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翼
程兵淡淡回了一句:“新年好。”
两个男人相安无事,继续走自己的路。
走了几步,程兵回头看看,那女人几乎缠在男人身上,两个人交错着钻进楼道,楼上一扇窗亮着粉灯。
有点迟了。程兵也迈开大步,老街一头那小亮点终于缓缓变成了一个凋敝的餐馆招牌,店面很小,门可罗雀,但春联、福字和灯笼都是崭新的大红色。
程兵钻进门,一股熟悉的气息瞬间把他包裹,灯光昏黄而温暖,电视播放的背景音让人感觉安心。
“程队!”
三大队的声音陆续响起……好像少了一个人?程兵没在意,在门口的垫子上跺掉脚底的雪,餐馆老板走过来拉了一把:“嗨呀,不用管了,店里本来也不干净,赶紧坐,等你半天了。”
程兵只好跟着老板进门,黑色雪水跟着程兵一直蔓延到座位上。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杀猪菜和精品小炒,盘和盆都特别大。其他三人都已落座,穿着同款高领毛衣,一看就是一起买的。
程兵依次脱下手套、雷锋帽和军大衣,搭在远处的空座上。
见程兵准备就绪,廖健拧开一瓶本地高度散白酒,把杯子聚在一起倒满又分开,还没开吃,四个人先一人灌了一大口。
每个人都笑着,但程兵能看出来,那是强装出的喜庆和热闹,配上电视里春晚主持人发出喜气洋洋的声音,餐桌的气氛显得扭曲且怪异。
“饺子来喽!”老板呼喊着把饺子放在桌上,接着就拉开一把椅子入席,他安静地选择了一个角落,除了一句“哥几个趁热,快吃”便没再继续讲话。
程兵跟他碰了一下杯子:“谢谢你啊。大年三十还开门营业不容易。”
“嗨!”老板摆摆手,示意这都是举手之劳,“怎么过都是过,要不也就我一人。你们喝着,我再去看看菜。”
不管怎么劝,老板还是离席了,只吃了两口饺子,似乎就是要给三大队留下独处的空间。
程兵再次把每个人的酒杯倒满:“别都苦着脸啊,大年三十辞旧迎新,走一个。”
几个人轻轻碰了碰杯,没人站起来,手腕都耷拉着,杯子碰撞的声音有气无力。
“嘶……”小徐被辣到了,终于开始动筷子,夹了一大口酸菜放进嘴里。这个最开始连香菜都不吃的人,跟着程兵东奔西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百家胃。“王二勇这王八蛋,就像跟我们兜圈子一样。找了这么久,居然又要绕回广东。”
“大过年说点高兴的……”蔡彬拿筷子敲了小徐的筷子一下。他小口吃着菜,饺子刚咬了两口就放在碗里,酒下得也比其他人慢,似乎还没有从胃痛的折磨中脱身,“老廖,讲个段子。”
廖健还是没出声,从程兵身边拿起白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口干掉。
程兵这才回想起来,刚刚在门口,确实只听到了两声“程队”,廖健一直没说话。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哑巴,廖健终于开口,浓稠的白酒粘连了口腔,他的声音极小。
“我斥巨资给你们每人买了份人身意外险,希望用不上……”廖健翻出包,把三张保单拍在桌子上,细心地避开了有汤水的区域,防止弄脏。
其他三人有点不明所以,直到廖健说出了下一句话。
“这保险真他妈贵,比中华还贵。”
小徐眼睁睁看着悲戚爬上程兵的眉头,他不忍再看,只能继续倒,继续喝。
“你这老抠……”蔡彬深深吸了口气,用胳膊肘怼了怼廖健,“说吧,什么情况。”
“哥几个,我找不动了。”廖健一句一顿,张嘴变成了一件艰难无比的事,只有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面部肌肉,才能勉强说下去,“晓波想报个夜大,我要回去照顾他。”
跟之前马振坤的离开相比,这次,其他三人反应都没那么大,程兵甚至夹了口菜放进嘴里,边咂嘴边点头,不知道是认可饭菜的香味,还是对廖健的说法表示理解。
“我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我这辈子没前途了,他也许还有。”说到一半,廖健就想拿旁边的酒瓶,但他竭力控制自己,不想让任何额外动作打断自己把话说完,“老马走时候我还骂他半途而废,现在我也要半途而废了。我对不起你们……”
终于说完了。廖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终于听完了。程兵、蔡彬和小徐也各自长叹一声,不知道怎么接话。
廖健拿起酒瓶,咣咣咣给自己倒酒,倒了一杯,洒了半杯,他仰脖把杯子一甩,又有半杯混着泪揉进他的衣领里。
“嗯……”程兵轻咳一声,筷子在菜里面翻动,却没有夹起一口,他只有盯着电视里的春晚,才能把话说出来,“老廖,应该的。你说得对,咱们可能都太自私了……”
刘舒和慧慧这时候也应该在家看春晚吧,不知道他们今年的春联是怎么贴的。
想到这儿,程兵颇有种“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之感,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欣慰。
接下来,是一场没有声音的饭局,四个人的筷子依次放下,手里的酒杯却一直举着,他们就这么喝着,沉默着,直到窗外噼里啪啦和咚咚的声音震得窗户直响。
程兵望去,目光顺着一条火线直接向上,五颜六色炸开的烟花映在程兵眼里仿佛星光。
四个人互相对视,程兵笑了,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杯里,他一口干掉这苦涩,接着大喊了一声:“动!”
