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大人是担心我们辽东旧部仍然有不稳之辈?”赵率教心中一抖。
“肯定有,希龙,这我不讳言,你们领兵大将没问题,这一点我相信,但你们的手底下呢?敢说没有和建州女真那边有交情有联络的?”冯唐泰然道:“你们以前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出了李永芳的事情后,恐怕你们心里也在发虚吧?真要来几个部将把你挟持了强行投降建州女真,你怎么办?”
赵率教无言以对。
“便是不成功,只怕都会闹得满朝皆知。”冯唐继续道:“文诏的兵起码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心。”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主心骨
沉默了好一阵,赵率教才沉声道:“大人,末将对文诏代理总兵并无异议,……”
“并无异议不够!”冯唐提高声调:“希龙,辽东旧部,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来清(杜松字)骁悍,但过于轻纵,改不了这一点,他担当一方都不规格,祖大寿和祖大乐还嫩了点儿,他老爹祖承训就算是身体健康我也一样不放心,太过看重他们祖家的利益,……”
“所以,我要你保证,坚决服从兵支持文诏的命令,他代理总兵,我会让你出任协守副总兵,而且我也可以保证,文诏不会在辽东担任总兵!”
冯唐这番话就有些诛心了,曹文诏代理辽东镇总兵,距离正式总兵只有半步之遥,甚至连半步都不到了,只要冯唐日后举荐一下代理改为正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冯唐不打算让曹文诏留在辽东,虽然曹文诏智勇双全,但宣大那边更需要曹文诏,而且更重要的是赵率教、杜松、祖家兄弟都是辽东旧将,现在逐渐在像自己靠拢,如果自己仍然坚持就地提拔曹文诏,那么势必让这些辽东旧将认为自己心目中仍然只有大同、榆林的旧部,便会离心离德,他下一步的打算就是要把赵率教扶持起来,以安杜松、祖家兄弟这些辽东旧部的心。
至于说像贺人龙、尤世威这些自己从榆林带过来的旧部,他们资历尚欠,距离辽东总兵位置还差得远,所以并不足以对辽东旧部形成心理威胁,所以反而和这些辽东旧将处得不错。
赵率教人品可以信任,这一点就足够了,日后曹文诏在辽东代理总兵位置上打磨一两年,便可以举荐出去到其他边镇出任总兵,就像尤世功出任蓟镇总兵一样,而赵率教一样可以效仿曹文诏,来代理辽东镇总兵,锻炼打磨。
赵率教吃了一惊,讶然看着冯唐:“大人这是何意?文诏……”
“我说了,文诏不会留任辽东镇总兵,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去其他镇担任总兵,比如登莱镇或者淮扬镇,……”冯唐打断赵率教的话头:“希龙,辽东情况你最熟悉,大家也对你很敬重,我希望你更有大局观,要学会团结,……”
赵率教心中一阵激动,这几乎是一种很明显的暗示了,曹文诏不当辽东镇总兵,而对方又对自己如此期盼,那意思太清楚了。
“大人,末将……”不想当总兵的武将,就不是好武将,赵率教如何能例外?他起身又要行礼,却被冯唐按住,“好了,我不多说,这一年你要协助文诏稳住辽东局面,努尔哈赤如果要寻衅,我们就不能求稳,你越是求稳,他就越是会得寸进尺,文诏的风格努尔哈赤尚未摸透,如何打以文诏为主,你负责守,……”
六月二十八,冯唐交接完事务,带着家小启程返回京师,他要回一趟京师和已经是四品大员的儿子好好长谈一番,另外也要面圣,并接受内阁和兵部的问询。
