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二兄弟,不好说,这码头上的人都闹腾起来了,咱也不知道,只知道把这路口给封住了,当家的,管事的都在那边,成没头苍蝇了,……”
接过乌枣顺带丢了两枚进嘴里,口水顺着嘴角溢出来,声音却压低了几分:“若是不着急,就先回去吧,怕是要出事儿。”
“咱们可是和货主约好了时间……”另外一个年轻的汉子显然有些急了,正待说话,却被自家兄长一把拉住,扭过头便低声道:“谢了,走,回去!”
“大哥!”年轻汉子急了,这两趟乌枣出货拿回货款才能说得上自己娶媳妇的聘礼钱,都到码头边儿上了。
“赶紧走,看那边!”年龄长的汉子脸色已经有些微微变白,目光却追逐着远处,一缕黑烟已经从西南角冒了出来,这才是他最惧怕的。
冯紫英的目光随着早已经站在车辕上以手遮额向西南方向眺望的冯佑而动。
冯佑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嘴角细微的抽动和转动的眼珠似乎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尚未等他做出决定,地面上已经有了一些轻微的震动,拉乌枣的两兄弟显然也是经常在外边儿跑动的,迅即把目光转向西面。
透过低矮的土墙,能够大略观察到东面的半天上隐约滚起一片浮动的黄尘。
大上午的烈阳高照,河边上都没有半缕风,看看河道边上被晒得蔫下去的柳枝,这等土尘除了大规模的牲口或者人流移动,便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野地里滚动其这么的烟尘。
冯佑早已经一个疾窜踩在车辕上纵身上了车棚顶,从车棚顶直接跃上了土城墙,站在墙垛口上,踮起脚尖打量着远方。
冯紫英和他身旁的僮仆瑞祥都有些失色。
哪怕冯紫英心理年龄已经超过四十岁,但是在这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异时空里,你就是胸藏万里锦绣又如何?谁信你的,谁听你的?
一刀掠过,大好头颅便要落地,自己渴望的纨绔生活尚未开始就要结束,想到这里冯紫英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佑叔,出啥事儿了?”
第四章 乱起
一个鹞子翻身,冯佑已经轻盈的从土墙跃上车棚顶,再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下来。
虽然面色依然如先前冷峻,但冯紫英还是能从对方的眼眸中觉察到一些先前没有的森冷决绝。
“走,铿哥儿!再不走来不及了,怕是起匪了!”
冯佑久在边境之地厮杀,站在墙垛口只是简单的一望,就能窥测出一个大概。
山东素来就是响马丛生之地,当年刘六刘七起家于北直隶,但实际上真正壮大还是得到了山东响马的支持之后才真正起势起来的。
黑压压的一片人虽然混乱不堪,也没有骑乘,但是人数至少在一两千人以上,再加上他也发现到了东南角升空而起的黑烟,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有接应的里应外合之举。
问题是让冯佑感到不可思议而又难以抉择的是怎么会在临清州这样的运河腹地起匪?
要知道临清卫再是不济,卫所的游击将军也能拉得出几百精锐来的,像这等未经战阵的乱匪要想和卫所精锐交锋,那几乎就是白送死差不多。
但是这城里举火,却又让冯佑感到无法想象了。
州城里举火可不是一帮乱匪能做到的。
这临清州是什么地方?北地有数的水陆码头!
州城内豪商大贾云集,几乎大一点儿店面商家都少都要几个护卫,要想在城内举火接应,若是没有城内人的掺和,冯佑是不信的。
这里的牙行和里正结保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这也是他最难以想通的。
先前其实他也就觉察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但在临清州呆了几天,加上来临清之前他就听说了宫中派出的税监在临清州折腾得天怒人怨,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他不信谁还敢在卫所眼皮子底下寻死。
但这世道还真的让他没预料到。
“走!”从车上下来的冯佑,一只手提起还站在车辕旁发愣的小厮抛上车,然后马鞭疾扬,健马吃痛,猛然扬蹄奔行。
站在那两堆货旁的浑人也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懵了,城里边烟火大作,码头外则是人潮汹涌而来。
“还不滚开,各寻出路,真要等到这里找死不成?”