另外三个人迅速动作,都没穿外套,仿佛回到了三大队最意气风发的年代。他们挤着追着,冲出饭店,站在烟花之下张开双臂,似要将自己完全燃烧。
第一个喊出来的,是喝得最多的廖健:“啊!啊!啊……”
蔡彬和小徐紧接着跟上,也都大声喊出来,那喊声听似没有节奏,没有意义,但却喊出了他们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
“随着新年的钟声敲响,一个崭新的龙年到来了!新年好!”
家家户户都把电视机声调到最大,随着主持人的报幕,整个奉天城的烟花在这一刻默契地点燃。
“哥几个,新年好!”
程兵把三大队其他人挨个拽过来,狠狠搂在怀里,那互相问好的声音最终变成了呜咽,接着演化成放声大哭,他们都哭得不能自已,哭声和烟花一样此起彼伏。
闹了累了,他们都靠在饭店外的墙上,烟花声渐息,冷空气裹挟着电信号,把《难忘今宵》的歌声送到每个人耳边。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或海角……”
蔡彬愣愣地望着夜空,很久都不动一下,小徐靠在蔡彬身边,泪痕已经变成了脸上的冰坨。
“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祖国好……”
多余的酒精化作泪水,刚刚无法开口的话语变成哭声,廖健卧在程兵怀里痛哭流涕。
“告别今宵,告别今宵,无论新友与故交……”
台平市一座不起眼的居民楼内,马振坤从电视机旁边离开,站在房间北向的窗边,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台平的烟火之上,而是飘向更北的北方。李春秀也走过来,靠在马振坤怀里,马振坤轻轻搂住妻子的肩膀。李春秀刚要说什么,马振坤就摇摇头。
“明年春来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人未老……”
被烟火点亮的天空中,两道相隔千里的目光在星河下相交。程兵的目光也没有停留在台平,而是飘向更南方的茂名。
他的目光比之前人生中任何一刻都要坚定。
第九章 分别
舞台,掌声,大礼堂里特有的味道。
呈环绕布置的射灯刺得程兵双眼干痛,他一阵恍惚,把手挡在眼前。
台下人头攒动,每把椅子上都有一张期待和认可的脸,程兵还看到了刘舒和慧慧,她们坐在第一排,刘舒的头发烫着卷,慧慧还没妈妈高,坐在高椅子上两腿直晃悠,碰不到地面。
这是在……表彰?
程兵一回头,看到自己身后站着三大队的兄弟们,骄傲和自豪从他们的脸上荡漾开,藏都藏不住,大家都穿着老式警服,警徽闪闪发亮,连老张都是程兵记忆中刚进三大队时,那最年轻的样子。
再侧头,陈局迈着标准的步伐走过来,手里捧着奖状,眼里满是对程兵的疼爱。
“别动!举起手来!我是警察!”
程兵震耳欲聋的喊声响彻礼堂,垂下的幕布开始播放三大队实施抓捕行动的画面,可无论程兵怎么眯起眼睛看,都看不清屏幕里被他按在身下的那张脸。
是王二勇吗?
程兵甚至朝前走了两步,屏幕不但没变得更加清晰,反而飘荡起了波浪般的条纹。突然,这条纹溢出屏幕之外,老张、刘舒、慧慧、陈局,还有三大队其他的兄弟们,都被裹挟在这条纹之中。
程兵呼喊了两声,伸手去抓,却只能抓到一片虚无。
世界瞬间倾斜。
“啊!”