听闻冯唐即将返回京师述职,并要前往西北赴任三边总督,整个冯府都躁动起来了。
这是冯唐去了辽东几年后首次返京,而这几年间,无论是朝中局面还是冯紫英本人,都迎来了巨大的变化,从一个进士,成长成为朝廷四品大员,而且是执掌顺天府丞这一重要职位,可以说冯家也迎来了一个声誉日隆的巅峰期。
当然冯唐这一回从辽东转任三边看似有些贬谪的味道,但是深谙内情的人都清楚,这是朝廷出于稳妥考虑,想要让冯唐去西北救急,一旦西北局面没能控制住崩坏,那势必对整个大周都产生巨大影响,这是朝廷不敢冒险的原因,所以宁肯暂时让辽东局面搁一搁。
冯唐赴辽东时,冯紫英尚未成亲,但现在冯紫英不但妻室娶了两房,而且还有了一个嫡长女。
不过沈宜修和薛宝钗他们都未见过这位公公的面,虽说公公长期在外,内院主要打交道还是婆婆,但是毕竟公公才是一家之主,初次见面第一印象还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沈宜修和薛宝琴、薛宝钗都十分紧张,甚至连还未过门的林黛玉以及迎春等女也都跟着紧张起来。
紫鹃、平儿和鸳鸯三女居然是一起来的冯府。
这也是碰巧了。
都要要车,现在荣国府里举步维艰,所以也是裁减了不少用度,比如原来府中好几辆马车,除了二位老爷都有专用马车外,其他还有三四辆马车都随时备用,但现在探春一口气便卖掉了几辆马车,马匹也处理掉了七八匹,只保留了三辆马车,一辆供贾赦夫妇使用,一辆供老祖宗和太太以及宝玉使用,一辆供府里边其他闲杂人等共用,而且也作了明确规定,若是有一并要出门的,尽可能的一起出门,不能单独派车。
紫鹃想来冯府打探消息,鸳鸯也奉贾母和太太之命要来冯府说事儿,另外平儿就不用说了,还没搬出去之前,也只能用府里马车,但她现在也很谨慎了,听得有马车过来才搭个便车,否则便宁肯走路或者在外边车行去租一辆马车。
这一说府里管事王兴便只能安排这一辆车,还算巧,都是来冯府,所以这一提起,大家既觉得惊讶,但是也幸亏都是几个知根知底儿的人,倒也不那么尴尬。
在等车时三女都还是有些不那么自在,毕竟现在荣国府已经不比往日,心气都散了许多了,便是府里人勉力维持,但是也只能表面上维系了。
毕竟鸳鸯身份不一样,而且她和平儿、紫鹃关系都不一般,笑了起来,主动道:“看来今儿个是赶巧了,都要去冯大爷府上,看样子冯大爷休沐的日子都快成了咱们荣国府记得最牢靠的日子了。”
一句话让紫鹃和平儿都颇为感触,但是却又不能不承认。
“鸳鸯,我可是奉姑娘之命去冯大爷家问一问情况的,听说冯家老爷快要回京了,姑娘也想去问问冯大爷,可有什么安排。”
在鸳鸯面前,紫鹃没什么好遮掩的,平儿也不是外人,三女关系应该算是最密切的,只不过现在是各为其主,便是再亲近,有些话也要该适当保留还得要适当保留。
“平儿,你呢?”鸳鸯明澈的目光望向平儿。
“鸳鸯,你也知道的,奶奶现在要搬出去了,外边儿风高浪险,奶奶心里也没底儿啊,可咱们荣国府里又有几个男人能上得了台面?日后的生计生活都还要好生盘算一番,这不,奶奶也让我去问一问,一来要找合适的宅子,二来买了宅子也要安顿,免不了还要添置物件,这些零七八碎的事儿,许多我们下人能做就做了,有些官面上的事儿,还得要请冯大爷帮忙打个招呼,看照一下,……”
平儿不动声色,她和鸳鸯关系也不一般,但涉及到奶奶阴私,她自然不可能告诉鸳鸯,这是原则问题。
“那倒也是,不过听说奶奶这段时间身子不太舒服,前段时间出去了几回,好像又不怎么出门了,一直在卧床静养,但前两日我去看她,觉得她似乎气色还不错啊,嗯,感觉好像还胖了一些呢。”
