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虽说他现在落魄,但是好歹也还是有些人脉关系,只不过他这一科的同年们因为他出事儿大多对他冷遇。
好在他还是能找到那么一两个熟识的同年,亦有消息灵通知道他攀上了贾王二家这条线可能即将起复的人,愿意主动交好他,所以冯紫英委托他打听消息,也还算是找对了人。
除了贾雨村外,冯紫英也委托卫若兰帮他打听了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好歹卫若兰母亲是长公主,其父现在虽然只挂了一个闲散职衔,但却尤喜附庸风雅,门下清客甚多,甚至不乏秀才出身却又受不了外埠清苦生涯而宁肯窝在京中的老文人。
这些人平日里无所事事,便以八卦朝廷内外闲闻轶事为趣,冯紫英也就是通过卫若兰找到一二清客,一顿酒加上两封银子便能知晓不少科场秘闻。
齐永泰的这一句话就让冯紫英须得要好好思考一番,如何回答才能入齐永泰法眼,却又不能太过于出格。
“山长这个问题让学生不好回答,但尊者问,不敢不回答。”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这才回答:“是否当得起这份赞誉学生以为并不重要,此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值一提,亦是朝廷可能觉得冯铿年龄幼小能行此举,或别有用意。”
“哦?”齐永泰来了兴趣,微微颔首,“别有用意?那你觉得朝廷的用意何在?”
“小子拙见,或许是朝廷用以鼓励地方为官者当锐意进取勇于任事,而非瞻前顾后疲怠推诿。”
冯紫英清楚虽然乔应甲给了自己这样一封荐书,但是只能算是把自己送进了门,但自己能不能在书院里站稳脚,还得要取决于几方面。
而齐永泰就是最关键的一环。
那么自己这道题的答案就必须要让齐永泰满意,而且还得要有新意和深意。
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很容易,齐永泰可能也会看在乔应甲的荐书上予以放行过关,但是这却不是冯紫英想要的,他需要给对方留下一个深刻印象。
齐永泰眼中掠过一抹激赏的光芒,难怪乔应甲在先前的信中称赞此子不但胆魄过人,而且对朝中形势的观风辩势能力更是超强。
这还让他很有些疑惑。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而且又是寻常勋贵出身,若说胆识过人说得过去,但观风辩势指什么?
是指对朝廷内外的格局气象的看法,甚至更深层次一些就是对朝廷未来走向的揣摩。
这是敢用在一个十二岁少年郎身上的?
所以齐永泰对自己这个同科用在冯紫英身上的谀词很是不以为然,甚至是很不满意,觉得乔应甲是昏了头。
但就是这么一个问题,就足以让齐永泰对冯紫英刮目相看了。
这等武勋子弟居然有这般水准?还是有人之前就指点了对方?
问题是谁知道自己会问他这个问题?难道还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显然都不可能。
那就是这个少年郎可能在临清民变之后的确有些领悟,可能也有人指点他,所以有了一些猜测,所以才能在自己面前这般,甚至不排除就是乔应甲本人的布置。
但能让乔应甲这般使劲儿的,肯定也不是易与之辈,齐永泰还是对自己这个同年有些了解的,不是那种蝇营狗苟之辈。
这只能说明乔应甲的确很看好此子。
冯紫英的这两句话几乎是点穿了当下朝廷面临的一些困境。
太上皇秉政多年留下来了“丰厚”的“政治遗产”,尤其是在后期的政务懈怠十分突出。
懒政怠政已经成了朝廷的一大痼疾,而很多朝臣也体会到了太上皇的一些心思,所以在政事上全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实际上很多政务工作都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
这种风气就慢慢遗留了下来,甚至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心安理得。
齐永泰在当给事中时候就很看不惯朝中一些衙门和主事的表现。
现在武勋子弟中居然走出来一个要读书的,而且一语点穿当下很多问题面临的困境,乔应甲推荐过来,应该就是有点儿要好好考察和培养的意思。
特别是太上皇的影响力会渐渐消退,当今皇上首倡忠孝治国,基本上沿袭了太上皇的治政风格,还不怎么看得出来皇上的心思。
但是齐永泰一直坚信这样的形势不可能再持续下去,否则大周王朝一旦再遇上一个像壬辰倭乱的大事儿,就真的要一蹶不振了。
只不过现在太上皇还在,皇上又提倡忠孝,不可能骤然推翻原来太上皇的许多东西,但齐永泰一直在观察,而乔应甲推荐而来的这个冯紫英,无疑就是一个风向标。
皇上专门嘉誉了李三才、乔应甲和陈敬轩的果决行动,也对冯紫英的勇武表现交口称赞,这个情况齐永泰自然有渠道能知晓,他就一直在琢磨。
第四章 政治天才?
