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兰2020
格雷特耐着性子询问。农妇还没回答,身边抱着孩子的农场主埃德蒙大叔,已经接口回答:
“有有有!两三个呢!——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
立刻有人撒腿就跑。格雷特皱起眉头,继续冥思苦想,推算着病因还可能有些什么。一边,看完了患儿咽喉的神官,无聊地凑了过来:
“你问这些干什么?”
格雷特:“……”
排查过敏源啊!
格雷特一咬舌头,险险止住到了嘴边的话。过敏,这个词在前世再寻常不过,哪怕不是医生也知道怎么回事。可在这陌生的异界说出来……
格雷特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好奇宝宝神官,那是一定会刨根问底的。追问起来,怎么解释?
——超敏反应,又称为变态反应,是指机体受到某些抗原刺激的时候,出现生理功能紊乱或组织细胞损伤的异常适应性免疫应答?
很简单哦,很明了哦,教科书上就一句话哦……
真解释起来会死人的!
别说异界了,就算格雷特前世,让一个非医学专业的人解释“过敏”这个词,你把全套53本医科教材放在他面前,他都能奋力翻书半小时,然后大喊一声:
“过敏到底看哪本书?”
没错儿,半个小时,连过敏归哪本书讲都没翻明白……
好在格雷特前世是急诊科副主任,与患者、与家属沟通,也算得上经验丰富。他整理了一下措辞,慢慢回答:
“我问这些问题,是要看着孩子有没有吃过、喝过,或者碰过一些他受不了的东西。”
“中毒?”
“不是中毒……”
大哥,刚刚那个解毒术谁放的啊?不就是您吗?
费了半天口舌,累出一身汗,好容易解释清楚“过敏”这玩意儿的表象。患儿白天玩耍的同伴也被叫了来,一共三个,大的不到十岁,小的看着只有四五岁。格雷特又细细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果然问出了点儿不一样的东西:
“是咸鱼!挂在房梁上的咸鱼,我看到雷米掰了一块!”
“你胡说!我们雷米最乖了,从来不偷吃东西!”
农妇像是护崽的母兽一样跳了起来,张牙舞爪,声音尖利。母亲尖叫、孩子奔跑、男人喝止,大厅里乱成一团,音量再次飚到120分贝。
格雷特大汗。他在满厅嘈杂中奋力大喊一声:
“都别吵了!——谁去把那条咸鱼拿过来!”
再怎么怀疑是咸鱼惹的祸,现代医学领域,也没有哪个医生敢不做试验就下诊断。格雷特左手一条咸鱼,右手一碗清水,左看看,右看看——
“这是什么鱼?”
原谅他前世只知道吃,从来不买、也不会烧。烧好的菜摆在面前,还能认一认这是啥鱼,一条生的鱼放在面前,这个……
做不到,认不出,告辞。
好在他不认得,自有人认得。泉水女神的神官探出脑袋,饶有兴趣地研究了片刻,肯定地下了结论:
“是鳕鱼。——就是吃这东西闹的?”
鳕鱼就对了。格雷特暗暗点头:这种内陆地区的人,平常吃不到海鱼,偶尔吃一次引发过敏,再正常不过。他笑着向神官点了点头:
“我估计可能性不小。不过,还是得验证一下。”
“怎么验证?——让孩子再吃一次吗?”
“……”
格雷特大汗:
“喉头肿成这样了,你让他吃,他也要咽得下去啊!”
“那怎么办?”
怎么试验,前世一代一代的医生们,已经为后来者踏平了道路。医生根本不用操心,怀疑是过敏,打发去做个皮试就好了。
做一项几十块钱,往胳膊上戳两针滴一滴抗原,半小时内出结果。可是现在,现在……
做皮试,首先得有抗原啊!
