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从进入三月开始,乱军就形成了两大集团,一是以紫金梁王泰普为首的先期入晋乱军,在接纳了后期逃窜入晋的莽张飞和邢红狼二部之后,势力大张,接连在平阳府中部诸县发力,夺取了多个州县,并且在四月份开始摆出北上姿态,迫使山西镇南下的一部退缩。
四月廿九,紫金梁以主力吸引山西镇边军,然后以大闯将张存厚和邢红狼部绕过三蹬山,从后方截断山西镇边军后路,边军军心涣散,舍弃襄陵逃往临汾。
紫金梁王泰普率领这一路乱军主力在前期投降的边军引导下,趁势猛攻临汾,那一路边军中部分军官被前期投降边军说服,里应外合,临汾于五月初三陷落,剩余边军全数投降紫金梁。
五月初十,乱军八爪龙徐聪儿部攻占洪洞,十五,下赵城,二十二下霍州。
另一路莽张飞部则攻占涧水畔的岳阳,逼近沁州的沁源县境,晋中震动。
与此同时邱子雄部的动作就要迟缓得多,一直停留于黄河岸边整训。
一直到紫金梁部攻占襄陵之后,邱子雄才觉得再拖下去局面会对自己更不利,这才率军北上占领乡宁,五月十七,占领吉州。
“现在晋南乱军却让朝廷陷入了两难啊。”冯紫英接到邱子雄的来信,也一样感到为难。
孙承宗的大军已经北上山海关,山西镇南下的这一支原本是平叛的军队,却反而被包围击溃,甚至还投降了乱军,成为乱军中的中坚力量,这才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
这样怨不得柴国柱。
苏晟度在山东一战的失利,直接葬送了五万多山西镇的精锐,当初柴国柱初去,而苏晟度作为资深副总兵,一门心思想要通过山东一战来为自己谋得战绩,以便于下一步自己能顺利晋升总兵,所以几乎把整个山西镇的精锐全数带了出去,结果却被牛继宗和孙绍祖抓住战机一举歼灭,这直接让山西镇元气大伤。
而后柴国柱为了迅速恢复山西镇的元气,不得不在山西境内各卫所抽调兵力补。
但山西都司的卫所要么就是本身就在晋北,处于大同镇、山西镇境内控制中,形同虚设,要么就是晋中晋南这几个区域中战斗力本来就不强,而且数量上也无法一下子弥补五万多大军,所以最终柴国柱只能一部分从卫军中抽,一部分干脆就从民壮中来填补。
这就直接导致了山西镇现在的战斗力参差不齐。
原来剩下的山西镇旧部基本上都还驻扎在偏头关、老营堡、保德州、镇西卫和宁武关这一线,要应对土默特人,所以派出南下平定乱军的都是去年才收罗进来的卫军和民壮混编的新编边军,在战斗力上远无法与原来的老边军相比。
在前期收获小胜之后,这一部就有些轻敌,觉得乱军不过尔尔,接下来就被紫金梁的乱军主力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溃千里。
这支边军的溃退甚至直接把尚有一定战斗力的平阳卫军也给带垮了,临汾一战,边军先溃,反倒是平阳卫军还坚持了一日,但是面对气焰嚣张的乱军,平阳卫军心志被夺,所以最后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临汾一丢,整个平阳府基本上就没救了,像洪洞、赵城、霍州都是一鼓而下,只有处于北上咽喉要道的阴地关上还有原来平阳卫一部驻守,所以乱军尚未趁势北上,但是那一部军队数量太少,不过区区六百余人,面对上万的乱军,那也只是杯水车薪,很难坚持住。
“邱子雄的确有些为难,现在下边各部都希望向北,夺下大宁、蒲县、隰州、控制沿黄河这一线,和紫金梁部保持并驾齐驱的态势。”汪文言也苦笑,“现在邱子雄他们也不可能向东进击,下边的乱军肯定会不答应,进而引发混乱,因为那太不合情理了。”
