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15章

作者:瑞根

  “囊萤映雪那是形容穷苦人家读书的辛苦努力,冯家何以至此?牛头不对马嘴,也不知道是哪个读书人会这么阿谀逢迎你家那一位?”小丫头耸了耸鼻子,“那个塾师有意讨好神武将军也不至于如此吧,想让神武将军多给他点儿束脩?”

  瑞祥急了,“怎么可能?我家大爷在大同府便是以好读书著称,便是书院里的教谕都对我家大爷赞不绝口,我家大爷是肯定要去参加会试的。”

  “哦?会试?你家铿大爷这般有信心?”林黛玉显然不太相信。

  国子监里出来的监生们几乎都是奔着肄业授官而来,要么就是捐个好名声。

  她听父亲说起过,现在国子监是一年不如一年,若是二三十年前倒也能有几人能从顺天府乡试里考上举人,但现在怕是一科都未必能有一人了,真要有意参加乡试的,要么在府学里,要么就是自己聘请塾师。

  “我家大爷昨日里还在说,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他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瑞祥昂首颇为自豪,他以为这两句诗是自家公子所作,却不知其来源。

  林黛玉眼睛一亮,那“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半句句她自然是知道来历的,但那半句话“胸藏文墨怀若谷”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作,似乎是有意与苏东坡那句相对,而后面那一句就有些俗了,虽然情通理顺,但却没有什么韵味。

  “这可是你家铿大爷所作?”林黛玉含笑而问。

  “那是自然。”瑞祥摇头摆尾,满脸得意,“我家大爷读书六年,老爷为其聘请塾师皆是饱学之士,其中还有一名落第举人,岂是寻常人可比?”

  林黛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个冯紫英的小厮倒是挺有趣。

  她素来早慧,在家中求学,那贾雨村倒也惊讶于她的慧黠,加之林如海珍爱过甚,除了闺阁规矩外,其他方面倒很有点儿散养的意思。

  这丫头也喜欢看杂书,疑问颇多,贾雨村也未将其视为等闲小丫头,时常向她提及其他杂务,所以她才这般大胆机敏。

  “哟,那看不出你家那一位大爷还真的挺好学啊。”林黛玉抿了抿嘴,“四五岁就开始读书,莫不是读成了一个书呆子?”

  “哼,林姑娘你这可就说错了,先前你也该看到我家大爷和你家夫子、薛先生商议,书呆子有这个本事?”瑞祥轻轻哼了一声,一心要维护自家主子的形象。

  说实话这几天铿哥儿病了一场之后似乎人变化不小,不但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话语也少了,但每一句话出口好像都挺有道理,连冯佑都要琢磨一番,这放在以前是根本没有的。

  这么些年冯佑虽然对铿哥儿很看顾,但是大事情上是绝对不会任由铿哥儿胡来的,这一次让铿哥儿独自出门,铿哥儿居然把冯佑给说服了,这就太让瑞祥觉得不可思议了。

  自己原本要阻拦,但是被铿哥儿眼睛一瞪,感觉就像面对老爷一般,让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一般人遇上这种事情,只怕都吓到瑟瑟发抖,不知所措了吧?我看连你家贾夫子都脸色发白,话都说得不利索了,那薛老爷还说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呢,不一样没了抓拿?但看看我家大爷,怕过么?那得用啥词儿来形容,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吧。”

  瑞祥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模样,让林黛玉很是不屑。

  不过林黛玉也要承认,先前自己不也是吓得六神无主?自家婆子更是哭哭啼啼抹泪不止,贾夫子和那位薛老爷也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倒是那冯紫英一副气定神闲,泰然不惧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天生木讷,还是真的大将风范?

  呸,怎么可能?!也不过比自己大上三四岁,却一副老气横秋的小大人模样,尤其是在贾夫子介绍了自己身份之后,更是贼眉鼠眼的盯着自己看,让人生厌,真想把他那双目光灼灼的贼眼珠子给挖了。

  想到这里,林黛玉只觉得自己俏靥发烫,呸,登徒子!

