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着眼点不一样,那么看待问题处理问题的方式自然就会不一样。
不过齐永泰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的人,在大前提一致的情形下,他和官应震相处得也还不错,所以这个问题虽然有分歧,但是并非原则性问题,完全可以达成一致。
“唔,东鲜既然这般信任他们,也罢,早一些接触这些内容并且切入深刻一些也对他们不是坏事,也对他们早一些成熟起来有益。”齐永泰点点头,“明年后年乡试,愚兄估计朝廷可能会在去年秋闱基础之上还要更进一步变化,对时政策论这一块还要更重视,书院这方面还要有调整才行。”
“乘风兄的意思是我们书院在课程上还要进行调整?”官应震微微蹙眉。
经义乃是根本,是基础,如果经义根基不牢,便是策论也需要在经义的基础上加以阐释发挥才行。
在官应震看来青檀书院已经很重视时政策论这一块了,每日晚上在时政策论上的探讨往往都要持续到子时,可谓认真激烈,有时候连教授、助教们都会被吸引进去争论得面红耳赤。
这也是最吸引学子们的一堂课,但如果忽略了经义基础的打牢,导致在乡试会试中阐释叙述缺乏经义功底支持,那就有些舍本逐末了。
“我知道东鲜你的顾虑,但你注意到没有,这两三年来,随着我们书院名气日大,来我们书院的学子虽然年龄偏小,但是他们大多都是一府一省中的英才,许多自小便熟读四书五经,甚至也有本省本府名师教导,县试府试院试中都是名列前茅,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经义这一块的基础都不差。”
齐永泰耐心的解释道:“他们现在很多人欠缺的就是在经义上的更进一步的提炼升华,形成一些属于自己的理念,然后再用这种观点理念来对当下时政中的种种来进行分析解读,这方面他们是最欠缺的,也需要时间和大量的实例来锻炼磨砺。”
“所以乘风兄才会想要利用冯铿的这一趟山东之行来做一个试点?”官应震颔首。
其实书院原来也有这方面的尝试,但是大多都是从一些朝廷邸报中获得的消息来加以阐释,因为距离自身太远,对其详细的细节内容却缺乏有效的了解掌握,所以很多阐释分析都显得有些虚浮,达不到最佳效果。
这一点上青檀书院与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相比都有差距,因为通惠书院中颇多国子监监生,他们不少人有过历事经历,可以提供一些实例来作教学。
而崇正书院中官宦士绅子弟最多,这些子弟也有很多可以通过父兄经历的一些事情来作为教学实例,这一点上与国子监监生的历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这样一个难得机会,对东园对西园来说都非常有意义,我们书院的学子在这方面恰恰是最需要的。”齐永泰笑了笑,“不过东鲜你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我们需要因材施教,有些在经义方面比较弱的,就需要有针对性的弥补学习,比如冯紫英,此子在时政方面的认知尤为出色,但在经义底子上只能说差强人意,……”
官应震细细琢磨了一下齐永泰的观点,觉得可以接受,而且对方也是觉察到了一些朝廷在乡试会上的变化,所以才会这般建议,这也有利于整个书院。
“嗯,若是此次教学任务冯铿表现出色,便可视其入院考试过关吧。”
“东鲜未免太苛刻了。”齐永泰笑着摇头,“以我之见,若是能做好这事儿,便是月考季考视为过关也不为过。”
对于像冯紫英这样的初来乍到者,乔应甲在信中也提到了此子可能经义功底不足,这书院月考季考都是相当严格的,绝不会故意放水,所以冯紫英要过这一关还真不易。
齐永泰这样作也是希望多给冯紫英一些时间来弥补短板。
官应震想了想,也觉得可以,毕竟这样一项教学任务能做下来,对整个书院学子群体都大有裨益,而冯紫英在其中作用无可替代。
第十一章 补课老师
坐在冯紫英面前的是一个略微有些肥胖的男子。
宽松的长袍斜垮垮的套在身上,既无腰带,连头发也都是这么随意的一挽,甚至坐在官帽椅里都是那么没有多少形象。
“冯铿见过周教授。”冯紫英很守规矩的深鞠躬一礼。