鸳鸯的无心之言却是把平儿吓了一跳,奶奶这段时间食量增加了不少,脸盘子越发丰润,胸围也暴涨,原来的胸围子都够不上了,穿肚兜就更显得骇人,所以也就是院子里的人都隐约觉察出一些不太对劲儿,平儿对外的解释就是奶奶现在清闲下来了,也不操心了,所以心宽体胖,人就丰腴了许多。
这话也就能糊弄一阵子,再拖下去,那就很难遮掩住了。
看看现在连鸳鸯都有些诧异了,不得不说这是真的需要赶紧走人了。
“也是,奶奶现在没什么操心的事儿了,珠大奶奶和三姑娘都替奶奶遮风挡雨了,奶奶自然就气色好许多了。”平儿笑着回应。
“是啊,那一日我见到二奶奶,的确气色面相都很好,还拉着我家姑娘说了好一阵话,姑娘也问二奶奶是不是要出去,二奶奶也说了苦衷,……”紫鹃一脸惋惜,“二奶奶若是出去了,咱们这府里边又要寂寞许多了,宝姑娘和琴姑娘出去了,院子里便少了几分热闹,现在二奶奶也要出去了,平儿你也是跟着二奶奶走的,难怪前几日宝二爷也在怡红院门口感慨,说这园子怕也是维系不长久了,终归是都要散去的,……”
紫鹃的一席话让三人都有些感伤,特别是鸳鸯。
她是最了解当下荣国府的情形的,人心是真有些散了,除了姑娘们纷纷外嫁,便是宝玉也要面临成亲,而且成亲之后肯定不能再住园子里了。
听说府里有意就在西边儿把隔壁那家宅子买下来,和西府打通,算是一座单独大院,这样也能供宝玉和牛家姑娘成亲之后单住,又不算和荣国府这边分家。
只是这样一来,荣国府就越发显得冷清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贤妻
见鸳鸯没有说话,三女便次第上车,马上便缓缓驶向丰城胡同。
“鸳鸯,你去荣国府可是为了宝二爷的亲事?”紫鹃启口问道。
“嗯,老爷在临走之前专门叮嘱了太太,大事儿都要和冯大爷通报一声,宝二爷成亲也算是大事,而且之前据说老祖宗和太太也征求过冯大爷意见,冯大爷更倾向于廉忠亲王那边,不过征求了宫里娘娘的意思,老祖宗和太太都还是觉得牛家姑娘更合适一些,冯大爷也没有太反对,所以……”
鸳鸯对于这里边的情形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她也知道冯大爷的态度对老祖宗和太太影响很大,甚至公正贵妃娘娘也是很重视冯大爷的态度,因为冯大爷更倾向于廉忠亲王家的,所以在是不是选择牛家姑娘问题上太太和老祖宗也都纠结了许久,最终才决定选择牛家姑娘。
听说现在牛家姑娘的母亲,也就是永宁长公主很是得皇上宠爱,比起另外一位长公主,也就是冯大爷那位好友卫若兰的母亲——永安长公主还要受宠许多,正是这个因素才让太太和老祖宗下了决心。
“日子定下来了?”平儿这段时间也没怎么去多过问荣国府里的事儿,所以并不清楚这些。
“定下来了,九月初八。”鸳鸯点点头,“长公主那边听说给宝二爷还是安排挺好的,九月十九皇上据说要带着一帮皇室宗亲都去铁网山打围,长公主专门为宝二爷谋了一个机会,可以让宝二爷随驾,这样一来,宝二爷便能在皇上面前有机会露露脸,还有几位皇子都要一道去,他们对宝二爷也很亲善,……”
这也是鸳鸯听得老祖宗和太太说起的,而且也说了不必藏着掖着,甚至还有意要把这些情形传出去,也好稳一稳荣国府里边上下的心思。
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大好消息,宝二爷若是能得皇上垂青,恩贡便不在话下,而且日后只要有得力之人举荐,比如冯大爷,宝二爷也能像老爷一般去做个清闲官儿,又是长公主的女婿,那也就算是熬出头了,也能保荣国府二房这一支的清闲富贵。
“那敢情好,宝二爷如果有这样的机会,那就也能扬眉吐气了,环三爷明年要秋闱大比,只要能考中举人,那贾家终于就能渡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候了。”紫鹃由衷地道。
