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队 第8章

作者:张翼

  在不和平,不安稳的时候,人们往往祈求英雄的降临。

  可当和平安稳真的到来之后,没人记得英雄。

  市民们不感谢程兵,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太多人关注他们的新闻。

  “我国的刑法、刑事诉讼法不仅要打击犯罪,同时要保障人权,所以必须依法严惩926刑讯逼供案程某等涉案警察们,给全社会一个正面示范!”

  “哐!”

  铁门处传来的声响吸引了号内的嫌犯,大家把目光从彩电上移开。

  随着冰冷的锁门声响起,程兵轻轻回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铁门。

  从9月26日凌晨开始,程兵看待自己的生活,就如观看一部晦涩难懂的老电影。这几天过得走马观花,程兵的思绪一直还停留在怎么让王大勇吐出王二勇的下落。这清脆的锁门声依然没能让他清醒。

  他机械地转过身,面向一屋子的嫌犯。他身着蓝色马甲,手捧旧花被,被子上置放了盛装洗漱用品的塑料盆——看着和屋内的嫌犯没什么两样。

  他像是被皮搋子顺着天灵盖抽了一下,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完全的形容枯槁。程兵目光淡漠地看着眼前的嫌犯们,当下的境遇让他提不起任何精神头,不过作为老刑警的敏锐还是让他一眼就发现了其中一人的与众不同。

  对方穿着黄色马甲,脚上扣着沉甸甸的铁链。

  这应该就是这间号子的号头了。

  号头的嗓音像被沙砾打磨过无数次。

  “新来的,睡那儿。”

  跟火车上一样,号子里的铺位也分三六九等,号头给程兵指示的位置,是整个大通铺的最边缘处,冬冷夏热,是离蹲厕最近。

  程兵落寞地把脸盆和洗漱用品摆到盥洗池旁边,他单手抱着被子来到铺边,旁边的嫌犯顺势将自己的被子往里一挪,给程兵留出位置。

  程兵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他只是用余光瞥了瞥这个年轻嫌犯,他身形非常瘦长,躺在铺位上两条小腿都能落下来打晃,看着斯斯文文,程兵莫名想起了二大队的队长杨剑涛,想着他俩应该是同一类人。

  程兵狭窄的铺位和年轻嫌犯的加起来还没有一人宽,而最内侧号头的铺位足足能睡下四个程兵。只要年轻嫌犯睡觉不老实,程兵就没有位置。

  然而,程兵知道,这里没有人睡觉不老实。

  身为一名老刑警,他对号子的熟悉程度好似会计熟悉账本,他听过或亲眼见过太多来自里面的故事。大部分嫌犯蹲过一遭,那些平时怎么说都改不了的小毛病都痊愈了,比如酗酒,比如抽烟,比如抖腿,比如睡觉打把式。

  程兵的脑子里就像有一个黏腻的触角,他告诫自己不要想之前,不要作对比,那触角还是拉着他的思维,无时无刻不往他的刑警生涯里钻。这种脑中的左右互搏消耗了他大量精力,他觉得自己的大脑皮层时刻处在马拉松赛道上。这种消耗总是让他忽略了眼前,直到号头出声他才注意到对方已经来到面前。

  “蹲下。”

  程兵一动没动,见状,那个年轻嫌犯识趣地让开了地方,接着几个身形剽悍的嫌犯围了上来,程兵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从身体内部散发出的,一股恶狠狠的气味。

  程兵轻轻屈下了身子。

  他并非受迫于彪悍嫌犯的恐吓,而是心思不在此处。等嫌犯们围上来,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蹲下之后,他的意识稍有回笼,那种他极度想要压抑的刑警本能又占据了上风,就进来这么一会儿,凭借嫌犯们的窃窃私语,他已经知道了,号头身边这个块头最大的,是他的左膀右臂,名叫虎子,而刚刚给他让位置的年轻嫌犯名叫阿哲。

