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李三才内心无比憋屈,拂袖而去。
乔应甲也再度对冯紫英刮目相看,陈敬轩和锦衣卫,这厮还真是好手段。
同样张瑾也是倍感惊奇。
他已经做好了今日在这漕务衙门里盘桓半日的准备,甚至也考虑到可能真的要搁浅,而且概率颇大,谁都知道那乔应甲的尿性和做派。
若真是最终漕兵不出,那么他也要把这个情况如实向上报告,黑锅也得要大家一起背,谁也别想跑。
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的不对路尽人皆知,他久走山东,自然清楚,而陈敬轩这个漕运总兵官更是一个闭眼佛,啥事儿不问,没想到今日实地一见,却是恁地干净利索,雷厉风行,哪里像其他人所言那般不堪?
看来回去之后倒是要向指挥使报告,传言不足信,这漕运衙门里三位的同心协力将帅效命勇于任事是实打实的,与外界传言大相径庭。
或许是圣上新御,这般臣子都要在皇上面前挣个表现?只能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了。
几个人内心都百味陈杂,看对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一番寒暄之后端茶送客,却又都是云淡风轻。
接下来就是陈敬轩的事情了,张瑾自然要去和陈敬轩好好商议一番。
既然确定了出兵,那就要兵贵神速,陈敬轩也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在被打发到漕运衙门里投闲置散才让他歇息下来,这个时候得到机会,自然不在话下。
第四十四章 手腕,手段
回到内堂的李三才始终难以释怀。
虽说此事已成定局,而一直装死的陈敬轩和从不对路的乔应甲竟然前所未有的联手,还有张瑾这厮在其中有否扮演角色也未可知,这种失控的情形是他难以接受的。
“来人。”
“老爷。”
“去查一查,昨日到今日,陈敬轩和乔应甲那边见过哪些人,还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那边也问一问他们,陈敬轩与乔应甲这段时间有无来往?如果有,谁在其中主事?嗯,锦衣卫那边,也找人问问,张瑾和他们有无联系。”
李三才可以容忍一次失手,但是却绝不会容忍自己被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古怪。
自己还是有些大意了。
作为一任漕运总督,他自然也有自己的门道和人脉关系,哪怕是在都察院那边,他也一样有自己的底气。
事实上今日这事儿算不上什么,他只是不想蹚浑水,但是看陈敬轩的态度,他就知道这事儿应该是稳了。
这厮敢出头,肯定不会只是依赖于锦衣卫那帮人,而是有其他奥援,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要说这也不算坏事儿,自己回京极有可能要兼管河道事务,今日之事,也算是一个勇于任事的姿态了。
想到这里李三才心中略作安慰一些。
“是,老爷,还有么?”
“暂时就这样,到临清之后,再做计较。”李三才还是没能压制住怒气,到时候倒是要好好看看是谁在里边出了幺蛾子。
在另一边,张瑾微笑着和陈敬轩相谈甚欢,都是武人出身,没有文官那么多客套弯弯绕。
“登之兄,那愚弟就在这里祝贺你马到功成了。”张瑾微笑着与陈敬轩并行,“只是这教匪和乱民虽然不值一提,但是却也人多势众,登之兄也要小心,愚弟这边有些人手,希望能追随登之兄一并杀敌。”
陈敬轩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
对武人来说,唯有这等事情才是最容易得功的,不比文人这等事情除非上边明令文臣挂帅,但那都是要泼天大事才轮得到他们,所以事情一敲定,李三才和乔应甲都是拍拍屁股走人,懒得多问。