紫鹃对宝玉还是比较亲善的,毕竟她也是老祖宗屋里出来的。
虽然她坚定地支持自家姑娘要嫁冯大爷,认为宝二爷虽然善良痴心,但却非自家姑娘良配,她也很遗憾,所以宝二爷如果真的能和长公主一家结亲,日后又能有些造化,她还是由衷地替对方感到高兴。
这一两年里贾家的艰难其实大家都能感受得到,但是却又找不到路子来解决。
珠大奶奶和三姑娘勉力维持,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日子还是一日比一日艰难,月钱的减半让下人们怨声载道,贾家族人也是牢骚满腹,但是这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这样做,那荣国府就真的只能连年底都熬不到就要关门了。
即便如此,这年底如何过,大家心里都没底,那一日侍书和翠墨两个丫头说话间被紫鹃无意间听见,说三姑娘愁得夜里都睡不好,心口子疼。
两个丫头都替自家姑娘打抱不平,就说这种事儿本来就该是珠大奶奶管,现在珠大奶奶倒是好,一摊手丢给自家姑娘,而自家姑娘提出来的一些举措,珠大奶奶却还要来当好人打圆场,弄得自家姑娘下不了台。
“恐怕没那么容易吧。”平儿却要现实得多,也比紫鹃更有见识,“如果是恩贡,宝二爷如果能得长公主和贵妃娘娘的恳请,估计皇上那里应该没问题,但是恩贡听说也是要在国子监里读两三年书的,但是两三年后……”
平儿没再说下去,两三年后会成什么样,天知道,都知道皇上身体不是太好,但这话谁都不敢说,不过大家心里都有数。
鸳鸯和紫鹃都没做声了。
最后还是鸳鸯说了一句,“不管如何,现在能得一个恩贡也是好的,起码有了做官资格,日后便是有些变故,只要有冯大爷在,宝二爷总还是有机会的。”
这话倒是在理,平儿和紫鹃都是点头。
冯大爷的势头蒸蒸日上,两三年后没准儿就更上一层楼了,那时候冲着宝钗、黛玉,还有可能嫁入冯府的迎春,冯大爷肯定会努力帮忙扶持一把的。
马车辚辚北行,很快就到了丰城胡同冯府。
冯紫英好难得得一回休沐能清闲一日,正在沈宜修屋里逗弄着已经半岁了的女儿,抱着女儿一边亲着一边四处晃荡,弄得沈宜修也是埋怨不断。
这段时间总算是忙过了,京仓大案有都察院和刑部深挖,通仓一案这边有赵文昭他们盯着,也有些进展,陆陆续续还有一些人被牵扯进来,不过比起之前那些,都算是虾兵蟹将,不算大鱼了。
但蚊子再小也是肉,面对户部的催逼,冯紫英也不敢怠慢,京仓一案那边自然有黄汝良他们去盯着,但通仓一案,他也要拿出点儿像样的战果,因为这还涉及到自己老爹归来之后重返西北能带走多少银子去安抚西北四镇的问题。
这是户部尚书黄汝良以及王永光他们和冯紫英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协议。
能够从两案中收缴回来的钱银越多,那么户部就越宽裕,给冯唐带到西北去的钱银也就能越宽松,在冯紫英看来,这不算什么利益交换,纯粹就是一种激励机制。
不过不得不说,这还真的逼着冯紫英对这两案更上心,同时也要绞尽脑汁来把这发卖一事办得更好。
“相公,这下个月的发卖现在可是在京师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了,都说京通二仓那些硕鼠蛀虫这二十年起码贪墨了上千万两银子的粮食,然后都变成了他们屋里那些珠宝珍玩以及田庄宅子,都说他们屋里堆金砌玉,什么珊瑚,湖珠,玳瑁,象牙,犀角,这些屋里都放不下,金银更是随处扔得是,……”
沈宜修略显夸张的话语让冯紫英也禁不住哑然失笑,“宛君,这话你也信?”
