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兰2020
“把无影灯挂起来!”
两个学徒被他催得脚不沾地。而格雷特一手握着满把藤蔓,维持着它生长的态势,微闭双眼,长长吐了口气。
——手术终于进入他熟悉的节奏了。患者侧卧,对术者是非常难受的,人得半蹲着不说,手臂略微往下一沉就容易出无菌区,光线也容易被挡住。虽然那样的手术他做过不止一次,但是每次的体力消耗,都是正常体位的1.5倍以上。
而现在,患者仰卧位,头顶上挂着明晃晃的无影灯,周围站了一圈儿助手……样样都和前世的手术室相似。唯一不太像的,就是他手里握住的藤蔓。
“马修大哥,你能接手这些藤蔓,让它们保持现状么?”
格雷特仰头问。马修牧师快步走来,试探着搭上他手中绿色,闭目片刻:
“可以。”
格雷特松口气。两人目光交汇,默念一、二、三,同时点头。格雷特松手,马修牧师渡过力量,藤蔓上微微闪过一道绿光,稳稳不动。
“你叫安德烈?”
格雷特俯身询问。患者微微点头,格雷特尽可能放缓了声音,温声道:
“插进你身体的铁杆被拔出来了,接下来,我们要看看你体内有没有破损,把它修补好。你别紧张,我尽可能不让你觉得疼痛,你安心睡一会儿……”
睡眠术,发动!
患者眼皮慢慢耷拉下来。格雷特争分夺秒地从空间袋里取出消毒铺巾,哗哗哗哗,在患者身边铺了一圈,只留下腹部袒露。
唉,没有麻醉医生真是烦恼,要换成前世,患者早就被麻翻了,生命体征也有人看着,根本不用他操心……
格雷特暗暗叹气,手上却是半点不慢。切开皮肤,分离筋膜,打开腹腔——七八只法师之手在身边不停飘动,拉钩的拉钩,钝性分离的钝性分离,帮忙夹闭血管的帮忙夹闭血管。井井有条,不见半点紊乱。
雪白色的无影灯下,场面半是严肃,半是魔幻。马修牧师站在格雷特对面,一只手握着藤蔓,一只手举在半空当中,随时准备按格雷特的要求扔治疗术。泉水神殿的年轻神官被他挤到伤者头部,脸色就有些苍白,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唇。看那样子,似乎随时随地能吐出来……
“腹腔里有积血。能引出去么?”
格雷特蓦然抬头看他。年轻神官顺着他的指点看向腹腔,脸颊又是一白,在手掌下面鼓了一鼓。那个可怜的样子,看得格雷特真想对他说:不行你就闪吧,别吐出来污染术区……
然而年轻神官竟没有转头。相反,他挣扎几下后,坚定地向格雷特点了点头。左手仍然捂着嘴不敢放开,右手却抬到空中,接连变化了好几个手势。随着他指尖的运动,一条血线腾空而起,落到旁边学徒捧来的铜盆里。
这位神官很不错啊!格雷特在口罩底下勾起一个微笑,向他比了个大拇指。他低下头去继续手术:
结肠没问题,铁杆没有路过;
小肠有点擦伤,来个治疗微伤先补好,至于腹腔内的清理回头慢慢做;
肠系膜破了两个洞,这个不急;
肠系膜上血管只破了两条小的,一发治疗微伤就行,真正好运气!
所有的肠道,拎起来的拎起来,推开的推开,暴露腹后壁的腹膜!法师之手,上!帮我拎肠子!
“你在干什么!你这样又是切又是拽,伤者要醒的!”神官小声惊呼。格雷特头也不抬:
“嘘!别说话!醒了就再帮我补个睡眠术!”
他心里默默计算着,又是一发【延缓痛苦】甩了下去。神官探头去看伤者,只见那个男子眉头紧皱,眼珠微微转动,可是居然真的没醒。他转向格雷特,讶然道:“你怎么做到的?”
“延缓痛苦啊!他不疼肯定不会醒啊!”