冯佑怒喝一声,这才把一干人喊醒,两名浑汉这才忙不迭跌跌撞撞的向码头上跑去,估摸着是去寻管事的人去了。
而冯佑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手中连连扬鞭,健马吃痛狂奔,驱车直入。
“佑叔,现在怎么办?能上船么?”冯紫英顾不上跌在车辕上痛得眼圈都红了的小厮瑞祥,吸了一口气问道。
“来不及了。”冯佑虽然不知道这临清城里究竟出了什么幺蛾子,但是久在边关和鞑靼骑兵斗智斗勇让他能够嗅出这里边隐藏着的浓浓阴谋味道。
敢于在临清卫所眼皮子下造反,如果这背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他不相信。
“那我们先进城?”冯紫英看了一眼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码头上,此时头脑已经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我们进内城?”
“怕是进不去了。”冯佑摇摇头。
换了是他是守将,此时只怕也早就把内城城门封死,在没有摸清楚外边底细之前,没人敢轻易开内城门。
那里边从州署、兵备道署、卫署、学暑到都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七古八杂的一大帮子人,还有林林总总一大堆家眷,还有内城的粮仓,这种情形下,哪里敢轻易开门?
若是被乱匪趁机抢了进去,那真的就是成了丢失城池祸及全族的祸事了。
码头上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了。
一帮子四处奔走的力夫挑夫,还有那惊慌失措的货郎小贩,各家商铺货行的管事人等,都如同炸了营的麻雀,四处奔散。
有的想要上船,而之前早就封了航,不准片板离岸,一干水手也都被赶到岸上,急切间哪里还来得及?
先前过来的时候还觉得这市面上比起以往清静了许多,但此时一见,陡然间又是一片熙熙攘攘,只不过这个却变成了狼奔豕突,乱成一锅粥了。
临清州城和其他地方还有些不一样,原本沿袭前明,洪武年间以砖城为城,但是随着会通河的开通,漕运和商贸日盛,迅即在砖城西南面的中洲地界上,也就是被会通河环抱的那一处所在形成了繁盛的集市。
但在前明正德年间,山东刘六刘七起兵,波及繁盛一时的临清,山东响马冠绝天下,将原本仅有土墙围城的临清城围攻而下,得到了大量粮棉丝布茶和军资补充,声势复振。
按照某位野史作者所言,若非刘六刘七攻下了临清城重振了声势,只怕前明大军便不能被刘六刘七牵制在山东河北,而大周也不能游好整以暇的拿下江南湖广,最终才奠定了大周王朝的根基。
碎皮街那边涌出一股人流,开始沿着大宁寺和竹竿巷一线点燃了几家店铺,乌黑的浓烟伴随着闪动的火苗开始肆虐。
这里是中洲最繁华的街市,很多都是木质结构的店面,一旦烧起来,恐怕就会连绵成片。
“走,先走东面,看能不能喊开永清门进城!”冯佑也有些着急了。
他已经意识到今日这临清城里怕是不能善了,这等声势,那巡检司衙门一帮酒囊饭袋怕是早就缩了,只是他不知道砖城中的卫军为何不出来。
冯家老宅就在永清大街旁的横巷里,紧邻蝎子坑,从横巷里出来可以直接上永清大街向北就是永清门,但是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知道此时此刻能不能喊开永清城门了。
冯家在临清城也算是望族,但是这等危险时候临清卫军却未必会买冯家的面子。
冯唐三年前被解职归家,一直在家赋闲,当下正在谋求复起,所以冯唐才未能来这一趟,让冯紫英代替。
“走永清门那边要绕开进德会那边,我看从大宁寺那里出来的乱匪就是从大宁寺那边过来的。”冯佑其实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也不太熟悉,但是起码比冯紫英和小厮瑞祥清楚一些,大略知道路线方向,“可能只能走弘济桥那边了。”
街面上越发混乱,一些机工织工装束的人也从南面街市冲了出来,四散奔逃,加上宾阳门棉花市集里也有人在纵火,整个中洲四处起火,浓烟四起,喊杀声阵阵。
“走!”冯佑催马疾奔。
马车绕过前面一堆正在燃烧的门板倒塌下来形成的路障,然后再往前行已经能看到一堆人正在抬起巨木撞击一处商铺的铺门。
而另外两个泼皮正纠扯着一个乐伎打扮的年轻女子怀里的包袱,恶狠狠的将其打倒在地,抢走对方的包袱。
看见冯佑一行过来,两个泼皮眼睛发亮,打了一声呼哨,正在撞门的那群人中顿时分出来七八个人便往这边涌来。
