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只要不为义忠亲王所用,一切都可以接受。
冯紫英觉得王子腾也看穿了这一点,甚至太上皇也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现在各方才会有这样一种微妙的局面。
这种微妙局面,对自己一方来说也是有益无害的,起码现在王子腾也还是首鼠两端的,他的态度应当是有圆转余地的。
“伯父这么说,小子就惭愧了。”冯紫英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就吓倒或者退让,他很清楚王子腾这种人,只看利益,不看态度,“小子也想问一声,伯父需要家父和小侄做什么?只要家父和小侄做得到,断无不允之理。”
王子腾也没想到对方态度来得如此爽快,反而让他一怔,迟疑起来。
要让对方做什么?这个要求还真不好提,不让冯唐去榆林镇,总得有个理由吧?说太上皇怜惜冯家,不忍冯唐去榆林苦寒之地,那太虚伪,瞒不过冯紫英这等人,只是让冯唐留下来等待自己这边局面明朗,接任五军营大将,那又显得有些虚无缥缈了,那不是一年半载能有结果的事儿。
见对方犹豫不决,冯紫英心反而定下来了,平静的道:“王公,我们冯家的情形您也清楚,我爹赋闲三年,之前在大同表现如何您清楚,既然觉得我爹挡了别人的路,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我爹也无怨言,只是还是要给条活路吧?我冯家上下一百多号人,也不能这么坐吃山空不是?去榆林镇也并没挡谁的路,何至于此?再说了,若是朝廷真有需要,一纸诏令,难道我爹还能抗命不遵?”
冯紫英改变了语气,径直称呼为王公。
王子腾当然不会被冯紫英这几句话就打消念头,这一步踏出去,再想要把他收回来,就未必那么轻巧了。
见王子腾表情平淡,不为所动,冯紫英也觉得头疼,这厮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铜豌豆,不会被自己花言巧语所轻易打动,还得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说了。
话说回来,他能随意被自己说动,那也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紫英,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在这里,我素知你虽则年轻,但却是个有想法也能做主的人,近闻你们书院山长齐公有意出山,你可知晓?”王子腾突然岔开话题。
冯紫英一愣之后随即道:“有所闻,但此等事宜,非我等能置喙。”
王子腾不满的瞥了冯紫英一眼,这厮果然奸猾,哪里像一个十三岁少年郎,一涉及关键事宜便一推了之。
“紫英啊,你既然叫我一声伯父,那我也推心置腹的与你一言,冯家深受朝廷隆恩,虽说有些事情未必尽如人意,但大事面前却须得要站稳脚跟啊。”
冯紫英目光冷了下来,这厮是要威胁自己么?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眸回视对方,冯紫英和王子腾目光在空中交错,一个淡然平和,一个不屈不挠。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一声轻笑:“王公,小侄倒是觉得恐怕王公有些想得偏了。”
“哦?”王子腾淡然道,“何以见得?”
“王公怕是忧心天家父子因近日之事心生嫌隙吧?”冯紫英知道需要点穿某些事情了,这王子腾身处其中便难以看清,须得要自己来替他点拨一二了。
王子腾炯目一冷,“紫英何出此言?”
冯紫英不理对方,径直道:“既然纷纷扰扰,徒乱人意,王公何不辞任?”
王子腾一愣,辞任?辞任右侍郎?
他不是没想过辞任,但是辞任右侍郎想要继续执掌京营军权的意图就太明显了,那显然会让皇上对自己的疑忌心更重,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辞任岂非有伤皇上一番恩意?”王子腾慢吞吞的道。
“小侄的意思是王公不妨辞任京营节度使。”
简单一句话,却是犹如晴天霹雳,雷霆万钧,听得王子腾全身一震。
第九十六章 赠言,固心
眼中精光暴闪,注视着冯紫英,王子腾却没有说话。
“辞右侍郎自然是不妥的,但若主动辞去京营节度使呢?”冯紫英轻轻笑道。
“兹事体大,且恐负君恩。”良久,王子腾才缓缓道,不置可否。
君恩?这个君是哪个君?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冯紫英内心冷笑。
冯紫英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又放下,这才又道:“并不是只有伯父一个人才当得起君恩吧?”