无菌性的,没有明显毒副作用的,测定过蛋白含量的抗原,检验科里一大盒一大盒摆着,看似唾手可得;可如果没有现成的抗原产品,要从原料里提取……
格雷特前世是临床专业,不是药学专业。可他也听药学的同学哭诉过,做课题的时候亲手提取,要把鱼肉剪碎了用液氮研磨,加丙酮去脂,搅拌,静置,上离心机……
一套流程走下来,怎么也得几天几夜,忙得蓬头垢面五官不正。至于这个过程当中,需要多少药品和仪器,那就更加不用说了。
前世,各种看似寻常的条件,都有国家强大的工业实力在支撑。而在这个异界,格雷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
他当前能做到的,只有制备抗原第一个环节中的,第一个步骤。
——把鱼肉剪碎,用水浸泡……
没了。
然后,就直接跳转到皮试的最后一步。
“拿两根针过来!再拿一碗清水!”
在孩子左前臂、右前臂,用清水与混合了鱼肉的水各滴一滴,然后用两根针透过液滴,在皮肤上轻轻地各刺一下,刺破皮肤,但不流血。格雷特掐着自己的手腕,默默数过60下,擦干净孩子两只胳膊上的液滴,然后——
“现在干什么?”
“等。”
皮试中的挑刺试验,Ⅰ型变态反应——也就是海鲜过敏、坚果过敏、油漆过敏这样的——在抗原刺激后20~30分钟观察结果。患儿暂时脱离危险,下一步的治疗又要等待试验结果,现在能够做的……
就只有等待。
左看看,右看看,坐在原地,无所事事。
格雷特:“……”
不是吧,这要等半个小时呢,就没人打发我吃饭吗?!
第14章 没有肾上腺素?那就……只能用肾上腺了
二十分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特别是有个人在你身边问长问短,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你还不能把他踹走的时候……那真是,度日如年。
格雷特一只眼睛瞄着孩子咽喉,一只眼睛盯着神官大人,比比划划,口水都快要说干了。好不容易听见有人大喊:“红了红了!红了好大一圈!”
一探头,男孩左前臂上光洁平坦,没有半点问题。右前臂上——就是滴鱼肉水的地方——红了好大一片,当中隆起,出现很明显的风团块。红晕外圈还有丝丝缕缕、长短不一的红色线条,一眼望去,跟昆虫脚似的。
红晕伴伪足和风团……
没错了,是过敏反应,而且是很强烈的过敏反应!
当然,反应这么强,也可能是因为他制备的鱼肉水,根本就没有稀释过……
格雷特有点心虚,表面上还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双手一拍:
“确定了!就是吃鳕鱼惹的祸!”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
格雷特语塞。
经过皮试,孩子的病因已经确定,是过敏造成的急性喉头水肿。急救方法他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都能下医嘱。甚至这边下医嘱,那边老资格的急诊科护士,都已经顺手把药配好了:
0.1%盐酸肾上腺素皮下注射;
10ml生理盐水+肾上腺素1mg+地塞米松10mg,立即口含漱口三到五分钟;
紧接着紧接生理盐水20——40ml,加肾上腺素1——2mg,再加上地塞米松10mg持续雾化。
可是现在,他手里有什么?
啥都没有啊!
肾上腺素注射液没有,地塞米松针剂没有,就连生理盐水——他指导人手现配的生理盐水,肯定也是浓度不准、杂质多多,无菌根本谈不上的……
摔!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好在这个问题格雷特已经有了预案。他假装思考了一下,镇定自若地转向农场主:
“我看见厨房里有羊肉汤,羊的内脏还在不在?”
“在在在!”农场主埃德蒙大叔用力点头。格雷特松了口气:这要是不在,就要跟农场的人商量,让他们当场杀羊了。他起身转向厨下:
“把内脏给我!”
这一番抢救下来,格雷特已经在农场确立了不低的威信,他一声要求,自然有人去跑腿。很快,一盆血淋淋的内脏就被端了进来,砰地一声放到格雷特面前。
然后,格雷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蹲到了地上,伸出双手,毫不忌讳地在木盆里翻了起来……
而一直跟着格雷特身边的神官大人,也好奇地蹲了下来。看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忍不住发问:
“你在干什么?”
“找一个内脏。”
“找哪个?”