第五章 如坠冰窖
换了寻常时候,这几个人哪怕是一拥而上,冯佑也不在话下。
在边塞上风里来雨里去,这般交锋都算不上的搏杀,对付这些破皮无赖,易如反掌。
但问题是现在局势越来越乱,很显然之前以为的只是民乱逼税监让步的想法有些偏差了。
城外已经有乱匪围城,城内的情形更混乱,更为关键的是卫军居然看不见,这就太蹊跷了。
若是被人拖在这里,一旦被乱匪围住,冯佑自己倒好说,这铿哥儿就麻烦了。
没等冯佑多想,两名扑在最前面的泼皮一人持着一条一人高的哨棒,一人在拿着一根手臂粗一丈长的竹竿猛冲而来。
冯佑知道此时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从车辕上跃下,径直向前一侧身,已然让过气势汹汹的哨棒劈头一击,腰间窄锋腰刀凌厉的向上一撩。
刀锋过处,颈项上的血顿时溅起一尺多高,喷了旁边的白墙一墙,触目惊心。
没等那竹竿横扫而来,冯佑欺身而进,左臂一圈便将那汉子的头颅勒住,趁势便是一丢。
嘎嘣一声,大好头颅便撞在了白墙上,半句声音都没有便委顿在地。
跟随在二人身后的四五人大惊失色,顿时刹住脚步,叫嚷着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竹竿,当先一人居然还有一支装了铁矛头的木枪,色厉内荏的叫喊着:“兀那汉子,还不赶紧放下刀,留你一个全尸!”
“哼,不怕死的就上来,爷在大同府杀鞑子的时候,你这厮怕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吧?”
冯佑不在意的挥刀直入,寒森森的刀锋透露出来的杀意让对手身体几乎要发僵,下意识的丢下竹枪扭头就跑。
一帮人一哄而散,冯佑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这帮破皮无赖虽然不值一提,但是从城外涌来的乱匪可不简单。
就那么大略一瞅,冯佑也知道千余人虽然也是乌合之众,但是人多为王,狗多占强,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那帮人气势正凶,当头几个怕也是有些来头的,若是进了城,只怕是要出大乱子的。
但至今未见卫军出动,城内乱成一团,而各家商帮照理说也该有些护卫力量,但是让人惊讶的是也未见到几个,顶多就是铺门前有那么几人持刀弄枪的守护。
问题是在面对城外那帮明显是有组织的乱匪时,这种零敲碎打的护卫力量济得了什么事儿?
“快走,走横街柴市那边绕过去,穿过棉花市,往宾阳门那边走。”冯佑来不及多想,一旦城外贼匪进城,再要想找到脱身的机会就难了。
“走不得!”
冯紫英和冯佑二人都是一怔,不知道何时已经从旁边夹墙中钻出来一个黑瘦少年,一声油腻混合着泥灰的无臂短褂,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半条腿已经被撕裂得稀烂的裤腿,似乎是才从哪里跑出来。
黑瘦少年一边狠狠的踹了那早已经被冯佑摔在墙上撞个半死昏迷不醒的泼皮一脚,然后从其怀中摸索一阵,找到一锭银子,然后才顺手搬起旁边一块墙砖,狠狠砸在对方头上,脑浆顿出,眼见得不能活了。
冯佑倒是不在意,在边寨上这等你死我活的厮杀多了,比这残酷狠辣十倍的事情他也司空见惯,只是略微惊讶这小乞丐居然如此凶悍狠毒,但冯紫英何时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
先前冯佑那一刀已经让他全身冰冷,此时就在自己面前一个比自己似乎还要小一两岁的小乞丐居然敢下毒手杀人,不能不让他突然间意识到今天所见到的这一切可能才是这个世界中最真实的一面,而前几天自己呆在冯宅中养病的时日里那份优哉游哉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假象。
“小叫花子,为何走不得?”冯佑越发急躁。
越来越重的危机感让他急于离开这个危险地方。
那帮泼皮虽然退了过去,但是却距离不远,或许稍微得到接应支持,就又要围过来,到时候自己脱身倒是不难,铿哥儿和那瑞祥就难了。
“我不是叫花子!棉花市那边已经被那帮子心狠手黑的窑工给占了,你们这几个过去就是寻死。”
黑瘦少年一边将银子塞入自己怀中,一边却将那泼皮从那乐伎怀中抢来的包袱拿在手上,似乎有些犹豫,这让冯佑和冯紫英也是大为奇怪。
一锭银子视若拱璧,而这包袱里也有些绫罗绸缎和值钱物事远胜于那区区二两银子,为何这厮却爱要不要的模样?