的确,紫金梁王泰普专门遣人来找邱子雄,要求协调一致,一起进攻官军,现在你却要去偷袭盟军,而且还远隔数百里地。
放着眼前的州县你不去打,却要去打盟军,这怎么说都说不过去,所以这才让邱子雄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才来信请求指点。
“嗯,我也知道这不合情理,这么做会让整个拜堂寨这一支人马内部陷入混乱。”冯紫英也觉得棘手。“白九儿这一部基本上保留比较完好加入了拜堂寨,而且还帮邱子雄沿路吸收了不少其他各部乱军加入拜堂寨,其实力不俗。”
邱子雄的人马现在看似兵强马壮,但内里结构体系却并不紧固。
“按照邱子雄的说法,现在整个他的人马已经拥兵两万出头,其中他最精锐的拜堂寨旧部其实只有最开始的三千人左右,后来不断吸纳,大概补充扩张到了五千多接近六千人,然后通过两轮兼并,达到了一万二千人,这一万二千人勉强可以都算是他的旧部,较为稳固,但后来白九儿和其他一些小股乱军有大概一万人左右并入进来,经过整编才有了现在二万人出头的兵力,这样说来,白九儿和后续加入的乱军也还是占到了三成以上,不可小觑。”
汪文言赞同地点头,“邱子雄作出与紫金梁部保持距离,不合并的决定,这应该没有问题,主导权问题不好解决嘛,但是大家都是乱军,就算是不合并,起码也算盟军,就算是不相互配合支持,相互支援,但起码不至于刀兵相见,如果邱子雄作出要进攻紫金梁部的决定,肯定会引发白九儿部和其他一些乱军的反对,就算是他原来兼并的一些乱军,可能也会离心离德,……”
“那文言你觉得邱子雄该怎么做?”冯紫英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
“可以让其向北,拿下大宁、蒲县、隰州,进而进攻汾州和永宁州!”
汪文言的话让冯紫英吃了一惊,他看着汪文言,狐疑地问道:“文言,为何一下子变得如此激进起来了?拿下汾州,还要进攻永宁州,这都打进太原府了,你真当柴国柱的山西镇是泥塑木雕对此会无动于衷不成?”
“那大人觉得邱子雄该如何?无论他怎么做,都说不过去,所以索性大胆一些,寻求机会。”汪文言毫不在意,“当然在此之前,要让邱子雄去和紫金梁那边约定,让紫金梁部向东进攻,打沁州和潞安,这样双军对进,各自发展,也算是一个竞赛。”
冯紫英笑了起来,“文言,你这个建议听起来太离谱了,但我想你肯定会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让邱子雄这么做大可不符合我们当初的预设。”
“那大人您觉得紫金梁这一部如此发展下去,能成事么?”汪文言反问。
冯紫英略作思索,摇了摇头:“不可能,只要大同军精锐南下,王泰普没有机会,他现在不过是趁着晋南空虚得势罢了。”
“那山西镇现在情况呢?”汪文言又问:“据我所知,总督大人在榆林当过总兵,在三边当过总督,冯家在大同镇根深蒂固,又在辽东担任过总兵并兼任蓟辽总督,可唯独在山西镇影响力偏弱,如果让其在合适时候归降山西镇呢?能不能让邱子雄赢得一个山西镇副总兵?”
第二百七十八章 另类选择,我欲独行
冯紫英目光顿时锐利起来,盯着汪文言。
汪文言却不惧怕,依然故我,平静地道:“属下也早就想要问大人一个问题了,担任对未来大周的局面怎么看?”
“文言,你这个话题可有些大,大得连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冯紫英淡淡地道:“你想说什么,就我们俩,总可以开诚布公和盘托出了吧?”