王子腾心中一动,再慢慢一琢磨,内心豁然开朗,此子果然有些门道,居然能想出这样一招。
不过他还要在看看这家伙嘴里能说出一些什么东西来,这家伙给自己的惊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让他感兴趣。
“小侄看镇国公府牛继宗牛伯父和理国公府柳芳柳伯父亦是干练将才,亦有为国效力之意,太上皇也属意已久,伯父何必非要恋栈不去,此非国家之福,非朝廷之福。”冯紫英悠悠的道。
王子腾心中大寒,死死盯住眼前这一位才十三岁的少年郎,半晌不语。
牛继宗原任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柳芳亦任过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此二人现在在太上皇跟前亦是十分热络,早已经对自己一直担任的京营节度使十分眼热,尤其是在自己又兼任了兵部右侍郎之后更是艳羡无比。
王子腾也已经听到了一些人的不满,认为自己自顾自己,却未曾考虑过别人,原本皇上有意安抚昔日太上皇老臣,却被他一力阻挡。
武勋集团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王子腾站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也就要承受来自各方面的指责和抱怨,都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这无可厚非。
关键是要如何来平衡这其中的利弊,太上皇也还盯着在。
“紫英,你牛伯伯和柳伯伯兴许并无此意,……”
“王公,赋闲已久方才更有心气,小侄觉得牛伯伯和柳伯伯也许如我父亲一般,老骥伏枥,亦愿为国效力。”冯紫英轻轻一笑。
他知道王子腾在顾忌什么,这么来一招脱袍让位,他自己往哪里去?太上皇会怎么想?
兵部右侍郎对武人来说,就是虚衔,兵部事务是轮不到你一个武勋来插手的,这是大周祖制,他王子腾无处去,难道又像牛柳二人那般赋闲在家,只怕这又是王子腾难以接受的了。
“小侄听闻山长亦言,朝廷有意效仿前明,加强九边防务,总督九边军务,或许……”
王子腾心中又是一惊,此子居然知晓此事?
但是转念一想,齐永泰出山势头越来越明显,估计年后就又会有所动作,传闻齐永泰有可能出任吏部左侍郎,也有传言称其可能要担任户部左侍郎执掌户部事,但无论如何此人都将大用是确定无疑的。
“总督军务那是文臣权责,……”王子腾悠悠道。
“王公此言差矣,那不过是前明旧例,小侄听闻山长言称总督军务还需军务娴熟者,不拘文武,以国事为重。”
这话齐永泰的确在年前和冯紫英说起过,齐永泰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除了兵部调兵权必须要由文臣执掌外,总督军务他并不反对武将充任,本来那就是一个临时性职务,半年亦可,三年亦可,完全由朝廷根据情况而定。
王子腾一听此言,便知道这齐永泰怕是出任吏部左侍郎的事情已成定局,这般重大事务,尤其是涉及到官制调整,若无吏部的支持,是断无可能的。
既是如此,王子腾心思便活泛起来了,若是能退出京营节度使这一过于招风的职务,让牛柳二人中一人来接任,不但可以化解来自牛柳二人的不满,而且太上皇那边也有一个交代,至于说牛柳二人谁来继任,那就不管他的事情了。
而且王子腾更清楚牛柳二人对军务荒废已久,惯于虚夸,对京营三大营并不熟悉,只怕皇上也是乐于见到此情形的。
想到这里王子腾也有些黯然,自己苦心经营京营多年,但现在反而成了罹祸之源,现在交出这个职务,倒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紫英啊,我听你政世叔说你近日多有去荣国府教导宝玉?”王子腾转开话题,问起了私人事情。
“是去过两次,政世叔希望小侄能指导宝玉一二,不过宝兄弟确有读书之才,政世叔也有意年后便要重开族学,先让宝玉在族学里好生读两年,日后便能去书院读书。”冯紫英心中大定。
王子腾动心了,同时也说明王子腾亦有避祸,起码是避开旋涡最凶险处之意,冯紫英顿时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唔,宝玉天资聪慧,若是能沉下心来读书,未必不能读出来,只是你那婶婶过于骄纵宝玉,我已专门交代她,不得过于干预宝玉读书,贾家一门若无一个读书人撑起门面,日后如何能立足于京师?”王子腾捋须喟然。
“伯父放心,以小侄之见,只要宝玉肯沉下心读书,进士不敢说,但是一个举人是跑不掉的。”此时尽可大说好话,冯紫英当然不吝谀词。
“但愿如此。”王子腾脸色也转好,深看了一眼冯紫英,“铿哥儿对明年秋闱当有把握吧?”