程兵大汗淋漓地翻身而起,手依然挡在眼前。拿开手,低纬度特有的光线角度直射他的面庞。
台平?长沙?德阳?沈阳?浑浑噩噩,程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眼前的世界依然没有从倾斜当中恢复,他一偏头,看到了水波,这才意识到,王二勇并没有被抓住,自己现在身处广东茂名,就是奔着王二勇来的。
这是一条最常见不过的木质渔船,表面涂了蓝绿不辨的防腐油漆,船舷上涂着“粤渔”的字样,后面是一串编号。几株海草随意地搭在船缘,好像整个大海的腥气都是它们散发出来的,船尾还散落着刚刚收起来的渔网,一只小小螃蟹腿被渔网缠住,试了几次都无法脱身,最后,它竟然惨烈地自断一肢,这才一溜烟地逃回水中。
程兵不禁想到,王二勇要是有这样的魄力,自己穷极一生,是否都没有再抓住他的可能?
此刻,程兵正光着膀子坐在船尾的救生圈上,他被晒得非常黑,四肢和躯干同样的颜色,跟渔民没什么两样,长时间的暴晒让他的后背爆了皮,一跟救生圈粗粝的表面接触就磨掉一块,可程兵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海上就是这样,风一吹,不热,但是浑身都像被烫伤一样狼狈。
程兵向大海深处眺望,明明是海面,远处的水域却透着内陆水域一样的碧绿和清澈,这让程兵想起湘江,想起绵远河,想起浑河。
离渔港越近,水面的颜色越深,油花和污渍污染了水面,等到了程兵所在的渔船边,如墨的蓝黑色沿着渔船行驶的方向,在船尾划开,好像就因为程兵的动作和坚持,才导致这不雅的一面。
程兵回头一看,鳞次栉比的渔船密密麻麻塞在港口里,每条都喷着柴油的臭气。
不,不是因为我和我这条船。
程兵否决。
他关了发动机,单手摇晃着船尾的机桨联通式引擎,只通过摆舵控制方向,渔船带着他随波逐流,在这些停泊的渔船之间穿梭,却从未跟它们发生过擦碰。程兵控船已经很熟练了。
他的目光如探照灯,在各条渔船的甲板和船舱内搜寻,大部分渔船都空着,偶尔看到一两个人,耳朵都不是尖的,没有和王二勇相似的哪怕一样特征。
远处响起哨声,这是渔民之间特有的沟通方式,那高频音噪能在渔船和渔船之间传播得又广又远,完全不会被海风吹散。三短一长,是程兵和蔡彬约定的暗号。
程兵迅速调转船头,如表面光滑的鱼,左突右钻。
哨声越来越近,程兵看到了蔡彬的身影,他正沿着停放渔船之间搭着的木板,一脚深一脚浅地蹦跳过来,接着一个大跳,踩进船头。船身一晃,激起水花四溅,腥味更浓,程兵只觉得海水一会儿扑面而来,一会儿又转瞬远去。蔡彬大剌剌地坐在船头,露出跟年龄不符的顽皮表情,两个人都像玩闹的孩子一样,笑了。
程兵和蔡彬同时朝对方摇摇头,示意没有收获。渔港之外,海平面的视线尽头,几艘采、运一体的挖沙船正把海沙轰隆隆自海底抽到甲板上,那沙子埋葬了两个人又一天的努力。
正值盛夏,是玩水的好季节,海滨浴场传来阵阵欢笑声。浴场离渔港并不远,但是渔船开不过来,海底埋着阻拦网一样的东西,横亘中间,除了阻拦船只之外,似乎还有净化水质的作用。
两个人下了锚,把渔船停靠港口,徒步来到海滨浴场。远处滨海公路上的行道树四季常绿,让程兵想起到达茂名的旅途,从光秃秃的枝杈到枝繁叶茂,火车车窗外的绿意越来越盎然,仿佛一趟车就跨过了数个季节。
浴场沙滩上热闹非凡,玩水的,开摩托的,吃东西的,看表演的,每个游人脸上都扬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这份快乐似乎也感染了程兵,他和蔡彬两个人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表演的傀戏。那半人多高的木偶动作灵巧,活灵活现,化着美髯与怒目,听唱词应该是关羽。
之后,两个人去浴场的简陋浴室简单冲洗了一下,出来时都换上了背心和短裤,坐在大排档的塑料座椅上,闻着白灼怀乡鸡飘来的芬芳,他们都有点饿了,点了不少海鲜。清、鲜、香、嫩,此地海鲜的做法跟沈阳的蒜蓉不同,跟马振坤的辣炒更是有天壤之别,基本用锡纸包着,不加太多佐料,慢慢蒸或者烤熟。摊位热闹喧嚷,但烟火气不重,更多是给人一种清新感。
程兵点起一支烟,又递给蔡彬一支,蔡彬摆了摆手拒绝了,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他还是有点不舒服,目光看向远处的挖沙船。
“这些船一艘艘摸排,机会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就怕他上了运沙船跑去了别的省。”