“不信,可是经不住外边儿都这么传啊。”沈宜修斜靠在炕头,“金银随处扔着这一听就是假话,屋里那么多下人,再说怎么有钱,也不可能如此,而且有钱人是越有钱越吝啬,哪里可能如此张扬,这不是招祸么?”
“呵呵,知道就好,这都是有心人的故意造势罢了,否则不激起大家的兴趣,不让大家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捡漏机会,大家怎么可能会踊跃参加这一次发卖呢?”冯紫英微笑着道逗弄着女儿的小脸蛋。
冯栖梧小嘴丹红,吐出两个泡泡,看着自己父亲,一脸懵懂,似乎在努力辨识着眼前这个人。
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已经具备一定的辨识能力,能够认出这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脸上表情也很丰富,似乎要努力伸手去够在自己脸颊上触碰的手指,却够不着。
“啊?相公的意思是官府有意安排如此?”沈宜修吃了一惊,微微坐正身体。
“不是官府有意安排,就是你家相公特意如此,《今日新闻》本来就是你家相公办的,曹煜便是总编,至于《北方商报》,还有江南那边的几份杂志报刊,也是我安排人去做起来的,……”
冯紫英没有在妻子面前掩饰遮盖什么。
“真的?”沈宜修惊讶之余也是好奇,“相公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抬高发卖这些物件的价格,嗯,造成一种争抢的态势?”
“贤妻果然聪慧,一听就明白了,朝廷就靠着这一宝收回来的银子救急呢。”冯紫英沉吟了一下道:“而且的确也有不少好的物件,如果是寻常发卖,那些买家都会刻意压价,甚至连货物的七成五成价格都卖不上,现在用这种方式起码可以卖到八九成的价格,……”
沈宜修叹息了一声,“相公,朝廷若是都只能靠这种旁门左道手段来维持生计,可用完这一招,难道还能在哪里去找第二个这种事情?这非长久之计,而且出这种事情,二十年朝廷不能明察,拖延至今,说明什么?都察院和给事中在做什么?寻常百姓或许还在说个热闹,想不到那么深远,甚至夸赞朝廷英明,但是士人中怕是能领悟其中奥秘者不少,这非朝廷之福啊。”
没想到妻子居然也有这般见识,冯紫英微微点头,“这的确不是值得夸耀之事,甚至朝廷都还反思自省,都察院和给事中乃至吏部、刑部这些都该自查存在的弊病,为何会让这样一桩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积弊大案拖延二十年,以至于越拖越大,酿成这般祸端,值得深思啊。”
沈宜修抿嘴点头,“相公明白这一点就好,也该找机会向齐阁老和乔大人说一说其中原委,找出解决对策才好。”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诛心之言
冯紫英笑了起来,“宛君,你以为朝廷诸公会想不到看不到这一点么?非不为也,而不能也。”
沈宜修讶然扬起漂亮的秀眉,“相公为何如此说?既然发现问题弊端,为何诸公不及时处置?”
“二十年积弊,朝廷兖兖诸公都是才智卓绝之士,岂有看不见之理?”冯紫英微微摇头,“太上皇时代,驭下宽纵,官傲吏骄,商贾多有在其中上下其手分肥,可太上皇喜欢那等国泰民安一片祥和安乐之景象,谁愿意去拂逆上意?当今皇上登基前几年,根基未稳,太上皇影响犹在,皇上又如何肯去冒触怒太上皇的风险?”