“冯铿,冯紫英,神武将军冯唐冯公嫡子,唔,大伯冯秦呼伦塞一战战死,获封云川伯,二伯冯汉,时任大同总兵病殁,朝廷却没有一个交代,唔,你大伯因为无子,云川伯居然无人袭爵?这没有道理啊,朝廷没理由如此对待功臣才对。”
矮胖男人就这随随便的坐在那里,书案上什么都没有,两撇有些招人厌的鼠须让男子更多了几分市侩的气息。
说话恁地刻薄尖酸,但是冯紫英却听得出来对方并没有多少讽刺挖苦的意思。
他没有说话,静等对方继续。
入学第二日,齐永泰就专门检查了冯紫英经义功底,比想象中的略好,但是距离书院乙舍的学子们水准都有相当距离,这意味着每月的月考,每季的季考都会让冯紫英面临退学的压力。
按照青檀书院院规,连续两次月考或者总数三次月考不合格,便会辞退。
季考则是作为甲舍乙舍调舍的依据,一旦在季考中两次获得优秀,便可进入甲舍,而甲舍学子一旦季考中只要有一次不合格,便自动降入乙舍。
书院创院这么多年来,辞退人数不超过五十人,平均下来每年都不到一人,但是却无一人敢于藐视这条院规。
而季考导致的调舍则是常事,几乎每一季都会有人从乙舍升入甲舍,也有人从甲舍降到乙舍,这虽然不影响学习和参加乡试,但是却是一种资格和荣耀的象征,没有人会轻易放弃。
月考考经义,季考考策论,这已经是各家书院的基本套路,而冯紫英差就差在经义功底上。
四书五经他早就烂熟了,但是这个烂熟的程度比起书院里同龄学子来说,就还差得远。
尤其是人家在对仗虚实反正深浅上自小所下的功夫就不是冯紫英这种武勋家庭能够提供的了,所以这一块上,冯紫英很清楚,必须要下苦功。
甚至可以说策论这一块他都可以不花多少功夫了,因为现代教育给他带来的各种观察理解分析判断能力和方法不是这些古代学子们能比拟的。
关键是你就是要写策论,也得要依照经义的底子来叙述阐释,所以没有经义功底,你就是无本之木,或者说写出来的东西人家根本就不会认可。
所以这两年里,冯紫英估计主要心思都要花在这四书五经的经义理解浸润上。
如何在每一道考题上都能得心应手的破题承题如何展开论述,而且要用符合当下标准的论述形式来展开,以求符合考场规则和考官心意,这才是关键。
好在大周已经不像前明那样过分看重这种经义上的各种呆板标准了,要求也没有那么严格,而更注重在论述上的阐释,这也是大周科考和前明科考的一些变化,但是总体来说还是一脉相承。
“照理说,像你这样的家世完全没有必要来参加科考吧?你是国子监监生,谋个官对你不是难事吧?就算是不愿意出京,寻点儿路子在龙禁尉挂个职务,也很简单啊。”矮胖男子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很有点儿探究的意思,“举人进士就这么吸引人?”
“如果不吸引人,为何青檀书院里每年都有那么多人蜂拥而至,被拒之门外还要念念不舍呢?”冯紫英反问:“像大周境内不算官办学院,这等书院也数以千计吧?这么多学子又是为何?”
“他们绝大多数人和你不一样,要么为了家族荣耀,要么就是纯粹为了生活,当然也有些人为了为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周姓矮胖男子说得很随意,完全没有这个时代文人士子的那份矜持和气度,给冯紫英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商人。
“你没有这方面的担心,武勋之后谋个清闲官职还是不是问题的吧?”
冯紫英摇摇头。
“是不是我这个人说话有些刻薄?”矮胖男子笑了起来,冯紫英的淡定沉静还是让他有了几分好感,对于科场的失望让年过四十的他早已经失去了其他想法,如何让自己一大家子人过得更舒坦才是他最大追求。
在书院里像他这种举人出身的教授、助教也不少,但是他们很多人在这里任教只是暂时的,或者说只是把书院作为一个台阶,等待合适的时机重新出仕任官。
唯独他不行。
“教习,弟子也有弟子的理由。”冯紫英平静的回答道:“就像教习也选择了在书院教授弟子一样,或许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没有多余言语,也不解释,反倒是让矮胖男子周朝宗心里舒坦不少,起码此子既不矫情虚伪,也不骄横凌人,自己先前的咄咄逼人反而显得自己有些落入下乘了。
“也罢,乘风兄既然让我为你补习经义,我先来考考你的四书五经读得如何,破题解题述题如何,再来说怎么学。”周朝宗吐出一口浊气,手掌在书案上随意的一抹:“《四书章句集注》可曾熟读?”