睡眠术有一个限制,就是受术者一旦遇到伤害,立刻会惊醒。但是搭配【延缓痛苦】,那就是手术中的绝配了……
格雷特回了神官一句,脸色顿时严肃下来。腹后壁腹膜下一片血肉模糊,支离破碎。格雷特勉强捞了捞,从当中微微托起一颗破碎的肾脏,向其他治疗者展示:
“马修大哥,他的右肾……已经这样了。还有救么?”
在格雷特看来已经没有救了。右肾上穿透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流出。这还不算,肌体组织已经变色,分明是失去活性了。但是肾脏对人体如此重要,格雷特总是希望,这个世界的治疗术能给他不同答案。
马修牧师面露难色。他勉强释放一个治疗术,蒙蒙绿光落在肾脏上,毫无动静。再倒上去一小瓶珍藏的治疗药水,淡金色的药水流过肾脏表面,没有半点改善的迹象。泉水神殿的年轻神官也过来帮忙,奋力释放一个治疗术,还是不见半点好转。
……很明显,治疗术这东西,特别是低阶牧师的治疗术,并没有逆转生死的强大力量。
格雷特无奈地叹了口气。
“救不活了。……切了吧。”
切开肾周围筋膜。
法师之手分离肾脏。
分离、切断、神术愈合输尿管、肾血管。
切除右肾,用神术愈合肾周围筋膜、腰背筋膜。
这些都是泌尿外科的活儿,格雷特做得有些提心吊胆,好在随时有神术垫底。一颗破损的肾脏托在盘子里被拿下手术台,他终于松了口气,感觉冷汗已经湿透了脊背。
“马修大哥,没事了,可以收回藤蔓了……我清理一下腹腔,很快就好……”
说是“很快就好”,其实也花了半个小时左右。等格雷特依次修补好背阔肌、腹内斜肌、皮下组织和皮肤,以及后壁腹膜、肠系膜等诸多组织,用温盐水、圣水分别冲洗完腹腔,准备关腹的时候,手术室门口哐当一声,被人推开:
“伤者怎么样?还活着么?”
格雷特默默停手。他双手平举胸前,转身回头,看向那个风风火火冲进来的战神主教。然而他啥都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整个人化成一道残影,冲到手术台床头,伸手一摸伤者鼻息:
“还好,还活着……”
第311章 潜伏太久,我学会写病历了
主教大人真的不愧为身经百战。是真的身经百战,他用战锤、战斧、权杖敲破的脑袋,都不止一百个。所以就算看到伤者开膛破腹,躺在自己面前,主教大人也面不改色,只是向格雷特道:
“抱歉,我来晚了。——现在怎么样了?”
说着顺手一指门口,手术室房门“砰”的一声甩上,把想要跟着冲进来的病人家属们关在门外。格雷特上身挺直,双手平举,以脚跟为轴旋转了半圈,向他感谢一笑:
“治疗快结束了,就差关腹。对了,伤者应该也快醒了,您能帮忙补个神术么?”
主教大人表示责无旁贷。战神神殿标配的安宁术随手放出,止痛、镇静、禁锢三合一,伤者顿时挺在手术台上,一动不动。格雷特大喜,顺手就拜托他接着帮忙。
这位新来的主教大人也真是好耐性。逐层关腹,治疗轻伤一个接一个甩,他也没表示不耐烦,也没有抗议“一个大治疗术下去不就完事了”之类。
等到所有的伤口都料理完,解除神术让患者苏醒,他才蹲过去看了看拔出来的铁条,伸手比量了几下,又悄悄过去问马修牧师:
“这么长?是扎透了么?之前是从哪里扎进去的?这么重的伤,你们是怎么治的?”
马修牧师:“……”其实我只清楚一小半……
还是比较小的那一半。但是这位主教是他请来的,是看着他的面子才来的,无论如何都得招呼好了。马修牧师看看端起铜盆,已经开始往外走的格雷特,小幅度的为主教大人指了指:
“治疗是他主持的,待会儿让他来解释一下?”