第三十五章 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登徒子却早已经在连夜南下的山梭小艇上辗转反侧了。

  虽然小艇乌蓬下有一升铺可供人歇息,但是且不说汗酸味儿、咸鱼味儿加上那朽烂得难以入眼的破褥子,冯紫英此时哪里还有多少心思睡得着。

  看似逃出生天了,但是冯紫英却明白,李漕总那边这一面怕是不好见。

  虽然只是简单介绍,冯紫英也能大略听出这位李三才李漕总好像是个不怕事儿但是却也不愿意惹事儿的精明人。

  感觉这势力不小的山陕粮帮好像和对方关系处得并不太好,甚至可能被打压,但具体是否真正如此,什么缘故,却不得而知。

  按照那王绍全所言,李漕总只管这漕务,其他和漕务无关的一概不论,但谁触碰到了他的权力范围,那就不会好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这不是虚职,等闲地方官是招惹不起的。

  两个划桨壮汉是粮帮专门提供的,显然是久走这条水道的好手,两人划桨,整齐划一,气息悠长,完全看不出多费劲儿,而小艇速度却是相当迅捷。

  如无意外,辰时就能赶到聊城,但估计早就有消息从临清这边传到聊城了,只不过不知道东昌府那边会有如何反应。

  按照王朝佐的说法,东昌府千户所的卫军也一样被兵备道柳宪台与临清卫卫军一道都带到兖州去了,这就意味着东昌府这边一样是空空如也。

  这等情况下,东昌府是根本无力也不敢来临清的,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飞报济南,看省里怎么应对了。

  李漕总是元熙十四年的进士,据说深得太上皇信任,但卷入南北之争之后被挤出京师,到南京担任参政通议,元熙四十年方才正式启用担任漕运总督,不过当时的元熙帝现在已经是太上皇了,这李三才和当今圣上永隆帝关系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消息都是冯紫英结合了贾雨村和王绍全一鳞半爪透露出来的消息综合起来的。

  来这大周王朝的时间还会是太短,而这具身体以前好像也从未对这些方面有过多的关注,老爹那边是走的军方体系,和朝中有瓜葛,但好像暂时还够不上,文官体系这边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但话说回来也是,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郎,到国子监都靠荫监,哪里对朝中这些事情会感兴趣?

  也是自己这个穿越过来的老官迷才会对这方面的事儿如此感兴趣。

  呃,冯紫英发现自己似乎代入感真的很强,尤其是对这些方面很感兴趣,起码在这些方面,几乎不需要任何人带,就能入门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都有些羞惭,难道自己真的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冯大哥,你也歇息一会儿吧,到府里怕是要辰时了。”左良玉一直坐在乌蓬口子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去东昌府,这么些年来,他在这码头上打滚,东昌府少说也去过七八回了,对东昌府并不算陌生。

  “嗯,睡不着啊。”冯紫英叹了一口气。

  估摸着这条命现在是保住了,但是看这大周王朝的形势是真的不太好,他这个外来人都跟着着急。

  这个时候他还真有些后悔当初没多看看明史了。

  虽说这大周和大明不是一回事儿,但是从自己所见所闻来看,大周体制和大明基本一致,也就是说,若是要在这大周朝里混得开,就得要明白这大周朝廷里的政治和政权运行模式是如何运行的。

  怎么样才能混成像另外一位冯家名人——冯道那样的不倒翁,这就是冯紫英的大目标。

  当然还有一些小目标,不是赚它一个亿,而是如何能让自己理直气壮光明正大的过上在前世中属于“骄奢淫l欲”但在这个世界属于再正常不过的生活。

  比如想纳几个妾就纳几个妾,想梳弄几个通房丫头就梳弄几个,甚至还可以为所欲为的养外室,想得有点儿远,也有点儿羞耻,但男人好像一旦放开思绪还真的有点儿控制不住。

  呃,要说这在《红楼梦》里似乎都是常规操作,想必这大周王朝都应当是如此才对,没理由自己不能如此啊。

  想到这里冯紫英反而对这一次要去东昌府面见李漕总的心情更急切了,性命保住了,那么就该考虑如何更进一步,谋求更多的东西才对。

  万丈高楼从地起,京师不是一天建成的,要想在这个世界混得好,那么就要从点滴细微开始做起。

  比如今日里自己所遭遇的,那贾雨村虽然自己知道是个擅长见风使舵的角色,但不得不说他能混的好也是一个高手,现在还是落魄时候,有机会也要好好先结交一番,没准儿日后也能有用得上的时候。

  还有那薛峻,应该是薛蝌薛宝琴的老爹,皇商而已,还是二房,看似没啥前途,但薛宝琴的未来公公梅翰林似乎也是一个政治人,哪怕可能会是十年后的事情,但未雨绸缪,先结交一番,也算打个埋伏。

  而且这年头貌似资本主义已经在中国大地上萌芽,也就意味着资本的力量会越来越大,而且多了自己这样一个外来变数,资本会发生什么样的嬗变,还未可知,但是绝对是可资利用的一个因素。