神官伸长脖子凑了过来。一直按剑跟在他身边,克尽守护之责的罗曼骑士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躬身插话:
“大人,您身份高贵,别……”
“欸!”神官不耐烦地一甩袖子。他伸长脖子,左望望,右望望,冷不防,被一股混合血腥的臭气熏了个倒仰,得亏罗曼骑士扶着才没有摔倒。就这样还没放下好奇心,捂着鼻子,絮絮追问:
“你到底在找哪个?不就是内脏吗,放下让他们找不就行了!”
“他们不知道。”
格雷特头也不抬,专注地搜寻着,嘴里念念有词:“肾脏……肾脏……找到了!还有一个……”
“哎呀你要找的是羊腰子啊!”神官的脑袋再次探了过来。格雷特抬起沾满羊血的手掌,作势去推:
“别吵!”
左上方一声冷哼。罗曼骑士大剑出鞘,拦在格雷特手掌前方。寒光森冷,格雷特被他吓了一跳,神官的大脑袋也缩了回去,嘟嘟囔囔:
“不说就不说嘛……好心叫你让别人找,你还不领情……”
格雷特不理他,全神贯注,在木盆里翻找。已经宰杀完毕的羊只,解剖结构完全破坏,找到一颗肾脏不代表能找到另一颗。他又翻了好一会儿,把两颗羊肾全翻了出来,松一口气,抱着装羊肾的陶碗上了桌子,仔仔细细地开始剥离。
——从一开始,格雷特要的就不是肾脏,而是肾上腺。
肾上腺素收缩血管,地塞米松抗炎、抑制过敏。地塞米松是化学合成制剂,这会儿不用想了,但是肾上腺素……好歹还可以想一想。
有这玩意儿,至少可以消除喉头水肿,让孩子能够正常呼吸。至于气道上插着的鸡骨头,自然也可以快点拔下来了。
理论上说,肾上腺素属于蛋白类激素,不能口服,因为会被胃蛋白酶水解。但是,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口服肾上腺素的例子。格雷特记得,他前世曾经读到过这样的记载:
1893年的秋天,发明血压计的英国医生George Oliver,发现当受试者吞下从山羊肾上腺中提取的物质后,血压计竟能测到受试者桡动脉的收缩。
在后世,这个实验被作为肾上腺提取物能升高血压,最早出现的显著证据。但是,在此刻的格雷特看来,它意味着更重要的一点:
肾上腺素,或者肾上腺提取物口服,确实发挥了作用!
当然,患儿现在不能吞咽。但是格雷特还有另外一个希望:肾上腺素家族中,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都不能舌下含服,但是异丙肾上腺素,它是可以舌下给药的!
所以……肾上腺提取物……确切说是肾上腺捣碎了掺水……或许,也有点效果……吧?
格雷特紧张得甚至没空说话,在黯淡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剥离着羊肾外的包膜。剪断、拉开、钝性分离……粗糙的铁剪刀,在他手里轻轻地闪烁着,几乎玩出了外科手术剪的灵巧。
肾上腺小小一只,紧贴肾脏顶端,和肾脏一起被包在肾筋膜里。人类的肾上腺不过5~7克重量,山羊的肾上腺也差不了多少。他要非常小心,才能把肾上腺完整地剥离出来,一点也不能弄破。
两只肾上腺里的有效成分不知道有多少,能通过舌下吸收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他……还是小心一点,尽量不要浪费吧……
格雷特全神贯注,手上的动作谨慎而轻柔。工作中散发的气场不知不觉感染了所有人,连那个咋咋乎乎的神官也住了口,趴在桌上探头看着,一声不吭。骑士在身边咳嗽一声,尝试说点什么,也被他摆手堵了回去。
直到格雷特把两枚肾上腺完整剥离,放在干净的空碗里切碎、碾磨,加上清水让孩子漱口,神官才大大吐了一口气,跳起来追问:
“这样就可以了吗?没问题了吗?”
“等等看吧……”
格雷特一眨不眨地盯着男孩脖颈,随时提防鸡骨头歪掉。好在那孩子漱口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鸡骨头仍然好好的,倒是喉头的水肿渐渐消除,气流冲过声带的声音,也越发明显了起来。
“哇!有用!真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