主教大人已经快步出去。格雷特向前,他也向前;格雷特转弯,他也转弯;格雷特和伤者、另一个老头儿进了一间房,他也理所当然的跟了进去,一屁股坐在那儿,就不打算起来了。
这样的脸皮厚度,倒让格雷特多看了他两眼:和光头主教差不多了。然而别人之前伸手帮忙,他现在也不能过河拆桥,只向主教大人微笑了一下,就把手里的铜盆放到桌上:
“治疗很成功。您的儿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有些后续问题需要注意一下。首先,因为铁杆捅穿了肾脏,我们不得不将肾脏摘除……”
战神主教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房间里,术后谈话与科普宣教,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房间外,嘈杂的喧嚷声渐渐安静下来,船员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大副没事了吧?”
“应该没事了,能自己走着出来,命应该保住了。”
“那我们能走了吗?”
“还是等一等吧?那个小牧师让我们等他出来的……”
聊着聊着,房门吱呀一声敞开。格雷特脚步轻快的出来,边走边对战神主教道:
“没问题,这伤是怎么治的,回头我就讲给您听。您稍微等一下,我先处理好这些轻伤员。——你们几个,都过来这边坐下!”
水手们蜂拥而上,你争我抢,挤成一团。一个瘸着腿的独眼龙动作最慢,被挤到了最后面,忽然伸肘捣了旁边人一胳膊肘:
“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你不是我们船上的人,也来和我抢?”
詹姆·罗威暗暗叫苦。他是霍普斯男爵的家臣,或者说,是他们家暗地豢养,见不得光的刺客,专门替男爵办一些台面下的事。这一回格雷特拒绝道歉,答复强硬,男爵大人愤怒之下就把他派了出来,想要暗杀格雷特报仇。
詹姆·罗威接到这任务,一个头两个大。杀格雷特容易,善后却难,一旦被人怀疑,那些魔法师有无数的法子找到凶手。詹姆把自己这条命看得也挺宝贵,无论如何,不肯随随便便就给扔了。
他只能耐心跟踪,想要找到一个机会,把暗杀做成意外死亡。奈何连跟了好几天,格雷特只要离开法师塔,那个野蛮人战士就寸步不离。每天中午,把他送进治疗所,晚上再从治疗所接回法师塔……
詹姆·罗威自己也只是七级刺客,想要在野蛮人的保护下杀人,还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实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而治疗所里有一位五级牧师坐镇,想装成意外,他同样也做不到。
好容易今天治疗所来了一大群伤员。詹姆狠狠心,用力摔了一跤,带着鲜血淋漓的小腿混了进来。本来还想蹭到格雷特落单弄死他就走,谁知道,还没找到机会,就被水手们怀疑上了。
他局促的往后缩了缩,伸出一条小腿:
“我,我是码头上搬货的……刚才也受了伤……牧师大人让我等他出来……”
小腿上裹着一大片纱布。独眼龙一眼扫过,嗤了一声:
“这点伤也来求牧师治疗?高利贷赔不死你!——看你细皮嫩肉的,不会是刚刚破产,干不了扛货这种重活吧?”
詹姆·罗威满脸堆笑,喏喏连声。独眼龙随手一甩:
“到后面去!别想排在我前面!”
詹姆低着头退到最后。队伍最前方,格雷特已经摊开一本本子,开始一个个问,一行行记录:
“你叫……费米,18岁,腿骨骨折……我看一眼,知道了,胫骨单纯性骨折。你这个已经上了夹板,不要剧烈运动,不要用力,过几天如果疼痛剧烈,或者肿胀的非常厉害,记得来治疗所找我……”
“你叫……巴塔,23岁,肩部大片软组织挫伤,腰部韧带拉伤。你这个没有大问题,回去好好休息。”
“你……后背、手臂腿部皮肤大片擦伤,行清创术,纱布包扎……伤口结痂之前不要碰水,两三天内如果发烧,或者伤口大片红肿溃烂,就来治疗所找我想办法。”
他一个接一个的询问姓名、讲述伤势情况、叮咛嘱咐、回答水手们的问题。速度算不上快,可也绝对算不上慢,七八分钟就能处理一个。詹姆·罗威排在队尾,眼看着再过半小时就能轮到自己,不由得暗暗忐忑:
半个小时,够不够那个战神主教走人?我是不是要找机会先走开一下?被他看完打发走,再找理由回来就不太方便了……
探头看了一眼,那位战神主教兴致勃勃地坐在旁边,并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詹姆·罗威纠结片刻,绕过队伍,往格雷特身边蹭了过去。即将挨到近前,脚下忽然一绊,扑通摔倒。
“哎呀!”