而今日冯紫英的一番话更像是一下子拨开了一直半隐半现笼罩在自己面前的那层薄纱。
齐永泰认为皇上其实已经觉察到了很多东西,但是处于这种特定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做太多。
看起来只对李三才予以了晋升,但实际上就是从右佥都御史升为右副都御史,兼任了河道总督,而河道总督实则是早就议定了的事情,便是没有这次山东民变之事,也会让他兼任。
唯有这个右副都御史算是对其表现的认可。
可是对乔应甲这个“功臣”却没有动静,现在看来,这也是皇上有意在淡化这方面的影响,避免引来无谓的猜测,可是对冯紫英的高度赞誉就更意味深长了。
这家伙是武勋之后,谁都知道武勋是太上皇的基本盘,而他的表现朝廷无论怎么赞许嘉誉都不代表什么。
但现在这一位却又来青檀书院来读书了,这又能让人浮想联翩。
总而言之,这个家伙现在居然成了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这家伙任何一个动作,都能引来各方的仔细揣摩。
想通了这一点,齐永泰也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个同科将冯紫英推荐到青檀书院来是极其高明的一手。
微微点头,齐永泰目光里虽然颇有欣赏之意,但是他也知道此子来到青檀书院就是一柄双刃剑。
现在看起来还没什么,但是齐永泰相信已经有很多人在关注着此子的青檀书院读书之行,未来此子在青檀书院的点滴恐怕都会传递到各方。
只不过齐永泰从来就不是畏惧这些的性格,既然来当了这个青檀书院的山长,他早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思想准备。
“那以你山东之行的这一趟所见所闻,可曾感觉到咱们大周的这些弊病?”齐永泰语气更见犀利,目光如炬,直视对方。
他还要考验一下此子的胆魄,这份胆魄可不是简单的凭着武勇搏一把的胆魄,而是要考验其在政治洞察力背后的政治胆魄。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而又厉害,让冯紫英有些不好回答。
若说没什么发现,只怕会让齐永泰有些失望,会觉得自己胆怯,若说有发现,只怕齐永泰还会更进一步提更多的要求,而一旦在书院里传开,也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冯紫英可从未指望过青檀书院就会是一潭静水,水面或许看似安静,但是水下恐怕一样隐藏着太多的波澜。
思考了一下,冯紫英也知道这个问题无从回避,但如何回答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他需要斟酌一番。
“山长,我想这个问题其实不算问题,哪个地方敢说它没有半点毛病问题?而且很多问题也绝非某一人某一任官员造成的,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造成这些问题的因素也很多,……”
冯紫英不敢说深了,再说下去就只用唯物辩证法的两方面来阐述了,那估计齐永泰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某个政治对手别有用心,专门派来讲这番话了。
没有那个十二岁的人可以对政治上达到这样的真知灼见,虽然对于学过政治经济学的冯紫英来说,很多道理在后世其实都是再寻常不过了,但放在现在,那就是振聋发聩的惊天之论。
但齐永泰对这番话却不满意,太过于含糊其辞,模棱两可。
如果是一个老官油子这么说,没问题,怎么这家伙才十二三岁也学到了这一套?