只是二人现在也无心询问,只是关心这厮所说的不能走横街柴市去棉花市的话,该如何绕道永清大街上去,唯有上永清大街才能到永清门寻找到一丝进内城的机会。
“那你知道如何走去永清门?”冯佑一边紧张的四下打量,一边问道。
此时城中依然四处火起,街面上店铺尽皆关门闭户,三五成群的泼皮无赖和成群结队的乞丐、流民都开始搅合在一起,吆喝着打砸商铺门店,一个个红着眼珠子,如同疯魔一般开始放纵起来。
“从这边沿着河边跑,走鼓楼街,那边是粮帮各家的所在,城里这些个人没有谁敢去惹山陕粮帮的人,他们厉害得紧,也许那里还能求个安全。”
山陕粮帮便是临清州城中势力最大的晋商中经营粮食中的人,即便是对临清这边情况很陌生的冯佑和冯紫英,也知道临清州城里两大商帮,势力庞大。
本朝太祖出身商贾,所以立朝之后对商贾态度与前明有所不同。
虽然士绅对商贾歧视态度依然如故,但是从朝廷法令上来说,已然放松了许多,而很多地方士绅以借此机会参与经营商业,谋取巨利。
以晋南商人为主和山陕会馆为根据地的晋商,以南直隶徽州商人为主和徽州会馆为根据地的徽商。
这两大商帮基本上控制了临清州城中主要商业贸易,哪怕是临清本地商帮和来自南直隶商人中的洞庭商帮和浙江绍兴商帮也难以和这两大商帮抗衡。
晋商主要以盐、粮食、丝绸、木材、药材、煤炭、铁器、钱庄为主,而徽商则主要以棉布、茶叶、水果、盐、南货、典当、药材为主,尤其是棉布行业和茶叶贩售更是徽商居于垄断地位。
“你是说这些乱匪不敢去招惹山陕粮帮的人?”
冯佑虽然来过临清几次,但因为都是替老爷送信送人,倏来倏往,没有多少时间在临清呆,顶多也就是在城里歇一晚,有时候和伴当一块儿出去放松一下,对临清城里情况并不熟悉。
但他也听说过临清粮食贩运主要是被山陕商人控制着,山陕粮帮的势力很大。
“不好说,但粮帮那帮人几乎家家都有护卫,人人都有刀枪,有些老爷还有火铳!”黑瘦少年显然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我是他们,何必去和那些人过不去,这中洲街面上能抢的地方多了去。”
“好,那我们就走鼓楼街,你带路!”冯佑脸色见黑瘦少年似乎还有点儿不情愿,厉声道:“若是能把我们带到永清大街,少不了你银子!”
“我才不稀罕你的银子,你帮我杀了仇人,我愿意帮你!”黑瘦少年迟疑了一下才道。
“但你们是想从永清门进内城么?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卫军前两日就出城去了,内城里没剩下几个兵,他们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开门,谁去都不行!先前我看到席家老爷想要从广积门进城,若是往日城里军爷早就迎了进去,今日却是死活不肯开门,……”
黑瘦少年的话让冯佑和冯紫英都是如坠冰窖。
第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卫军出城去了,这个城肯定是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