沈宜修脸色变化,幽幽无语。
“也是这两年皇上觉得局面已稳,而且许多积弊已经到了不得不断然处置的地步了,这才下了决心来果断处置,只可惜……”冯紫英摇了摇头,脸带遗憾之色。
“只可惜什么?”沈宜修皱起眉头。
“只可惜皇上身体不是太好,为夫担心这等需要大勇气大魄力大决心的举措,皇上有心无力,除了京通二案之外,还能在做几桩?”冯紫英在妻子面前没有讳言,“而继任者只怕又要只图稳定局面,坐稳位置,是不肯去触动许多利益的。”
“相公如此不看好当下局面?”沈宜修心惊。
父亲来信中还提到当下皇上颇为圣明,局面比起前几年已有改观,若是能坚持下去,国朝定能复兴云云,没想到丈夫却如此不看好。
“不是不看好,而是现实如此,如果皇上身体康健,自然可以做许多事情,但宛君你看看,诸位皇子已经争奇斗艳,听说私下里各自都组建了属于自己的班底幕府,呵呵,这是要做什么?”冯紫英冷笑。
“那皇上可曾知晓?”沈宜修更惊。
她才生产不久,有了女儿之后,就更是希望朝局稳定,莫要有什么大的变动惊扰,可现在这局面又有十多年前前任太子也就是义忠亲王被废,诸王夺嫡的架势,那时候也是腥风血雨,纷争不休,老爹那时候在朝中当御史,也是战战兢兢,深怕卷入其中,落得个池鱼之灾。
“如何不知晓?当龙禁尉是瞎子么?”冯紫英嘴角微微下垂,讥讽之意溢于言表,“不过皇上也意识到了几位皇子似乎从未经历朝事,担心他们不堪重任,所以从去年开始便有意让几位皇子协助处理一些朝务,寿王开始,福王礼王也都有涉及,现在禄王太过年幼,只能在书院中频繁以时政策论形式来表达自己的雄心抱负,其实都是力图在皇上面前展示自我,所以对他们的这些举动都视若无睹,大概是觉得这样通过竞争和展示自我能让他更清楚看明白诸位皇子的才智以便于他做出选择吧,……”
沈宜修眉头深锁,“这等放纵之举,也就是说皇上现在都还没选好储君?那岂不是会让朝中诸公很难做?”
“那倒不至于,朝中诸公和皇上都还知道分寸,大事还轮不到诸位皇子来插手,只是我倒是担心过犹不及,诸位皇子们觉得皇上懈怠朝务,他们又有各自母妃支持,之前还好,久而久之,难免就会有些野心勃勃之士推波助澜,少不得就有出格之举发生,就怕皇上大意失荆州,引发一些不忍言之事啊。”
沈宜修骇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先前丈夫的话语倒也罢了,闺中私语,说了也就说了,但这话就有些出格了,不忍言之事,那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并无其他人,沈宜修这才脸色苍白地道:“相公切莫出此言,小心祸从口出。”
“呵呵,宛君无需如此,只有你我夫妻二人,为夫还不至于那般不谨慎。”冯紫英笑了笑,“说说不要紧,为夫就怕真的变成现实啊。”
沈宜修神色稍定,“相公,怕不至于这般吧?”
“兄弟阋墙,父子逆伦,对于皇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天家之事不可以民间之心来度量,前朝‘夺门之变’,胡亥‘沙丘之变’,还有赵武灵王的‘沙丘之乱’,唐之一代就更不用说了,太宗杀太子和齐王,高祖被太宗强迫内禅,前宋烛影斧声,那如何说?”
冯紫英对于这些历史故纸堆中的种种阴谋论看得很轻描淡写,有也好,无也好,那都是历史选择,偶然中有必然,不值得大惊小怪,把握现在才是正理,但是在沈宜修心中却是震撼无比,怎么丈夫就把这等事情看得如此淡然寻常,这不是该唏嘘感慨万千才对么?
见沈宜修被吓得不轻,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番话有些太骇人听闻了,这才低眉看了看女儿:“宛君,瞧瞧,咱们女儿才是真正大心脏,你听得面青唇白,她却睡着了,嗯,吾女必有大气象!”
沈宜修被丈夫的胡言乱语气得不轻,只是她又不是那种泼辣性子,只能含怒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接过女儿,小声道:“相公,现在她还小不懂事,若是三岁之后,你可不能把她惯坏了。”
“呵呵,我的女儿,必将璀璨夺目,耀世于群。”冯紫英半文半白的自造言语,听得沈宜修直皱眉头,自己丈夫兴之所至便经常生造这些晦涩难懂的词语,也不知道是哪里养成的习惯。
夫妻二人又说了一阵闲话,眼见得睡了一阵的女儿又醒来,咂嘴欲哭,沈宜修便知道女儿饿了,用眼神示意丈夫出去,她要哺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