗这个“臂膀”跟在身侧,所以李信才会站在此地,肆无忌惮的抒发心中那股豪情壮志。
“将军说的是。”
赵佗嘴里应和着,他虽然有心劝谏,但也没傻到在对方正豪情万丈的时候说不好听的话,起码也得等自己先将旧部掌握在手中,一切安定下来后再建言比较好。
只是看着那山丘之下,连绵不绝的秦军营帐,赵佗心里越发担忧起来。
二十万大军!
听上去真是好大的数字。
然而据赵佗所知,这二十万大军实则是指李信可用的全部人手,并非都是能上战场的战卒。
其中李信从关中带出来的精锐士卒有五万。
王贲之前攻伐楚国的战卒有五万人,不过其中有一万人需要分驻睢阳、安陵等城邑,李信能带上战场的只有四万人。
这加起来就是九万战兵,除此外,还有赵佗、桓昭等被李信征调过来的旧部,大概能有一两万人的杂牌部队。
二十万大军里,真正的战斗部队只有十万左右!
剩下的十万人都是负责运输粮秣的民夫、刑徒。
一部分是之前挖河渠和修建敖仓留下的人,还有一部分是新近征发。总之这一部分人主要负责后勤工作,上了战场也没有什么战斗力。
想要以十万战卒,灭掉偌大的楚国,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当初王翦才会提出六十万人方能伐楚。
就在李信自傲,赵佗担忧之时,有李信短兵前来禀报,说是营寨已经扎好,需要主将前去主持事务。
“知道了,走吧,吾等去见见那位灭了魏国的王将军。”
李信淡淡说道,带着赵佗转身离去。
他的事情还有很多,第一个就是要与率军镇守此地的王贲进行交接。
大营之中。
王贲看了眼手中的虎符,眼中闪过一抹惆怅,紧接着又被释然之色取代。
这东西虽是权力,但也是责任啊。
“李将军,此便是大王亲赐虎符,今日交由李将军。望李将军此番伐楚,一战功成,翦灭荆楚社稷,立下惊世功勋。”
“承王将军吉言,李信此番一定尽心竭力,为大王扫灭荆虏!”
李信嘴里说着客套话,当着蒙武等将的面,从王贲手中接过那枚代表着此地兵权的虎符。
从今日开始,二十万大军尽在我手矣!
李信眼中闪烁着激动的神采,他不过三十余岁,便掌握了如此数量的军队,而且还被赋予了翦灭万乘之国的使命,怎能让人不激动。
哪怕是王翦年轻时也没有这般待遇吧,他李信果真是天之骄子!
看着那年轻主将脸上隐含的自得之色,王贲心中升起一抹担忧。
将骄,则易败。
但王贲没有多说什么。
他将一些军中事务简短交代后,便对着李信、蒙武等将军拱手告辞,转身欲要离去。
这时王贲看到帐尾的赵佗。
那少年也正看着他。
“十六岁的右庶长,哪怕是离儿也不如他远矣。”
王贲心中赞了一声,他注意到赵佗脸上并没有将上战场的兴奋神色,反而在平静的面容下隐隐带有忧虑。
莫非此子对这一次的伐楚之战也不看好?
“算了,不是我的事,不要乱说话。”
王贲心中暗道,他和其父王翦一样,不是多嘴之人。如今虎符既然交给了李信,那此地的二十万秦军就和他王贲没有关系,还是回咸阳安享富贵的好,如此方是长久之道。
见王贲对自己颔首,赵佗忙神色恭敬,目送其走出军帐。
王贲离去,就代表淮阳城外这二十万人,只听李信一人的号令了。
“传本将军令,屯驻此地的所有兵卒进行整顿,五日之内要做到各部编制齐全,令行禁止!”
“派遣斥候南下,探查楚地各城邑情报!”
……
李信握着虎符,下达一条条军令。
“遵李将军令。”
众将一齐应诺。
五日时间,是长途而来的关中士卒休憩的时间,也是李信整编王贲留下兵卒的时间,更是秦军探查楚国情报的时间。
待到秦军兵马齐整,士卒休憩完毕,楚地情报传来时,李信便会挥师南下,一举破灭南方的万乘之国。
赵佗接到军令,向着城东一处营寨走去。
那里,有五千来自魏地的士卒正等着他。
“是军候!是咱们的赵军候来了!”
刚走到辕门处,那守门的士卒便看到赵佗的身影,不由大叫出声,神色激动,引起后方营寨里一片哄声。
赵佗嘴角浮现一抹笑,神色欣慰。
离开了这么久,这些士卒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还这么激动,以及辕门后响起的一片片叫声,足以说明他赵佗深受这些兵卒的爱戴,是真正的深入军心。
不枉他在魏地之战,花费了那么多精力来训练收服,有了这支部队,在接下来的伐楚之战中,想来存活的几率能大上不少。
赵佗走到门口,守门的士卒连忙恭敬问候。
赵佗先微微一笑,紧着神色一冷,肃然道:“守卫辕门,引众哗乱,这是谁人部下?”
这话把刚跑过来的涉间、黑臀、白荣等将领吓了一跳。
黑臀忙道:“是我的部下!”
赵佗冷冷道:“守门之人尽数笞之,二五百主以下各直属军吏以及喧哗者当众谇(suì)之,二五百主罚誊抄军律十遍。”
听到这话,众人皆是神色大变,特别是赵佗口中那些受责的人,更是一个个面露苦相。
笞,属于肉刑的一种,用竹条狠狠抽击。
一顿打下来,那几个守门的怕是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谇,当众挨一顿臭骂。
对于受罚的五百主和百将、屯长来说,这可是超级丢面子的事情,如果脸皮薄一些,起码很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