“大人,您也应该感觉到了,经历了江南叛乱,还有来自辽东和山陕叛乱的不断压力,以文驭武的格局正在发生变化,虽然朝廷还在努力维系这一格局,但武将权力日益增强这一趋势却是不争的事实。”汪文言一字一句地道。
冯紫英心中微震,看来对方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啊。
老爹率领西北军在山东一战后已经成为举足轻重的兵头,在朝廷心目中也许已经隐隐成了一大隐患了。
朝廷一方面不得不让孙承宗来率领北线军,趁势就把蓟镇军一部和京营一部加上山西镇败军进行整合。
按照常理,既然山东之战已经结束,孙承宗这支北线军团就该裁撤归建。
比如尤世禄虽率领的蓟镇军一部就该归建蓟镇军,贺虎臣和杨肇基的五军营两部就该归还京营,甚至从山西镇苏晟度溃兵中重新组建整合起来的这支军队也该退还给山西镇,毕竟山西镇现在可谓元气大伤。
但是现在朝廷却毫无此意。
为何?一方面的充分理由是说建州女真有异动,让这支军队住房京东辽西一线,可以随时增援辽东,另外也是隐隐有防范西北军的因素在其中,只不过后者恐怕朝中文臣们都不明言,大家心照不宣。
另外还觉得不够,担心西北军尾大不掉,甚至宁肯接受陈继先的淮扬军的“反正”,哪怕让陈继先拿下江南都可以,这样可以让老爹和陈继先相互牵制。
冯紫英觉得朝中诸公倒不完全是觉得自己老爹不可靠,而是觉得老爹以及老爹手底下的一帮武夫们不可靠。
刘东旸、刘白川、土文秀,这些都是桀骜不驯野心勃勃之辈,而且这帮人又都很能打,在军中威信也高,一旦失控,真的在中原乱起来,那才是天大的祸患,朝廷甚至抽不出多少军队来应对,这也是为什么要让孙承宗和陈继先两支军队都保留的缘故。
至于陈继先同样也是如此,真要让老爹率西北军打下去,把整个江南江北打烂,以现在朝廷的财力,那真的就要崩溃了。
为了确保山东之战胜利,以及后续平定江南,辽东、蓟镇、宣府、大同乃至山西、榆林这几镇现在的粮饷都已经开始欠着了,给的话都是年底之前一定要补齐,可以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如果今年局面再不好转,不说江南,北地先就要崩了,这几镇边军就先得要造反。
“唔,当下局面不靖,边军、卫军四处征战,武人的确权力更大,这一点确实如此。”冯紫英点点头。
“可这种趋势日后一定时期内能得到扭转么?”汪文言继续道:“属下觉得难。辽东建州女真,蓟镇、宣府、大同边墙外的察哈尔人,甚至现在素来老实恭顺的土默特人都有点儿蠢蠢欲动了,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北地诸边镇都还要进一步加强,但文臣中现在除了孙承宗勉强能带兵外,其他人还有谁?熊廷弼在湖广打得狗屎一样,杨应龙和安慑两家打了多久了,孙承宗和耿如杞给他留下那么好的底子,但他还是捉襟见肘,硬生生让王子腾轻松脱离湖广,……”
冯紫英皱眉,汪文言说得太过刻薄,但实际上熊廷弼算是不错了,若是换了杨鹤继续在那里,只怕会更糟糕。
文臣中本来能打仗的就没有几个,本身就不带兵,临时赋予重权,就想要让一帮武夫心甘情愿地听从命令,哪有那么轻松的事儿?
柴恪平定宁夏叛乱,那也是他本身就兼着兵部侍郎,而且有自己老爹帮衬,朝廷也是全力支持,才把这一仗打下来。
现在四处燃火,朝廷无法全力应对某一处,只能四处应付,湖广四川这边的仗自然就没那么好打了。
“不提熊廷弼,我们只说这朝廷的具体情况,北边边墙外外敌虎视,内地也不安稳,山陕之乱属下调查过,白莲教实际上已经有渗入了,好在陕西这边还算好,但是紫金梁、徐聪儿和张存厚的乱军中都有白莲教的影子,……”汪文言很肯定地道:“属下可以断言,下半年肯定还会要出乱子,山西,北直,山东,南直,都有可能,北直和山东可能性更大,……”
“这种情形下,朝廷哪怕是顺利把江南拿下了,恐怕也不得不依赖于西北军、淮扬军,甚至还有荆襄军这几支目前在内地的军队来应对,这我还没算王子腾的登莱军还在江西,这如何来解决掉,都是大问题。”