“伯父此言让小侄诚惶诚恐啊,小侄经义功底浅薄,方入书院不到半年,如何能与其他书院同学相比?伯父也莫听闻一些外界传言便高看小侄,其实不过是一些以讹传讹的虚言。”
冯紫英连连摇头,这等事情他是断不敢夸口的,秋闱春闱的各种偶然因素太大,真不好说,这个时候夸口只会自取其辱。
“哦,那也不急于这一科,你明年也不过十四,三年后十七若能中举,那也算是难得了。”心中稍微放心一些,王子腾点点头,“紫英,算算年龄你也差不多了,你家中可曾为你定亲?”
冯紫英立即警惕起来,略作沉吟便道:“尚未考虑此事,小侄也曾经与父亲母亲说起过,小侄这两年只想认真读书,其他事宜一概不予考虑,一切都要等到明年秋闱之后再说。”
王子腾想一想也是,对方现在正在一门心思读书,否则也不会颇费周折去青檀书院,明年他也不过十四岁,论亲议亲也正当时,只可惜自家没有嫡女,唯一一个庶女也早就嫁了人了。
一番言语之后,冯紫英又隐约提及修陵一事,却被王子腾直接打断制止,面带不耐之色,直言此等事宜不必多提,冯紫英便立即明悟,便不再言语。
随后王子腾端茶,冯紫英自然也就起身告辞。
待到冯紫英离开,王子腾又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中细细思索今日与冯紫英的谈话。
对方虽然年轻,但是今日透露出来的种种消息却显示此子已经不能用简单人物来看待了。
第一便是此子已经能做冯家的主了,这一点其实王子腾已经早有预料,能闯出偌大名声,岂能是等闲之辈?
这等年少老成的神童历朝历代都不少见,冯紫英大概也可以算是其中一个了吧。
第二则是冯紫英应当算是齐永泰的入室弟子了。
这一点很重要,就凭他敢把齐永泰所言透露给自己,说明此子不但受到了齐永泰器重,而且还能协助齐永泰分析判断朝务,甚至做出一些决定了。
能做到这一步,连王子腾都有些羡慕,齐永泰是何许人,便是要当其幕僚,都不是一般人能行的,但这冯紫英居然就能获得齐永泰如此青眼相加。
想到此处,王子腾又盘算了一番,若是冯紫英所言属实,那么的确是一个机会,出巡九边,既能掌握边军,却又远离京师城,对那边来说似乎都能交代得过去,就看各自的想法了。
思绪纷杂,好一阵后王子腾才收敛起心思,只是这冯紫英的确是个人才,若能交好,也能与齐永泰那边代表的士林文臣搭上一条线。
思前想后,王子腾都觉得有些遗憾,若是那贾探春是自己妹妹所出便皆大欢喜了,只可惜元春又已经进宫为女史,否则,哪怕是年龄差上三四岁那也不打紧,定要促成这桩婚姻。
要以庶女嫁给冯家,王子腾觉得冯家怕是不肯答应的,甚至会视为羞辱,猛然间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妹妹,不是还有一个嫡出女儿么?王子腾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薛家虽然现在有些没落了,但是好歹也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而且祖上也是当过紫薇舍人的,唯一有些可虑的就是现在薛家已经沦为了皇商,这对于武勋家族来说固然影响不大,但对于士林文臣来说,却是有些讲究门风者所忌讳的。
想到这里,王子腾都觉得头疼,哪方都有些不如意的,但是也并非毫无机会,若是那冯紫英明年秋闱未中,那便是机会。
另外王子腾也听闻自己嫁入薛家的妹妹所生嫡女不但聪慧可人,而且十分懂事,远胜于其兄十倍,若是冯家了解这般情况,或许又多了几分希望。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还在被王子腾盘算这般许多,甚至连尚未进京的薛宝钗都已经被算计进来。
他回到家中也还一直在揣摩王子腾心思,此人也是个心思繁复的角色,还须得要让其明晓利害,坚定心意。
最后他在书房中思索良久,提笔写下,“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跟。”
次日,这副字便送到了王府,冯紫英帖子中称是感谢王公提醒,方有所悟,所以专门请京城书法大家米万钟书写之后送至王府。
米万钟乃前宋米芾后裔,乃是京城首屈一指书法大家,号称“北米南董”,也是当下户部主事,等闲人自然是难得获其墨宝的。