  虎子故意把蓝色马甲往上捋了捋,露出坚实黝黑的肌肉和大面积的文身,这种人似乎天生就不会用和善的语气说话。

  “这是红中哥,叫中哥。”

  他的话里带风,真像一头凶狠的虎,直愣愣地冲到程兵耳蜗之中。

  程兵低眉顺眼地答道:“中哥。”

  号头红中上下打量着程兵,又踢了程兵一脚,示意他转一圈。接着,红中满意地“啧啧”了两声,用说教的口吻道:“你觉得自己冤吗?刑讯逼供是违反人权,是违法的。你还把人给打死了,我跟你说,你这是罪有应得,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句话从一个服刑人员口中说出,总带着黑色幽默的意味。所有嫌犯都讪笑着点起头来,红中满意地看着大家的反应,视线在回到程兵身上时却一愣。

  这句话直接触碰到了程兵的逆鳞,腮帮子上暴起的青筋代替程兵做了反驳。

  红中的语气更加不善,更加落井下石。

  “不服气?我告诉你,在这里你就别把自己当警察了,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好好接受改造,明白吗?”

  程兵的思绪再次抽离了,想着上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其实时间也不远,他想起了921案发生后陈局和自己的多次对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说话!”

  红中厉声一喊,程兵更加恍惚了,刚刚红中跟自己说的一切,他几乎都原封不动地跟无数名嫌犯讲过。强奸、盗窃、杀人、抢劫、纵火、危害公共安全……每一位嫌犯的脸都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过了一遍。

  最后,那张脸变成了他自己。

  他软糯地说:“明白。”

  红中显然不想就这么放过程兵。

  “把地板擦一遍,滚。”

  就像在呵斥一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狗。

  程兵浑身没动,突然抬起眼睛,眼神中充斥着滔天的怒意,浑身也爆发出了极强烈的气场。没等程兵有下一步动作,红中突然扇了程兵一耳光,他这下出手隐蔽迅速,本来手部放到脸边,就像是要揉弄一下自己的鼻子,接着突然发力,反手用手背击中了程兵。

  “啪!”

  有管教不定时巡逻,红中并不敢弄出太大声响,这一声很快就在号子墙壁的反射中消弭于无形,但在程兵听起来,这响声一直在他体内涤荡,直至充斥整个大脑。

  程兵的双腿蓄足了力量,刚要蹬起来却被完全制住了。虎子和他身后的嫌犯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红中刚一收手,他们直接涌上来按住了程兵的肩膀。程兵想极力挣脱,但无力反抗。

  等程兵卸了力不再反抗,又有无数双手死死把程兵的头按了下去,再强大的核心力量也稳定不住重心,程兵双膝重重跪在地上。

  这个姿势一出,程兵心中的怒火神秘地消失了。他不再做任何反抗,拿起抹布,用力擦拭起地面上的污渍。

  “呵忒。”虎子朝地上吐了口痰,就落在程兵的抹布边,“什么东西!”

  人群逐渐散去,程兵利落地收拾着,似乎完全融入了这里。

  偶尔腿蹲麻了,他会半站起身,抬头毫无焦点地看向四周。他注意到那个年轻瘦长的阿哲蹲坐在远端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刚刚人群围上来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动作,藏在人群之后的。程兵以前听嫌犯们说起过,进号子后的第一晚,和准备出去前的最后一晚是最难忘的,基本没有人能睡着。

  这一夜,程兵感受得无比真切。

  长久以来,程兵的睡眠环境一直特别嘈杂。交流案情的办公室,人声鼎沸的火车站,风起虫鸣的野外……即便是在家里,也有慧慧偶尔的梦话声和空调、冰箱压缩机启动关闭的声音相伴。他已经练就了随时随地,想睡就睡的本领。

  熄灯后的号子太静了,甚至没有嫌犯打呼噜。

  程兵失眠了。

  之前,程兵自认为睡眠是无用但必要的生理需求,他必须眯一下,第二天才有足够的精力面对整个台平的大案要案,而现在,程兵不知道自己第二天要干什么,更别说第三天,第四天……程兵的人生似乎被切断了。

  这一夜,程兵唯一敏感的数字是,铁栅栏窗外那一方夜空,里面有三十四颗星星,他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分别查了不知道多少遍,这个数字一定是确认无误的。

  嗯?