冯紫英用双手揉了揉脸,不得不承认汪文言对当下朝局的分析还是有些真知灼见的。
一旦北直或者山东白莲教乱起来,辽东和蓟镇、宣府这些地方被女真人和蒙古人牵制,根本就抽不出来兵,那谁来肩负平叛重任?恐怕就只有西北军和淮扬军,而王子腾在江西湖广如果继续折腾,找不到一个好的对策来解决掉,熊廷弼未必能斗得过王子腾,那又是一个大麻烦。
“大人,我不知道您对您日后是怎么考虑的,或许你觉得你在陕西这边解决了乱局,可以安安心心回京,也许当个户部侍郎,又或者顺天府尹,但我觉得您就算是坐上侍郎府尹位置也未必能做得久,朝廷恐怕到最后还得要把最棘手的活儿丢给你,可不管是让你去对付建州女真还是察哈尔人,又或者丰州白莲,也还有可能让你去应对山东北直的白莲叛乱,甚至让你去江西对付王子腾,若是没有足够的兵权,那是万万不行的。”
汪文言说得越发挥洒自如,“属下看您在陕西所作的,边军这边您不好太多插手,但马进宝现在对您可是心服口服,还有越山营、摧城营、突锋营,加上莫德伦和蒲州跨境驻扎的赵千山,属下觉得您都是在布局,所以属下斗胆觉得既然如此,比如把邱子雄也送上山西镇去,日后如果北直或者山西要让您去解决问题,那您手里也能多一支如臂使指的军队。”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的点点滴滴布置都被汪文言看穿了,虽然没打算瞒着对方,但是也没有刻意挑明,可在汪文言眼中,简直就是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啊。
“文言,你可是深谋远虑啊。”冯紫英喟叹了一声,“没错,我也感觉大周局面不容乐观,江南之乱看起来是一个咱们内部的内讧,似乎也没造成多大动荡,但这种内讧最大问题就是消耗了我们自身力量,给内外敌人以可趁之机,……”
汪文言明白冯紫英的意思,大周内耗,但内外敌人趁机壮大,此消彼长,如果敌人能够选择恰当的时机同时发难,那大周就麻烦了。
“所以大人要抓牢军权是很有必要的,毕竟现在朝廷更像是把大人当成了救火队,哪里出了问题就让大人先顶上,可要面对的几乎都是灾荒、民变、叛乱甚至外敌入侵这种棘手之事,若是没有足够的军队来应对,肯定会缩手缩脚,力有不逮。”
冯紫英笑了起来,“文言,就这个么?还有吗?我觉得你话语里还有未尽之意啊。”
汪文言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除了方才说的是从大人本身角度来考虑的,另外就是冯家,包括令尊在内的问题了。”
果然,冯紫英就料定汪文言不会看不出更深层面的意图来,他在自己身畔这么久,自己从永平府就开始在军中培养人手,怎么可能只是如此简单的目的?
“继续说。”
“冯家现在的情况很微妙,属下觉得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令尊可以择机而退,含饴弄孙,毕竟令尊也五十出头,说年龄大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了,只要令尊退了,相信朝廷肯定会给神武将军这个职位换一换,封一个侯,应该是问题不大,甚至给一个国公也不是不可能,反正都是虚爵。”
汪文言含笑而言:“那么这样下来,大人您就可以在文官路上奋力前行,有齐阁老他们的支持,您在北地士人中的影响力,三十之后入阁拜相,应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儿,日后做到首辅也属正常。”
“嗯,看起来这个设想也不算差啊。”冯紫英悠然点头,“无数士人一辈子都未必能做到我现在的位置,更别说入阁拜相当首辅了,我似乎应该是知足常乐才对,这样一个选择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才对,文言,你觉得呢?我倒是觉得你好像认为这条路是退而求其次的路呢?”