王子腾收到这副字后,在书房中沉思良久,方才珍而重之的将其藏入自己珍藏斋中。
第九十七章 俏平儿
正在琢磨这王熙凤什么时候来拿钱,真要不来,自己还得要找个借口去问一问了,没想到王熙凤的借钱积极性和效率是如此之高,还没等春假放完,便打发平儿来冯府借钱来了。
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既然王子腾知晓此事,那倒也简单了。
王子腾没多说,但是冯紫英知道一点,那就是王熙凤已经将此事告知了王子腾。
这就足够了,无论王子腾态度如何,这笔银子都得要按照既定计划去办。
冯紫英不愿意冒任何风险,宁肯买个心安。
当下钱庄生意不过是处于一种萌芽状态,元熙三十年,朝廷方才正式批准了允许设立钱铺钱庄或者银庄银号,其最初的作用只有一样那就是金、银与制钱兑换。
由于这个行业的特殊性,要求钱铺银号设立须得要身家清白在地方上具有相当影响力和威望的士绅大户方可,而且须得要地方官府出具保文,认可此人身份,方可经办。
所以虽然在元熙三十年后得以在朝廷获准,但是各地真正能够开设在街面上的钱铺银号不多,也只有在京师、金陵、苏州、扬州、大同、太原、杭州等通都大邑才有少数几家。
虽然经历了十来年的发展,但是由于官府要求标准高,一般的士绅望族对这等营生怕影响自家声誉,也持反感态度,所以发展并不快。
而真正经营存贷放钱业务也都是最近几年才在这些钱庄银号出现,而且这些钱庄银号也大多与典当、米行等营生混营。
这也是为了减轻存贷者的担心,毕竟钱存在你这里,万一你跑路或者破产了怎么办?如果能有其他一些营生,无疑就能更好的增加存钱者的信心。
看看人家还有米行、油铺或者布庄等生意,都是一个老板,不至于一下子都垮掉跑掉,这样一来也更容易获得客户信任。
但据冯紫英了解,整个京师城里像这类银号钱庄也不过十余家,而且规模都不大,甚至可以说都是依附着其他行业伴生,真正专业的钱庄银号还没有出现。
而在大同也算是边地大城,更是不过寥寥一两家此类兼营钱铺,也不知道在苏州、扬州和金陵这边江南商品经济更为发达的区域有没有这类专业银号钱庄的出现。
像真正的大户人家一般说来都还是更倾向于将金银存放在家中,要么是挖掘地窟密室存放,如冯家在临清那般,要么就是修筑专门的库房用来存放贵重物事,那里一般都是家中最重要的所在,守卫也基本上都是家族中最忠诚可靠的家生子。
冯府也不例外。
冯府近百人中,真正男丁最重要的一项工作除了守家护院外,便是守卫府库。
这两年冯唐在意识到自己重返大同可能性越来越小之后,就逐渐把大同那边的贵重物事都运回了京师城,这也就包括一些存银。
事实上像冯家这等家庭,如非有特别之处,平素是根本不需要存放太多银子的,但是现在外边钱庄银号信不过,又通行财不露白这一说,所以最终这些银子还得要装进库房或者埋在地窖里去,南北都是如此,江南尤甚。
冯府中最受冯唐看重的几个家仆,冯佐冯佑主要是跟随他在外边打拼,冯乾冯坤便是轮流守家护院,对家中库房的更是由大管家冯寿和大小段氏各持一把钥匙,须得要三把钥匙一起使用方能开门。
冯家自然也有规矩,便是若非大小段氏在场,其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府库,当然这个库房是特指储藏银子和其他一些特殊贵重物事的库房,像一般性的库房自然不在此列,便是大小段氏身旁的贴身丫鬟和冯寿这些人都可以进入。
当然,这没有把冯唐父子算进去,一来冯唐不可能去管这等钱银事务,二来冯紫英太小,府中也没有考虑过他会掺和这等事情。
当云裳把平儿带到冯紫英院里时,冯紫英都愣了一下。
先前贾琏也曾专门来找到他说过这事儿,连连道歉,不过话里话外还是想要借银子,看样子这两口子也是统一了思想,这事儿就是打算由他们俩这个小家来做,和荣国府无关。
冯紫英也问过贾琏,那工部这条路径,若是不找贾政的话,如何来具体打通。
贾琏却说他已经和营缮司主事秦业搭上了线,这等事宜真正拍板的也轮不到贾政,而具体经办者恰恰是营缮司的郎中、员外郎和主事这些经办人,由秦业来搭线反而较迂腐的贾政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