张瑾铆足劲儿来这一趟,自然也是要有些想法的,下边兄弟们都是伸长了脖子等着这个机会。
这临清城富甲一方,好容易等到这等机会,单凭他们锦衣卫自然是没戏的,但现在有一营漕总亲兵,那也是一等一精锐,拿下这等功劳,不敢说泼天富贵等着,起码也能捞个钵满盆满,他这个千户自然也得要为下边百户、总旗们出出头。
“老张,咱们都是一起厮混过的老兄弟了,你有啥想法趁早抖落出来,怎么,你不去沾点儿荤腥?”陈敬轩似笑非笑。
“嘿嘿,巡按大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我就不去趟这趟浑水了,对了,老兄你是怎么把巡按大人那边给说通了,我看漕总大人脸色不太好看,你们俩可是联手把漕总大人给得罪狠了啊。”
张瑾小眼睛里透露出精明,一门心思想要寻摸出点儿东西来。
这大周朝的御史和武将是最难得合拍的,陈敬轩怎么这一次却能把乔应甲这边给搞定了?真的很让人好奇。
“得,甭给我说这个,巡按大人那边我可高攀不起,他有什么想法我可不知道,真以为他不明白漕总大人的心思?带着你来存着什么念头,我估摸着巡按大人怕也是早就看出来了。”
陈敬轩打了个呵呵,内里的底细就没必要挑明了,你锦衣卫不是牛么?自个儿查去。
见陈敬轩不接话茬,张瑾也不在意。
对方不提,他也会安排人查,巡漕御史若是和漕运总兵官走太近了,那没问题也会有问题,锦衣卫就是吃这碗饭的。
漕运三巨头,谁都不能和谁走太近,相比之下,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官走近一些倒是说得过去。
冯紫英见到陈敬轩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大军要动,再说兵贵神速,好歹也是几百兵,兵器甲胄,粮秣船只,各色杂务都需要准备起来。
陈敬轩是军务老手,总兵官下边自然也有几个幕僚长随,平素帮闲无所事事,关键时候立即就能顶上去发挥作用。
这就是这些长期浸淫军营的老手自带的优势,换一个文官来,光是这里边的套路就能让你两眼一抹黑,一两天都未必能开拔。
总兵府内堂,陈敬轩眼光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
还真被他给办成了,内里有什么稀奇古怪,他不想去多问,问估计对方也不可能撂实话。
日后有的是时间来琢磨一下这小子,冯唐倒是生得一个好儿子。
“戌时出发,卯时破城!”陈敬轩没有多少废话,“贤侄你和锦衣卫赵百户他们几个随我一道出发,届时如何联络那王朝佐,你有方略吧?”
这个时候陈敬轩已经完全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成年人来对待了,能够花这么大心思运作如此一局棋,没谁敢小觑对方,便是站在陈敬轩斜对面的三十多岁的飞鱼服男子也都忍不住挑了挑眉,打量着冯紫英。
“叔父放心,我自有安排,要到临清外城时,不妨安排一艘小艇送我的人带叔父的亲随先行入城,举火为号,……”冯紫英平静的道。
先入城者必然首功,尤其是去联络内应,更是如此,那赵百户眼中闪过一抹艳羡之色,忍不住道:“总兵大人,不如由我带人跟随这位小郎君一道……”
陈敬轩却知道冯紫英是不会亲自去干这种事情的,冒险的事情可一不可再,别看这小子年幼,这些方面却考虑恁地周全。
“这位是……”冯紫英其实知道对方是龙禁尉,那身飞鱼服太明显了,除了俗称锦衣卫的龙禁尉会穿,没谁会去套上这身招人厌的衣衫。
“锦衣卫百户赵文昭。”陈敬轩淡淡的道:“这位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嗯,国子监贡生,此次临清贼乱,全赖他孤胆突出,勾连策划,方才有此奇计,赵百户若是愿意先行入城也行,你带个人,与我手下秦把总一道去如何?”
赵百户大喜过望,这是送个自己大功了,赶紧躬身道谢:“末将谢过总兵大人。”
点了点头,陈敬轩没有再理睬对方,却又扭头深看了冯紫英一眼:“贤侄,这等安排你怕是早就预料好了?”