《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著述,也是四书的专用集注,自明开始到大周都是作为四书的一本经典性的著述,很多观点论题皆从中而起,或延引而来。
“略通。”冯紫英不敢托大,这本著述他还是认真学过的,在大同时,塾师就是让其反复论读。
“唔,伊川先生的《中庸解义》可曾熟读?”周朝宗略感意外,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能敢说略通《四书集注》。
“也曾花过三个月时间通读。”冯紫英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哦?”周朝宗更是觉得惊讶了,点点头:“乘风兄告诉我你经义尚浅,浅在何处?”
“教习,我只是对这些著述熟读,但是内里理解领悟以及如何将其运用于破题解题论题,却是倍感困难,……”冯紫英拱手一礼道:“还请教习多予弟子赐教。”
周朝宗大体明白了。
这家伙读书还是花了一些心思的,但是可能是限于无名师指导,尤其是要面对乡试,如果没有多少科考经历的一般童生秀才,那便只能是盲人摸象,胡乱解答了,但是对于自己来说这却根本不是问题。
想到这里周朝宗又忍不住自我解嘲的苦笑,乡试五次,会试四次,谁能有自己这么老资格?
而且到现在居然自己还是一个闲散之人,居然要靠教书混饭吃,有那个举人出身会混得如此差?
冯紫英注意到这位周教习脸上那种落寞苦涩的神色一闪而逝,却装作没看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难处,未必人家就愿意让别人知晓,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更有助于维系这种关系。
齐永泰在介绍此人的时候也只说此人乃是元熙二十八年南直隶乡试举人,但元熙二十九年、三十二年、三十五年、三十八年始终不中,最终不得不选择授官,只不过为官尚不到二年便罢官,才来青檀书院教书。
这位周教习看年龄应该在四十出头了,这也意味着对方三十岁左右才考中举人。
而以这个年代一般是十四岁开始乡试,那么此人起码也考了四五次乡试才中举,然后又是四次会试未中。
光是在这科考上就花了接近三十年,不得不说此人科途坎坷。
难怪齐山长说这位周教习对自己最为合适,也是帮助自己提升经义水平的最佳导师。
光是这四五届乡试经验那就是其他人不能比的,至于说对方没有能考中进士这一点反而对冯紫英来说没太大影响。
现今会试以时政策论占主导,这一块恰恰是冯紫英最擅长的,甚至可以说是天赋光环,只要能在经义功底上夯实,那么未来参加会试自己反而要占便宜。
第十二章 融入
周朝宗越问越细,开始考校冯紫英四书五经中的具体章段了,冯紫英额际的汗珠开始慢慢渗出,而背后的内衫也是开始粘背。
但是在周朝宗随口道来的问题里,冯紫英回答越来越慢,而且越来越多的问题都是结结巴巴,甚至是要想半天才能回忆起,有些干脆就是回答不上或者答非所问了。
高手,绝对的高手,冯紫英原来还觉得自己这六年时间苦读四书五经和各种集注释义算是下了一番苦功了,固然比不上书院里这些学子,但是也不能算太差,但是周朝宗这一番信手拈来的问题就让他原形毕露。
“行了。”当周朝宗这两个字从嘴里冒出来时,冯紫英觉得自己都快要虚脱了,就这么两柱香功夫,愣是把自己问得简直比参加一场国际大专辩论赛还艰难。
“底子呢还过得去,但是想要参加乡试中式,那就还差得远,不过还有两年时间,可以好好补一补。”周朝宗胖脸上露出一抹释然。
之前齐永泰安排他帮忙为此子补课,他得知对方情形之后也是倍感头疼。
这等纨绔子弟竟然跑到青檀书院来,那乔应甲不知道是喝高了才会写这封推荐信,却把这道难题交到了自己头上。
现在看起来比想象的要好得多,基本底子是有的。
还有两年时间,只要按照自己的办法来加深提高,他还是有信心的,尤其是对方要在顺天府参加乡试,又有国子监背景,那就更稳当了。
虽说这乡试会试都没有什么捷径可走,没人敢私下里做什么手脚,但是实际上仍然有一些不同。
比如这南北京的中式率便是最高的。
顺天府永隆元年秋闱大比参考士人四千五百余人,中式二百二十人,几乎要达到二十中一的比例。
而像竞争更为激烈的浙江和江西,参与乡试儒员超过三千人,但是中式人数却只有一百人上下,其中式率仅有百分之三点三左右。
这主要原因便是大量寄籍士人要在顺天府参考,使得顺天府举人名额历来也是最多的,而名额多,就意味着考中机会更大。
盖因这些寄籍者除了部分属于京官子弟外,更多的往往都是镇卫子弟,这批人若是论学风科考,肯定是无法和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这些竞争更为激烈的科举大省相比的,便是与山东、河南这些省份相比都有差距。
“学正,学生还需要先过预备考和月考关,……”冯紫英还有些担心这一点。
“嗯,无需担心,书院自有安排。”周朝宗自然知道齐永泰对此子甚是看重,这接下来几日里都要围绕山东民变这一实例来进行教学,甚至要作为本季季考的大题,所以也是格外重视,冯紫英作为参与者是不能缺席的。
听了周朝宗这话,冯紫英也心里放了下来,既然是有求于自己,那么肯定也会给自己一些甜头。
比如起码不能让自己在预备考试和第一个月的月考就让自己过不了关被扫地出门,那也太过了。
书院也不可能是一尘不染的净土,一样要受到来自外界的各种影响。
书院本身就是为科考乃至朝廷输送人才的所在,如果不能和朝中时政挂钩,那如何体现书院的价值意义?