“试试吧。”程兵的音调不辨语气,眼神也隐藏在烟雾里,不知道态度几何。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小徐呢?这两天怎么总神神秘秘的。”
“来了。”蔡彬的目光看向程兵身后,又朝远处摆了摆手。
程兵顺着蔡彬的视线回头望去,只见小徐兴冲冲地走过来,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还牵着一个女孩,两个人的手牵得非常紧,指节都握白了也不放手,显出对这段感情的珍惜。多年的刑警直觉让程兵注意到两个人无名指上崭新的对戒。
程兵看着女孩有点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不过,他能确定,肯定不是在茂名。要么是沈阳,要么是德阳,要么是长沙,要么是台平,哪儿都不近,女孩能追着小徐来到这儿,“真爱”两个字分量都轻了。
很短一段路,两个人走了挺长时间,似乎每一步都有内容,每一秒都有说不完的话。那女孩时而蹙眉侧耳倾听,时而展颜开怀大笑,还偶尔羞赧地捶小徐的胸口两下,小徐一直没看路,偏头看着女孩,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等终于来到程兵和蔡彬身边,女孩挽着小徐的肩膀,小徐搂着女孩的腰,轻轻把她往前推了推。
“这就是我们程队,你就叫兵哥吧。”
女孩低下头,小声叫了一句:“兵哥好。”
女孩显得有些扭捏,程兵竟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一种见家长的紧张感。
她见过自己吗?程兵还是没想起来女孩是谁。
品出了程兵的疑惑,蔡彬把椅子挪过来,小声提醒道:“德阳,那个超市……”
不知道小徐又跟女孩说了什么,女孩低头莞尔,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露出来,配上笑吟吟的嘴角,愈发可爱了。
程兵恍然大悟,直拍大腿:“哦……你是那个……”
小徐终于松开了女孩的手,来到程兵身边,介绍道:“她叫陈兰。”
程兵连忙起身,他和小徐的年龄差距没那么大,但真有种儿媳妇儿第一次来家里的滑稽感,他双手在裤线处搓了搓,连声说着:“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快坐快坐!”
蔡彬起身相迎,小徐和陈兰坐在了两个“老家伙”对面,等二人落座后,程兵就没再说话,一直盯着小徐,想等他说出自己早就预料到的那句话。小徐不发言,女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直低着头,似乎身下有什么特别值得她关注的新奇物件。
眼前着气氛越来越尴尬,蔡彬递给小徐一支烟,烟递在半空中,陈兰终于抬起头,没看烟,看的是小徐,似乎在等小徐的反应。
小徐摆摆手,看他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已经答应陈兰了,戒了。
蔡彬心领神会,把烟收回来,自己点上,刚抽了两口就开始咳嗽。
“来喽。”
小徐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上菜的大排档老板打断。一盘盘冒着蒸汽的锡纸上了桌,老板用牙签一戳,划开一条条缝隙,那腥香顺着缝隙飘出来,让人忍不住想动筷子。
陈兰也不催,就静静等小徐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终于,小徐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正视程兵的眼睛,声音洪亮地说:“程队……我不找了。我和陈兰要结婚了。下午的车票,一起回她老家。”
刚进三大队的时候,小徐虽然有些锋芒毕露,但懂规矩,办事一直很稳妥,几乎不搞突然袭击,这个优良品质当然也带到了现在,今天才说这句话,他之前一定找人参谋过,打过招呼。
程兵看向蔡彬,蔡彬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带着释然和认可,不知道是不是茂名的海风彻底抚平了他心里的躁动,本来是程兵一个人的修行,倒把蔡彬修得像佛了,他身上现在一串佛珠都没有,心境倒比2009年豁达了不止一个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