“叔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我既然冒险泅水而出,若是不做好完全准备,岂不是对不起我自己的努力?”冯紫英的话让陈敬轩和飞鱼服男子都是忍不住微微点头。
对于冯紫英来说,接下来的事情反而和他没多少关系了,无论是山陕粮帮这边如何与陈敬轩甚至锦衣卫这边勾连,迅速整军北上,这都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现在的他就当一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
甚至和那王朝佐的联络,也是在来东昌府的时候便已经约好,自然有左良玉来代劳。
这小子也可以借此机会立下一功,未来也能为他赢得对他叔父的主动权大有裨益。
起码他能在陈敬轩和锦衣卫赵百户那里挂个号,日后再要有人想要干什么,他也可以有个倚仗。
第四十五章 这个时代的政治
冯紫英睡得很香。
从东昌府北上临清,选择的是戌时出发,煎熬了两天一夜的冯紫英实在是熬不住了,直截了当的就在船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快船过了戴家湾,抵近临清州城只有几里地时,左良玉才把他唤醒。
无论是陈敬轩还是赵文昭,都对冯紫英的坦然入睡感觉不一般。
面临这样大一场难以断言祸福的战事,此子居然敢在大战之前酣然入睡,若是没有一点儿胆魄,是真做不到,而且此子才十二岁啊。
甘罗十二能拜相,他就能十二出征?但无论如何冯紫英的表现还是让陈敬轩和赵文昭在心里的感觉又提升一个层次。
“就在这里了?”冯紫英站在大船头。
船速慢慢放缓,一艘海鳅迅速的靠近,这是山陕粮帮提供的,比山梭小艇容纳人更多,速度略微慢一点儿。
“嗯,赵某和一位弟兄,加上秦把总,与这位小兄弟一道。”赵文昭很客气:“冯公子请放心,赵某保证这位小兄弟的安全,……”
对于锦衣卫来说,他们可以对御史言官客气,也可以对文官客气,但是对武将,对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脸色了,但赵文昭对冯紫英还是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
这种尊重甚至让另外一位跟随他的总旗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就算是这人能为此役提供一些帮助,那不也是那帮乱民立功赎罪的好机会么?
“赵百户大人,我预祝此役之后,赵百户下一次我能喊赵千户,不过我也希望赵百户会遵守诺言,不仅仅是我这位兄弟的安全,还有之前我们提及的那些事情,我不希望事情到最后演变成不可收拾,嗯,临行前,巡按大人也专门和总兵官大人提过,本年度漕运启运在即,若是因此而耽搁了漕运,恐怕谁也讨不了好。”
冯紫英不得不提醒一下喜形于色的赵文昭,这厮有点儿忘乎所以了,弄不好就要逾越底线。
陈敬轩专门提醒过对方,但是效果不佳。
张瑾走了,唯一能制约对方的人走了,陈敬轩是喊不住了,一旦控制不住,这临清城就要毁于一旦,钱物东西损失了都还好说,一旦举火,那就难以控制了。
他就只能扯起乔应甲的虎皮来当大旗了,其实乔应甲何曾和他商讨过这些事情?
赵文昭微微一凛,陈敬轩对这少年郎颇为礼遇,而千户大人也是暗自叮嘱人要查此人底细,足见此人的非比寻常,单单是背后有一个乔应甲就不得不让人掂量几分,据说因此而让漕总大人都吃了一个暗亏。
“冯公子放心,千户大人有吩咐,赵某不敢逾越。”赵文昭点点头。
不敢逾越才怪,这帮锦衣卫在文官面前倒是会收敛几分,今日这等机会千载难逢,岂会轻易罢手?
连陈敬轩手底下那帮漕兵都是摩拳擦掌,遑论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他也只能尽尽人事,让对方不至于太过于放肆,但愿陈敬轩能勒住这些个脱缰野马。
“二郎,你带着赵百户和秦把总他们去,记住,不要多事,让王伯他们按照我们原来商定的行事。”
冯紫英此时也没有太多的话语。
照理说他去也许更能让王朝佐放心,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还没有高尚到可以无视自己安全的份儿上。
昨晚那一趟泅水而出也是迫不得已,他再也不愿去冒这种风险,好不容易魂穿一趟,连林萝莉都见到了,岂能轻易把命丢了?