第二百七十九章 吐故纳新,鼎革时代
“大人,不是文言如此认为,而是大人您内心的是怎么想的,这才是关键。”汪文言并没有讳言,“您就算是十年后入阁,四十岁做到首辅,但在首辅位置上又能干多久?二十年?我琢磨着这恐怕都有点儿难,十年首辅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情形,或者再长一点儿,十五年吧,不说士人们会不会一直支持,怕是天家都不会允许。”
“就算是我当了首辅,难道我就必须要老死在首辅位置上,我就那么恋栈权位?”冯紫英看着汪文言,颇为玩味地笑了起来。
“恋栈权位这个词语听起来是贬义词,但是我觉得要怎么来看,若是只顾着谋求一己私利,那当然不可取,但若是想要成就心目中的大事,做出名垂青史的创举而必须要在首辅位置上干下去,那么我觉得并无不可,只要于天下百姓有益,于朝廷江山有利,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所以这不是事儿。”
汪文言说得很坦然。
“文言,你这么确定我有此宏愿?我就能做到那等名垂青史的宏图大业?”冯紫英语气里带着几分自我揶揄和调侃,“我可才二十出头呢,在很多人看来我就是幸进之徒,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几次好机会,加上朝里有人罢了。”
“大人是否幸进,是否有此能耐,自有公论,如果做一件事情成功可以说运气好,做成两件也勉强可以说是侥幸,三件四件,那谁还敢说这是运气侥幸,那就是侮辱朝中一干人的智慧了。”
汪文言的话让冯紫英哈哈大笑,“文言,你对我如此看好,让我真的有点儿承受不起啊。”
“大人,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您只是想做官,那您可以走第一条路,而且一样可以十分风光,到时候冯家起码在三代之内都能十分显耀,倒时候你也可以得相当尊荣退下来,但如果您选择做事,而且是做前人未有的大事,吐故纳新,让朝廷重现汉唐荣光,那您就不能走我方才说的第一条路。”
汪文言目光清澈锐利,面对冯紫英,而冯紫英也没有回避,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有所思,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嗯,那第二条路看来是波澜险阻荆棘无限了吧?”
“当然。历来成就大事者,谁不是历经艰难险阻,百折不挠,方能成功,而大人已经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若是真有此愿,自当砥砺前行,无惧风雨。”汪文言话语十分中肯。
“文言,你从哪些地方看出我会选择第二条路呢?我是对当下一些情况不太满意,也的确有意要改变一些现状,但是距离你说的那等大事,似乎也还有些远吧。”冯紫英无可无不可地道。
这一次轮到汪文言笑了起来,他已经可以确定,冯紫英根本就没有考虑自己所说的第一条路,而是极为决绝的选择了第二条路,甚至没有等自己把第二条路的具体情形说出来,这说明此子早就心存宏愿。
这也正是他乐于见到的。
他不过是一介牢吏出身,哪怕心中再有抱负才华,但是非科举出身决定了他若没有特殊的际遇,他不可能让自己命运得到根本性改变,能够跟随冯紫英一路上行就顶天了,但是在士人掌控朝局的情形下,他这种人永远不会真正被重用。
所以他更希望冯紫英,冯家能有更大的想法,但这一点他不能说透。
“大人,您太谦虚客气了,单单是您这几年随意为之的几件事情,就足以让人感觉得出来的心胸抱负了。”汪文言没有触及冯紫英更深层次考量,而只是单纯从冯紫英做的具体事情来探讨。
“开海之略论理作为北地士人是不该提出来的,以前不是没有提过,但是都是江南那边在提,而且大多都是泛泛而谈,缺乏具体的操作方案,还是在您手里才从一个虚化的构想变成现实举措,而且当初北地士人都无比担心会对北方造成巨大损害,但实际上大家现在才发现,如果没有你当初的明智决策,榆关和大沽没有能在这几年迅速开埠发展起来,那这一次江南之变就会让朝廷陷入绝境。”
“漕运中断这样大的事情,换了前几年,只怕京师早就民心浮动,甚至不可收拾了,但现在看到源源不断的海船从大沽和榆关将南方的粮食乃至各类物产输送进来,京师民众根本就没有太担心,甚至连辽东和东蒙古草原上的物资现在都是通过海运再走陆运,不再依靠漕运,这种变化,大家有目共睹,而且市舶司各种收入给朝廷财政带来的巨大弥补,户部和商部都心里有数,……”
“文言,一桩事儿翻来覆去说,倒是显得我这个人似乎一辈子都只能坐在功劳簿上不能翻书了,……”冯紫英不以为然摆摆手。
“大人,我只不过择其一而言罢了,要说您在永平府和顺天府做的事情,其他的我都不提了,但是您大力推动工矿业的开发这个理念我觉得也是本朝第一人,要知道本朝沿袭前代,都是以农为本,对工矿业素来歧视,认为是小道,唯有您能看到工矿业对生产力带来的巨大发展,……”