他低声惊呼。撑向地面的手指间,却已经悄悄弹出一根毒针,只等向外甩出。
毒针上的药物是他秘制,只要破皮出血,一个小时后毒发无救。最妙的是针刺的动静不大,就像被蚊子咬了一口,他绝对有时间逃得远远的。
身体刚跌到一半,张开的双手却按在了半空中,再也压不下去。紧接着,一双半透明的法师只手攥住双臂,把他身体扶正。格雷特百忙中瞥过来一眼:
“没事吧?”
手指挥挥,漂浮碟和法师之手一起消散。詹姆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连连道谢。他退回原位,安静待了一会儿,又去寻摸了一只杯子,倒上杯水捧向格雷特手边。
这小牧师说话说的口干舌燥,给他杯水,肯定会喝……
他捧着水杯一步步向前。左手几次抬起,想要在杯口边上磕一磕指甲,又几次默默放了下去。最后还是,原模原样的一杯水,送到了格雷特桌上:
“牧师大人,您请喝口水……”
“嗯,多谢。”格雷特抬头谢了一声,却没有碰杯子。反而是他身边的战神主教看过来一眼,随手一弹,甩过一道幽微的亮光。
“水里没毒。可以喝。”
詹姆默然后退,冷汗淋漓。他排在队伍里一步步向前,直到格雷特问了他情况,写完病历,打发他离开才匆匆告退。走出房门,脊背往墙上一贴,侧耳倾听:
“您的儿子,最好在客房休息一晚上,毕竟是这么重的伤……放心,我亲自看着……”
詹姆想了一想,绕到治疗所侧面,悄悄跳进内部。刚才一群人乱糟糟挤着的时候,他已经把上下摸了一遍,大概知道客房在什么地方。这会儿先发制人,翻进客房,悄悄躲在房梁上面,收敛气息,缩成一团。
没一会儿,伤者、伤者父亲、格雷特和战神主教,便鱼贯走了进来。詹姆在房梁上团得更紧,听着格雷特安顿伤者睡下,和战神主教走到隔壁,铺开纸笔:
“我开始补病程了,您想知道这伤是怎么治的,待会儿看记录就能明白。嗯,您要在边上看我写?行吧……”
“病人姓名:安德烈·米勒,男,27岁,大副。贯通伤,直径16mm铁杆,从右后背第11肋间插入,从耻骨联合部上方穿出。目测失血500ml……”
“耻骨联合部?就是胯上这块骨头……”
“什么是正中切口?就是从剑突下到肚脐连线的中点,那,这儿到这儿……”
长长长长的记录和解释持续了大半个通宵。詹姆·罗威蜷缩在房梁上,听着格雷特不断为主教大人解释记录内容,每隔两小时进去看一次患者,眼神茫然,怀疑人生:
所以我到底干什么来了?
旁听他写了这么多记录,我感觉我自己都会写了……
第312章 刺客跑了,那么,我自己来吧!
詹姆·罗威在房梁上趴了一晚上,就没找到一次出手的机会。
那个小法师——或者说小牧师?写了大半晚上,战神牧师就陪了大半晚上。写完病历以后,他还一次一次地进去检查伤者,呼吸如何,心跳快不快,是不是有力,有没有发热,有没有尿……并且,把这些信息,统统记录到笔记本上。
而这个过程中,那位战神主教——詹姆从他的袍子判断应该是7级——不但没有嫌烦,甚至没有到隔壁去偷空睡上一觉!
“你要记的东西好多啊。”战神主教感慨地翻着他的本子。姓名、年龄、伤情、各种处置,足足记了三页纸,还外带三张图画。图画说不上纤毫毕现,但是很明显,能看得出那根铁条穿过了哪些部位,体内受损情况又是如何。
“这才哪儿到哪儿。”格雷特无力地向他笑了笑。这才只是手术记录部分,或者说,只是手术记录中的操作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