伴随着三十余艘大船逼近临清外城,整个临清外城在某一瞬间似乎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这是凌晨卯时不到,也是一天中人类睡意最浓的时候,虽然乱军也派出了暗哨,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从未经过战阵的这支队伍都难以做出正确的应对。
伴随着外城内阵阵鼓噪喧哗,还有那冲天的大火,整个临清城的形势立即就崩坏而不可收拾了。
漕兵只有一营不过区区数百人,但对于这帮乱匪来说足够了。
冯紫英根本就没打算去逞什么英雄。
这种情形下一支流矢都可能收买性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蟊贼随手一刀也能让自己陷入死境。
所以,乖乖的跟随着陈敬轩、赵文昭一行谈笑风生间,樯橹灰飞烟灭才是最适合的。
陈敬轩手底下的两名参将各带一队,南路从南水门和景岱门突入,而东路则直接沿着东水门闯入。
乱军在东水门上和漕兵展开激战,但是伴随着王朝佐率领的柳编户突然溃逃,整个东水门立即大开。
而南面的力夫一帮人更是呼哨一声便作鸟兽散,只是引发了整个外城区内的混乱,不少地方被匪徒趁势放火,引发大乱,但这对战局的扭转毫无用处。
可以说整个战事基本上乏善可陈,没有任何值得让人兴奋的亮点。
这只是在冯紫英看来而已,实际上冯紫英也很清楚在他成功说服了漕兵出战之后,这场战事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这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打仗,就是一帮官兵撵强盗的游戏。
根本没有时间来得及整合,甚至还在为下一步该如何争吵不休的乱军遭遇超高效率的漕兵趁夜突袭,再加上内部还有内应的刻意“溃散”,这场仗,你想不输都不行。
白莲教匪的狂热战斗力只有在从西雁门和靖西门逃离的时候爆发了一回。
上百名狂热的教徒在石胡同和三官庙一带与漕兵展开了激战,但是在有组织的漕兵面前,这些几乎全是靠竹竿枪破柴刀等武器支撑的教匪没有能坚持太久,或许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保住西雁门能让大部分人逃出临清城罢了。
“赵百户,在下就告辞了。”看见王朝佐有些迷茫而又仓皇的跟随着一名锦衣卫离开,冯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暗叹。
没办法,做错了事儿,就要付出代价,要想保住这数百魏家胡同的草柳编织匠户们,那就只有和官府合作。
好在白莲教匪已经溃散逃窜,一切都可以推到他们身上,而草柳编织匠户们不过是被人利用,踏错一步而已,有王朝佐这个头儿的幡然悔悟,反戈一击,算是为这几百户人摆脱了厄运。
左良玉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先前的兴奋、畅意、满足,还有一些说不出的狂放,这个时候都在慢慢消退,进而变成了一种略带陌生的彷徨、迷惘,进而归于沉寂。
冯紫英甚至能够理解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心灵在一天之内遭遇了无数种情形冲击之后带来的逆变,或者说这就是一种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
“冯大哥,王伯那里……”左良玉嗫嚅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
“二郎,我说过,我承诺的,不会变。”冯紫英看着左良玉那张稚嫩中已经有了几许狠厉的脸,“赵百户那里我已经说好了,总兵官大人那里也没有问题,临清州府这边,可能稍微麻烦一些,但我和粮帮的王执事那边打了招呼,请他代为疏通。”
“那赵百户为什么还要……”左良玉倔强的抿着嘴唇。
“二郎,做错事不是承认错误就能行的。”冯紫英叹了一口气,“锦衣卫介入这其实是一个好事,对临清州那边也算是一个交代,既然锦衣卫最后都没有说什么,临清州府这边便不会太追究,王执事那边在打点一下,基本上不会有大问题。”
左良玉似懂非懂,毕竟他以前从未和官府,或者说这个层面的官府中人接触过。
从前晚到今天,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他这个小脑瓜子里接受了太多的以前从未见过从未听过从未想过的东西,再加上兴奋、恐惧、激动各种情绪交织,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但是又完全没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