见齐永泰皱眉,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的话难以让其满意。
看样子还得要撂点儿干货出来,否则也对不起乔应甲在信中对自己推崇备至,同样不利于日后自己在书院里迅速打开局面,确立自己的地位。
“山长,那我就简单就我山东之行遇到的一些事儿说说我的一些看法,未必正确准确,您姑妄听之。”冯紫英清了清嗓子,“首先是朝廷和地方上之间的配合不协调,嫌隙日深,……”
“……,以税监设立为例,不说税监设立理由是否正确合理,但既然朝廷设立了,那么如何和地方上协调好,嗯,完全没有一个沟通机制和应对机制,而是各行其道,否则临清民变的苗头其实早就有了,临清城中码头、织户、窑户、商贾尽皆不满,怨气积蓄已久,临清州和东昌府地方衙门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刑部山东清吏司也一样有所耳闻,不敢说是熟视无睹,但是起码是疏忽大意,龙禁尉则是轻慢自大,……,致使一场风暴从普通民变演变成教匪叛乱,……”
冯紫英没说太详细,对具体情形点到即止。
他相信齐永泰也是官场老手,对这些东西也是一点就透,无需多说。
“……,面对突发民乱的应对机制僵化,……,像这样的民变可能引发的匪乱,对承平已久的地方来说,如何迅速应对处置,应该有一个更灵活简便的机制,而不应当还要上报济南甚至兵部,这也是此次我和漕兵、龙禁尉的人在一起时商量得出的意见,……”
“……,民间社情民意情报收集缺乏一个完整的体系,龙禁尉、刑部、州衙县衙乃至巡检司,原本都可能发现的可疑迹象,却都认为该是对方的职责,互相推诿和轻信,导致变乱发生,……”
冯紫英已经注意到了齐永泰表情的变化,他知道自己在这么说下去就真的要出问题了,但势成骑虎,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好在他还是很聪明的半句没提该如何如何,只是说这里那里有问题。
齐永泰则真的是震惊了。
如果是一个三十岁的官吏能在自己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会给予对方一个非常不错的评价,起码是通过这件事情看到了存在的许多弊病问题。
但问题是这是一个十三岁,嗯,虚岁十三的少年郎啊。
再说亲身经历了这一场风波,一个从未经历过官场政务的少年,也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吧?
齐永泰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但今天却真的要乍然色变了。
“紫英,这是你这一趟自己观察所得?以前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齐永泰难以置信,他必须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呃,山长,我以前跟随父亲在大同时,也曾经常观摩他处置军务,亦有地方上来人和边军协调事务,另外此次跟随乔公和陈公一起出征临清,还有龙禁尉的张谨张千户和赵文昭赵百户,更是带着我一道,甚至包括后来与临清州衙对接处置,几日所见所闻,可谓感受极深,尤其是乔公和赵百户对许多问题的见解让我受益极大,……”
这也是一个幌子,如果没有这样的理由,无论如何都难以释去齐永泰内心的疑惑的。
乔应甲不用说,锦衣卫中也非都是酒囊饭袋,齐永泰也不是那种一棍子打翻一船人的偏激者,虽然对锦衣卫很不屑,但是也要承认锦衣卫中也有不少干练之人。
像当下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卢嵩就曾经与他在担任兵科给事中时合作过,那就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
此子在山东民变中恰逢其时,参与到了漕运衙门、龙禁尉和临清州衙对整个民变从一开始的镇压到后期的处置中去,恐怕的确是经历了不少,难怪能提出这么多见解来。
当然这其中肯定有乔应甲和龙禁尉那位百户的功劳。
但无论如何都足以说明眼前这个才是十三岁的少年和其他同龄人相比,大不同。
第五章 出世入世
“唔,看来你在这一次山东之行中受益良多啊,具体和我说一说。”齐永泰脸色变得好看了许多。
没让自己坐下,冯紫英也只能恭敬的站着把自己山东之行的种种娓娓道来,具体细节上也专门点评了几个,听得齐永泰也频频点头。
齐永泰虽然在之前的信中大略知晓了一些民变情况,但是这些具体过程和细节,却不甚明了,冯紫英也充分展现了一下的口才,将这一过程也描述得绘声绘色,齐永泰也是唏嘘感慨不已。
尤其是在听闻整个山东的鲁西、鲁南乃至北直隶的白莲教徒都卷入了这一场变乱中来了时,他更是长叹不止。