  程兵内心一紧,他没听到什么声音,也没在漆黑的夜里号子内看到什么,但他就是感受到了异动。

  他知道为什么听不到嫌犯打呼噜了。

  因为根本没人入睡。

  通铺最里侧,红中慵懒地一翻身,双眼突然射出精明的光,他和身旁的虎子四目相对,接着就轻轻朝程兵的方向使了一个眼色。

  一个、两个、三个……通铺上一个个泛着青光的脑袋依次抬了起来,在月光的照射下,就像是黄泉比良坂之下伸出的罪恶之手。

  靠近彩电的嫌犯驾轻就熟,动作完全没有任何刻意和拖沓,他高高伸了个懒腰,被子一下就挡住了墙上的监控。

  程兵浑身都紧绷了,他拿出了自己在野外蹲守嫌犯的状态,感官清明,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因为地方太小,他只能侧身睡,他背对着号子里所有人。程兵庆幸自己采用了这样的姿势,敌明我暗的容易防守。

  即使看不到身后,程兵的双耳已经完成了通感,身后的每一个像素都在脑海中播放。他似乎能看到嫌犯们依次掀起了被子,能看到红中和虎子从后面缓缓走过来,能看到所有人的动作都蹑手蹑脚……

  五米,四米,三米,两米……

  程兵呼吸都粗重了,他攥紧双拳,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打他!”

  随着虎子一声令下,嫌犯们一窝蜂冲了上来,第一拳就砸在了程兵背后的床板上——

  他们没动程兵,目标竟然是阿哲!

  “唔,唔,唔!”

  阿哲骤然惊醒,他的嘴巴被捂住,四肢受制,这让他根本缓不过神来,只剩下本能支配着他做最原始的反抗。

  这一切都只是前戏,真正的招呼在后面。

  左手、右手、膝盖、脚面、肘部……无数攻击雨点般砸在阿哲身上,刚刚还在后面的虎子已经一跃来到了阿哲身边,他打得最卖力,每次他的拳头一落下去,阿哲脑门就肉眼可见地生出豆大的汗珠。

  这大概是阿哲这辈子经受过最痛苦的折磨,但他却唤不出丝毫声响,就像被遥控器消声了一样。听到阿哲哑巴一样痛苦的闷哼,程兵再也忍受不住,蓦地转过身子,没想到,他正好与红中四目相对。

  程兵马上明白过来。

  这顿毒打,表面是要给阿哲一点教训,但真正的目标是他——他,才是红中的终极目标。

  月光下,红中的嘴角微微翘起,他沉郁地盯着程兵看,像是一位阴狠的谋略家。

  程兵如上了发条的小玩偶,机械地,缓缓地背过身去,他面对着冰冷的墙壁,黑暗之中,他的双眼竟然跟窗外的星一样明亮。

  红中以为自己成功拿捏住了程兵。

  殊不知,刚刚推着程兵翻回身来的,不是什么软弱和接受,而是良心和正义。

  他在蓄力,在等一个时机。

  当红中的目光离开程兵,程兵立马长身而起。自王大勇死亡一直处于怠速状态的他,终于恢复全速运转。他像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直接劈中虎子。虎子被他一脚蹬出去好几米远,后背撞到了过道的墙壁,趔趄着摔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怔忡在原地,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迹。