  这商贾人家就是资本的代言人,皇商也不例外,尤其是这种现在混的不太好的皇商,更是有利用价值的。

  “冯大哥,你是怕李漕总不见你?”左良玉显然没有冯紫英那么多心思。

  “嗯,未必吧。”冯紫英一时间也和这厮说不清楚,心理年龄严重错位,根本没法解释。

  哪怕这几天里他不断的调适自己的心理状态,加之这具身体的记忆一股脑儿的灌入自己的脑海中纠缠在一起,再也难以分开,但是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不适感,还是让他经常有一种恍惚的状态。

  毕竟,这十二岁和四十二岁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要慢慢将原来的灵魂和今世的这具身体和记忆融为一体,还得要段时间。

  “那李漕总听说也是一个不好说话的。”左良玉突然冒出来一句。

  “为何如此说?”冯紫英一愣。

  “去年李漕总十月到咱们临清,七八个人挨了板子,毛贵他爹被打得浑身是血的抬了回来,差点儿丢了性命。”见冯紫英一脸疑惑,左良玉赶紧解释道:“毛贵他爹就是常盈仓的仓副使,分明是那仓大使的过错,那漕粮新粮保管不善,但那仓大使却赖在毛贵他爹身上,那李漕总根本就不听毛贵他爹的申诉。”

  不问可知都是些烂账,陈粮新粮之间的转换,每年的固定“漂没”,免不了就是和那山陕粮帮勾结在一起做的手脚,谁有问题根本就说不清楚。

  没准儿左良玉所说的那毛贵他爹也一样不是好货色,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三仓大使副使拉出去斩了绝对不会错。

第三十六章 求救

  “二郎,很多事情咱们也不清楚里边底细,毛贵他爹为啥挨板子而仓大使没事儿,轮不到咱们这些外人置喙,他们自个儿心里明白。”冯紫英淡淡的道:“你还年幼,日后长大了就能知晓一二了。”

  左良玉似懂非懂,只能点点头,冯紫英的话对他来说还是深奥了一些,但他隐约也能觉察出对方说的话里似乎隐藏着很多东西。

  对这个意外“捡来”的名人左良玉,冯紫英还真没想好怎么来处理。

  大明的一代军阀,现在还是一个小萌新,虽然也露出了一点儿乳虎气象,但还差得太远。

  如果左良玉真的能成长起来,冯紫英是不愿意去揠苗助长的,听凭其野蛮生长才是最好的。

  但冯紫英又怕这世界已经偏转,历史已经改变,这左良玉还能如那一个时空中那样茁壮成长一跃化龙么?

  没人能确定。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需要考虑清楚,这有点儿算是本时空中自己收到的第一个小弟,而且有那个时空的模板,说明这左良玉是有这个成长底蕴的,那么自己凭什么就不能好好培养一下呢?

  没准儿他这一世还能有更好的造化呢?

  “二郎,日后你打算干什么?”虽然现在说这些还有些为时过早,但是冯紫英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下。

  “日后?”左良玉有些茫然,摇摇头,“没想过,冯大哥,我现在白日里就跟着我二叔打铁,闲一点儿有机会就跟着码头上的人出去看看,要不我能干啥?”

  这个问题对左良玉来说显然太复杂了一些,这个年龄的少年,以他现在的家世条件,似乎也没有什么能供他选择的,就是混日子,填饱肚皮,能顺利的长大成年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思考了一下,冯紫英也觉得有些棘手。

  若是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倒也可以替对方安排一下,问题是现在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要想替左良玉如何安排一下,家里铁定不会答应。

  而如果让左良玉变成和瑞祥一样当自己跟班儿,这是冯紫英绝不愿意的,那没准儿就会耽误了左良玉的成长。

  “二郎,若是可以的话,这一次事了之后,我希望你能去读读书,未必要去考中秀才举人啥的,但起码你要能看懂兵书将策吧?”冯紫英沉吟着道:“你家是军户,你现在年幼暂且不说,待几年后你也许就要入军,……”

  左良玉有些兴奋,“冯大哥,我早就想入军,可就是年龄太小,入军打仗可用不着读书识字,……”

  “混账话!”冯紫英怒声打断:“你不读书识字,如何能读懂兵书将策?莫不成你就指望着靠刀枪过活,一辈子当个戍卒?”

  冯紫英的怒斥却让左良玉内心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当然明白对方是为他好,只是他从小久未读过书识过字,而且也没有这个条件,现在骤然要让自己去读书识字,一时间也难以接受,而且也没听说当兵吃粮还要读书识字,这临清卫里上千号人,有几个人识得字?