汪文言笑着又补了一句,“这生产力一词儿我也是跟着您学的,越品越觉得意义不凡,……”
冯紫英微笑着没有在言语,只是静听。
“您要想把这个理念彻底贯彻南北,不那么容易,还有,在对新式农作物的推广上,虽然徐大人先行一步,但是您也看到了,徐大人算是在朝中名望不浅了,但是却始终无法真正推广开来,可是您呢,来了陕西,一年之间就把种植面积从天津卫那边不过几百亩扩大到几万亩,这就是手中握有权力的区别,你可以把你认定的事情迅速执行下去,这一点上,我相信大人您心里应该有更多的感触,……”
汪文言越说越胸有成竹,语气更加缓慢而恳切。
第二百八十章 确定目标,心照不宣
冯紫英也有些感触,动容道:“文言,难为你倒是如此看啊,这朝里朝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觉得我在哗众取宠,又或者觉得我是在病笃乱投医才会去信徐大人搞的这些西夷作物,他们脑子里都还抱着一成不变的思维,厌恶那些新生事物,……”
“大人,这也是常态,因为他们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当然不希望有人来打破这些就有规则,让他们来重新适应,重新学习,那多操心,那多累人?”汪文言嘴角泛起一抹哂笑。
这朝中尸位素餐之辈何其多,又有几个是真心想要替朝廷替百姓着想的?冯紫英这样做肯定会触动很多人的逆鳞。
所以虽然别看冯紫英看起来现在仕途之路走得很顺,似乎一片光明,那是因为局面动荡,需要冯紫英救火,一旦局面稍安,那肯定就会有无数人跳出来指责冯紫英的离经叛道,给冯紫英设置各种障碍。
汪文言断言,如果江南之乱顺利平定,北地局势恶化情形不严重,朝廷局面能像之前那样维持,冯紫英可能就会在三品官员位置上徘徊多年了。
无论他提出什么来,都会有一帮人来从前后左右来反对和羁绊,让他难以放开手脚。
“大人还在琢磨如何更好地考核官员日常政绩,大人,我不得不说,您看到了当下时局中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但同时也是一个最致命的问题,其中所牵绊的东西我相信您肯定能明白,而且太过敏感,稍不注意,那就会引发一场巨大的风暴,就算是齐阁老也保不了您,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属下要奉劝您,务必慎之又慎。”
汪文言的提醒冯紫英当然明白,要想效仿张居正的《考成法》,没有张居正的实力、魄力和手腕,想都别想,就现在,就算是齐永泰和乔应甲他们全力支持自己,那也做不到,只会让整个朝廷陷入动荡和分裂,毫无意义。
当然也并不是说非得要等到自己手握大权才能去做,有些事情可以先把风声放出去,有些则可以择其易行者先试点,就像是土豆试点一样,当取得成效之后,再来广泛宣传,徐徐图之。
“文言,我明白,考成之法,关乎万千官员利益,牵一发动全局,我现在也只敢思考筹划,却也没有那个能耐去推行,这等事情总是要触动一些人的利益,可便是朝中官员,又有几人能舍弃自家私利,而顾全朝廷社稷大狙?如你所说,就算是齐师他们也做不到。”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也在想,我是何苦来哉,选择走第一条路,安享富贵荣华,不好么?可又总觉得不甘心啊。”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汪文言眼中精芒闪烁,“很多事情便是不破不立,欲成就汉武唐宗之伟业,自然要有大决心大毅力,养精蓄锐,静待时机成熟,方能水到渠成,大人生就是要做成一番大事之人,现在更应该好生韬光养晦,等候机会才是,而且大人也不必太过急于事功,如先前属下所言,我们可以做的事情还很多,大人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了,无论是士人体系,还是武人群体,大人虽然才入仕短短几年,但是已经打下了很好的基础,而且日后大人还可以接受令尊留给您的这些人脉,定能更为得心应手,……”
汪文言没有明说冯紫英最终会走什么路,冯紫英也不解释,但是二人却都认可了要走文武兼容并蓄的路径。
文官这条路自然不可能丢,这是正道,缺了这条道,很多事情你根本没法做,毕竟这不是在唐末。
但武人掌兵这条路也不能放弃。
毕竟现在大周朝经历了内外几拨各种折腾,文官体系驾驭整个朝政的能力受到很大削弱,内患外敌,随时都可能对朝局造成巨大冲击,甚至连冯紫英自己都觉得,不管有没有自己,大周都有点儿要向前世中南明小朝廷那种趋势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