  红中没有直接跟程兵对抗。

  他缓缓坐在了通铺上,目光变得阴鸷无比。

  号子里管教最大,他第二,天才排第三。这种权威被挑战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

  另一头,虎子一个鹞子翻身,腾地就从地上弹起来,往身后的墙壁上一蹬,就像WWE的格斗家借着擂台边缘的防护绳反击一样,一击冲拳直奔程兵的面部而去。

  还是太黑了,视线非常不好,等程兵意识到虎子冲过来时,他的面部已经能感受到那一拳带出的劲风。这一下如果命中了,鼻梁骨塌了是最好情况。

  程兵都觉得自己可笑,他这时候脑子里冒出的不是怎么抵挡这一拳,而是一段奇怪的话,这句话不是教材上写的,而是程兵从工作经验中总结出的教科书。

  鼻梁骨骨折,如果是线性骨折,则为轻微伤,加害者只用承担民事责任;如果是粉碎性骨折,则为轻伤,加害者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至于为什么不想其他的……

  程兵突然双手抓住虎子的右拳,轻巧一敲,直接卸了力,虎子吃痛一声,右手由拳变掌,程兵双手发力,向上折其腕,并且浑身一颤,一下就把虎子的右臂猛猛拉向自己的怀中。虎子的重心已经被程兵甩得七荤八素,直接向前跪倒在了通铺旁边,程兵根本不再给虎子反抗的机会,乘势坐在虎子背上,双手同时动作,虎子的右手被程兵逼着缠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而左手则被反别到了后背上。

  这一招,是警用擒拿术中的“折腕绕颈”。

  工作上跟老百姓打交道往往千头万绪,需要特别记忆容易混淆的知识点;而这擒拿术,训练加上实战,程兵不知道用了多少遍。

  眼看虎子被一招制住,嫌犯们一哄而上,就像默片中恪守帮规的黑暗武士,不管闹出多大的事儿,绝对不能发出声音。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一旦引来管教是什么后果。

  身上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程兵惨笑了一下。

  不料这时阿哲直接斜刺杀出,就像一头猛兽,疯了一样死死咬住虎子,他的兽性被完全激发出来,在这种更本能的操作面前,虎子竟然弱了气势,他尝试着挣脱掉阿哲好几次,但阿哲的嘴巴就像安装了精确制导系统,每次被挣脱后都能迅速再次找到虎子露出的肉。两三秒过去,虎子虽然在其他嫌犯的竭力帮助下摆脱了阿哲,但身上已经有了六七处流血的伤口。他疼得直捂嘴。

  但没有喊出声,他怕惊动管教。

  阿哲已经被几个嫌犯按在地上,但气势一点也没弱,他尖声叫着:

  “要么你们今天把我打死,要么我就一个一个把你们咬死,除非你们不睡觉,你们等着!”

  程兵向前一步,就像护着老张、马振坤、廖健、蔡彬和小徐一样,他猛地推开嫌犯,站在了阿哲面前。

  程兵根本不在乎惊动管教一事,在他心中,号子已经变成了三大队的审讯室。

  “再动他,我打报告,你们都得加刑!”

  就连虎子都不说话了。

  “琅琅,琅琅,琅琅,琅琅。”

  虎子带头,所有嫌犯自动靠到两侧,让开了一条路。

  红中极其悠然地,拖着脚链,慢条斯理地走到程兵面前。

  “知道我为什么打他吗?”红中指了指阿哲,跟程兵娓娓道来,那口气就像在评价动物园的猴子,“打从他进来开始,擦地干活都还行,就是我打他,他不喊求饶,这说明什么?”

  说到这儿,红中顿了顿,程兵的凛然盯着他,示意自己不会接茬。

  红中无所谓地笑了笑,接着说:“说明他不怕我,那我怎么管得了别人?”

  程兵声音低沉,喉咙发出嘶哑的摩擦声:“你管不管得了和我没关系,今天这事我管定了!”

  虎子在一旁压着嗓子叫嚣:“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

  程兵突然爆发了,他大喝一声:“我是警察!”

  这一吼,囊括了程兵几十年如一日的从警生涯。是程兵内心深处的嫉恶如仇和正义至上,代表了程兵对弱者和受害者天然的同情心,呐喊出了程兵心中最深处的委屈和坦荡——他始终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这爆发出的正气竟然将步步紧逼的虎子打了一个趔趄!

  虎子脸有点红,他知道自己应该继续揍程兵一顿,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迈不开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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