  至于说兵书将策,这就有点儿远了,根本不是左良玉现在能想的。

  孤灯如注,伴随着摇曳的灯焰,挂在棚顶上的气死风时不时的摇晃一下,让两个人的面部表情若隐若现,左良玉的一脸不服气也看在冯紫英眼中。

  “二郎,你若是只当个戍卒也就罢了,但日后你若是当上了小旗总旗,百户千户,难道你也当个睁眼瞎,大字不识?”

  左良玉还真从未想过自己能当啥百户千户,在他看来,怕是一个总旗都能让人羡慕不已了,但冯紫英的话却让他内心的某些念想顿时疯涨起来。

  百户千户看似遥不可及,但是想想冯大哥的老爹是神武将军,日后自己若是入了军,只要肯搏命,没准儿还真能混出头,当个百户千户也许就不是白日做梦了。

  见左良玉不做声,但面部表情却出卖了他,冯紫英也不多说:“你自个儿好好想一想,过了这一桩事儿,找个法子,去私塾里去读读书识识字,日后从军也能博个出身。”

  “哥,可是我叔父怕是……”纠结了半晌,左良玉才幽幽道。

  “哼,我会和你叔父好好说一说,想必他也乐意见到你有出息,日后你要出息了,未必不能给他们一份照应。”冯紫英其实也想到了这些问题,这在以前可能还是个事儿,但如果过了这个坎儿,那就不是事儿了。

  山梭小艇速度很快,巳时三刻,小艇便已经停在了聊城码头上。

  冯紫英和左良玉便径自寻那漕运总督所在。

  如何去面见漕运总督,冯紫英也一直在琢磨。

  这事儿不那么好办,漕运总督不管地方事务,这等造反民乱和漕运无关,但你要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也不完全对。

  临清内城里三仓关乎漕运大计,若是被毁被洗劫,这对整个漕运来说都将是一大灾难。

  当然现在各地的粮食尚未送至,三仓里可能也就是一些存粮,新粮尚未运入,所以对漕运总督来说,哪怕是真的临清内城被叛乱教匪攻破,三仓被洗劫甚至被毁,他的责任也不算太大。

  毕竟这地方教匪叛乱,责任更大的应该是山东都司和临清兵备道以及东昌府和临清州这些地方官员。

  王绍全还是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消息,和漕运总督李三才一道同行的还有二人,一个是漕运总兵,一个是漕运御史。

  漕运总兵陈敬轩,合肥人,合肥陈氏子弟,乃是前明漕运总兵官陈瑄的后裔,后大周建立之后,陈氏并未受到影响,依然颇受重用。

  漕运御史乔应甲,山西猗氏人。

  思考再三,冯紫英还是决定先拜访陈敬轩。

  陈敬轩曾经在天津卫担任指挥使,和自己父亲有过交情,这一点也是冯紫英从冯佑那里获知的。

  元熙三十五年,鞑靼骑兵寇边,冯紫英父亲冯唐时任大同镇总兵率兵应战,几番血战,损失惨重,虽然击退了鞑靼骑兵,但是大同镇折损不少,后从内陆各卫所抽调卫军补充九边,天津卫便抽调了八百人补充大同镇。

  在获知冯紫英登门拜会时,陈敬轩也吃了一惊,但随即便将其代带入后堂。

  东昌府也是漕运重镇,论理漕运除了在淮安府清江浦驻节处有官衙外,其他地方是没有的,但实际上在东昌府、临清、德州、济宁、徐州等地,皆有工部的分司,而这些分司虽然名义上也受工部管辖,但实际上漕运总督在分司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常驻地点。

  漕运总兵官自然也就有一处并不算太大的官邸了,小巧而精致,前面临街小院是办公厅堂,后面两进院落则是临时居所。

  “贤侄为何如此形象?”见冯紫英一脸疲惫憔悴情形,身上的青衫也是狼藉不堪,陈敬轩皱起眉头,一边命令看茶。

  他和冯唐有些交情,但是远谈不上多么深厚,对方是武勋之后,和自己这种出身地方军镇世家并不属于同一体系,不过就是打过几次交道,觉得冯唐此人倒也是一个精明人物,只是名利心重了一些。

  “唐突拜见,还请叔父恕罪。叔父救我!”

  按照规矩拜访长辈都是要拜帖的,但冯紫英此时哪里有?所以他一进门就深躬作揖,连连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