好歹自己也是乔公亲笔信所荐,而且山东之行名声都传入了阁老们和皇上耳中,来此青檀书院固然有些意外,但是只要是聪明人,都不可能将自己拒之门外。
至于说自己能不能在青檀书院读书考上举人进士,那又另当别论,毕竟朝廷规制在那里,谁也无法逾越。
乙舍是一处宽敞的瓦房大堂,可容纳五十人。
不过目前书院并无这么多人,乙舍大概在四十人左右,而甲舍大概只有三十五六人。
按照书院制度,卯正起床,卯正二刻洗漱完毕便开始早课,然后辰时二刻早饭,辰正便是上午课了。
两天下来,冯紫英便已经熟悉了整个青檀书院的基本情况。
乙舍士子的年龄基本上都在十六岁以下,正处于求学最热切的时候,虽然书院规定是卯正起床,但不少人都是卯时两刻便已经起床开始自行早课,学院对此并无强行要求,只是要求起床不得早于卯时两刻。
冯紫英在家中的时候一般都是辰时初刻起床。
这在勋贵子弟们中已经算是相当早的了,在大同时养成了起床要首先操练一番枪棒,这习惯冯紫英一直坚持下来。
这本来是武勋子弟们赖以为生的传统,不过很多勋贵子弟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一习俗,沉湎于安逸的生活,好在冯家却还延续了下来。
但辰时初刻起床在青檀书院显然行不通,他必须要更早,与同学们合拍。
走了一趟拳脚,然后就着一条哨棒舞弄了一阵,出了一身汗,冯紫英方才从林间的空地里走回宿舍。
卯时两刻的确太早了,但是卯正起床却已经没有时间热身锻炼了。
冯紫英不想放弃这样一个本时空中好不容易养成的好习惯,所以他选择了卯时三刻起床,习练两刻时间拳脚棍棒,然后在花一刻时间洗漱,稍微紧了点儿,但赶得及。
“紫英,这是你养成的习惯?”看到冯紫英进宿舍,已经准备出门去校舍上早课的陈奇瑜和傅宗龙都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嗯,身体是学习,乃至日后做事的根本,没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动辄生病卧床,小弟也觉得这不合适,所以平素练着,身子骨也结实一些,少头疼脑热一点儿,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
这个道理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却未必能让这些学子们接受,在他们看来去舞刀弄棒乃是武夫所为,冯紫英既然要走科场之路,再去舞刀弄棒就没有意义了。
陈奇瑜和傅宗龙虽然不太认可,但是也都没有说什么。
这是个人兴趣爱好,喜好刀剑也是个人自由,再说了,也不乏文人士子喜好悬剑挂刀的,别有一番英武之姿。
倒是许其勋对冯紫英的这个兴趣爱好十分赞同,他身子骨有些单薄,在冯紫英建议他可以每日坚持适度锻炼,有助于身体强壮之后,他也开始学着每日向冯紫英睡前那样做几十个俯卧撑,至于说冯紫英家传的揉腹养精法他却敬谢不敏了。
冯紫英其实很希望让自己这套父亲密友张太医张友士传授给他的养精蓄锐之法能够让许其勋练一练,不过许其勋居然接受了俯卧撑却婉拒了这套揉腹养精术,让他很是遗憾。
宿舍里另外两位,宋师襄和方有度就没有陈奇瑜和傅宗龙那么具有攻击性了,对于冯紫英的所作所为,更多的还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整个宿舍里在一两日里就形成了三个不太明显的圈子,陈奇瑜和傅宗龙一直关系密切,而方有度和宋师襄则食宿同行,而原本有些形单影只的许其勋则迅速走到了冯紫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