冯紫英又提到了倭寇亦混杂其中居心叵测时,齐永泰更是格外震惊。
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连倭寇都掺和到了内陆腹地的民乱中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壬辰倭乱之后,倭人图谋朝鲜乃至大周的野心仍然未灭,这极其危险。
齐永泰很清楚这个时候已经不比七八年前了,壬辰倭乱耗尽了大周仅存的家底儿,可以说之所以太上皇最终传位给皇上,未尝没有在这一战中过于心力憔悴导致大病,最终觉得自己精力不济了。
现在女真人在关外越发势大,已经隐隐有超越了塞外鞑靼人的威胁成为大周第一大患的架势,如果倭人再卷入进来,齐永泰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
哪怕是倭人不像七八年前那样全力图谋朝鲜,只需要骚扰江南财赋重地,都足以让大周面临崩溃之局。
站起身来,齐永泰在房中绕了一圈。
这间房不大,但是却很古朴典雅,一张简单的书案,笔墨纸砚,背后是一排靠在墙边的木格,摆放着几叠书籍,整个房间中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书案旁放着一个大瓶,几株书画卷轴插放在其中。
齐永泰连续深呼吸了几口气,一只手按扶在花瓶上,目光望向窗外,半晌不语。
“紫英,你觉得倭寇潜入我们内陆,甚至混入了白莲教中,意欲何为?”齐永泰转过身来,盯着对方道。
“不确定,很大可能性他们是要评判一下白莲教这样的反叛会党在我们大周境内究竟有多大的势力,一旦他们进军朝鲜,是否可以用挑起白莲教叛乱来牵制我们,这是弟子的判断。”
冯紫英关于这个问题已经考虑过很久了,唯有这个理由能勉强靠谱。
齐永泰也是如此猜测的,不过这也更危险。
一旦倭人真的与白莲教勾连起来,如果再有关外的女真人这一大患趁机起事,那整个北地都危险了。
齐永泰本欲再继续探讨一番,但突然想到对方是刚入书院读书的学子,自己居然把他当成了一个同僚一般谈的如此深层次了?
“紫英,既然入了我们青檀书院,那便要守我们书院的规矩,相关的规矩有人会慢慢教你。”齐永泰丢开了先前的感慨情绪,开始步入正式话题。
“可能你也知道青檀书院和其他书院略有不同,我们书院相对单纯一些,在这里来学习,目标不必太复杂,想法也不必太多,传道授业解惑,这是套话,我的理解就是学明理,学做人,只要这两点做到了,天下都去得!”
冯紫英内心也有些触动,这个时代的很多文人士子既能出世也能入世,这恰恰是很多人的状态。
如果说先前的齐永泰询问许多,那说明齐永泰仍然处于入世状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虽然身处青檀书院,仍然关心朝廷政治变化,但现在一旦回归到青檀书院内里,便收敛起了其他,强调学习本业来了。
“当然,我也知道来书院学习有一个更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参加朝廷的科考,但是科考的目的又何在呢?”齐永泰悠悠的来了一句,“为了做官而科考,可能是很多人急功近利的想法,如果单纯只是冲着这个目的而来,我认为这个官当不长久,不做也罢。”
似乎是觉察到自己在一个新来的学生面前说这些有些不合适,连齐永泰都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一些刺激触动而失态,起码在冯紫英面前说这些绝不合适。
“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先去收拾一下,官掌院那边你也要去一趟,他会安排你具体的学习事务。”似乎是被先前的谈话勾走了很多心思,此时的齐永泰反而有些兴趣乏乏了,摆摆手示意:“玉铉、仲伦他们两位都很优秀,你多和他们接触一下,取长补短,相互学习。”
冯紫英出来的时候,陈奇瑜和傅宗龙已经等得极不耐烦了。
他们也没想到冯紫英一进去就是半个时辰。
按照以往的情形,顶多一炷香功夫,山长就会结束会见,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很多,就算是冯紫英特殊,也不过就是翻一倍时间吧?但他们等得毛焦火辣之时,仍不见踪影,而且也不好离开,他们真想问一问山长见他这么久,究竟说了一些什么。
冯紫英出来时还在琢磨齐永泰在自己离开时交代的任务,或者说作业。
要他把山东之行的所见所闻分门别类的梳理一下,一方面要描述具体的政情民情,另一方面要针对政情民情的问题提出官府在哪些方面存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