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1169章

作者:瑞根

  早有人将宣顺帝也带到了殿中,从这位宣顺帝的面部表情来看,似乎他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场阵变并没有太多的震惊,甚至还有几分释然和解脱的感觉,很显然这种皇帝滋味并没有让他感到舒服愉悦,甚至可能成为了一种累赘和负担,让他难以承受,而现在这样一个改变,可以不再承受来自各方压力和指责的情况下彻底了结。

  还没有等御座下的群臣站定,宣顺帝便主动登台,沉声道:“张氏一族有负天恩,先祖兢兢业业,到朕这一世却已然难以维系,朕愧疚于心良久,今日便敦请首辅承受……”

  紧接着就是一阵骈文骊词,听得冯紫英都是半通不懂,但大概意思也明白,就是难堪重任,愿请新朝,冯铿代行大仪,他自己卸此大任,自封安乐王,……

  谁也没有遇上过这种既像是内禅,又像是改朝的事儿,唯一可以借鉴的事前宋赵匡胤,但当下局面又和那时候不一样,人家赵匡胤本来就是武夫,不在乎面皮,又是在陈桥黄袍加身,径直以皇帝身份回汴梁登基而已,文臣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就认了。

  可当下这情形,冯紫英是文臣之首而且就这么当面锣对面鼓,再说不讲究,这颜面上也得要做几分。

  好在这宣顺帝是真懂事,单凭这一点,冯紫英觉得日后应当好好照应这一位,起码也能让对方如刘禅一样,安享一生。

  看到左良玉和黄得功二人在宣顺帝后方,冯紫英也知道这应该是这二人出了大力,当然上三亲军几位也不可缺。

  再看到周培盛和裘世安几乎要笑出褶子来的脸,只怕宣顺帝这番话也是这二位好生教授了一番的。

  几番推辞,冯紫英已经被几员武将强行按在了御座上,当宣顺帝率先行礼,紧接着顾秉谦与汤宾尹、缪昌期率先献表时,似乎一切都比冯紫英想象的还要来得顺利,而殿中群臣似乎也开始躁动,分化,各有动作,……

  冯紫英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觉得殿中的人物时远时近,宛如戏台上的木偶,变得模糊起来,……

第八百二十九章 独夫之位,身处其中

  的确,现实总比想象的更滑稽更荒诞更让人意想不到,起码冯紫英是这样认为的。

  在他看来,这如同儿戏一般的禅让和黄袍加身显得太过草率和粗糙了,宣顺帝几如逃脱牢狱一般的禅让,顾秉谦和汤谬等人阿附谄媚,直接就摧毁了原本还绷着想要保持气节的文臣们心理底线。

  一人倾,万人伏,顾汤谬三人作先导,而徐光启更是泰然而拜,直接使得整个局面就散了。

  紧接着崔景荣和柴恪也忸忸怩怩地拜了一拜,虽然三人都被冯紫英拦住了,但这一动作出来,也就意味着破缺。

  紧跟上的事陆彦章、董其昌、张鼐和袁可立代表的松江帮,加上潘汝桢、傅试两人也率先拜倒,然后就是李邦华、朱国祯、王永光等人了。

  孙承宗倒是十分干脆,径直一拜,表明了态度,然后却又主动请辞。

  这也开了一个先例,紧接着几乎所有人都效仿,先拜,然后请辞,以示自己是为天下苍生社稷着想而拜,然请辞则是表明自己并非为了私心权力,而甘愿致仕。

  呼啦啦一大片人群起效仿,让冯紫英也大开眼界。

  大概是觉得这种方式是最能体现士人气节的,既避免了刀斧加颈的风险,又展示了自己的风骨,甚至也保留了几分余地。

  毕竟致仕下野在士人中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重新起复也是惯例。

  现在大家都致仕下野了,等到新朝成立,自然也还需要官员们来治理朝政。

  新帝重新下诏找回朝中,假意问政,然后也就顺理成章重新出山入仕了。

  “所以这大家伙儿就都来这么一出,连自强公、子舒公都这么做了?”冯紫英有些无奈地瘫坐在御座上。

  奉天殿中烛影绰绰。

  这个时候能站在此殿中的人,不问可知,可以说算是绝对的从龙铁杆了。

  顾秉谦、汤宾尹以及缪昌期三人也才刚刚离去。

  这三人立下大功,但是论亲近程度,或者说重要性,却不及眼前几人。

  徐光启,练国事,冯子仪,傅试,潘汝桢,以及周培盛。

  徐光启是阁老中率先表明态度的,虽然他信奉西教的原因让他在士人中并不受欢迎,毕竟是阁臣,他这么一拜,为崔景荣和柴恪解了围,使得崔景荣和柴恪跟着拥戴不至于遭受最激烈的攻讦。

  可以说起作用丝毫不亚于顾汤谬三人的首倡。

  虽然练国事居于后期才拜,但这并不影响冯紫英对其的信重,这是基于二人很多观点理念的认同,至于说冯紫英是首辅也好,皇帝也好,身份变化很难改变二人之间的关系。

  冯子仪不必说,作为龙禁尉指挥使,他在这期间与汪文言、吴耀青的配合立下了大功,无论是宗室的安稳,宣顺帝的主动配合,还有牛王等人居间联系,都离不开龙禁尉的眼线掌控。

  傅试和潘汝桢是冯紫英最忠实的部属与同僚,可以说他们二人身上早就深深的烙下了冯氏印痕,无论怎么都去不掉了,在任何问题上立场都只能是绝对一致。

  而周培盛不用说,这是冯紫英在宫中最重要的棋子,但现在,原来的棋子作用又要更进一层,要迅速成为冯紫英最得力的爪牙,与冯子仪一道,帮助冯紫英掌控宫内宫外,否则冯紫英在这宫里边睡觉都不敢闭眼。

  王成虎来了又走了。

  这个时候是他最忙的时候,这皇宫骤然改换门庭,要说他和邝天庚、许朝才是最高兴的。

  原来的作用是监视和防范宫中有异动,现在职责改变,保卫和防范,却是要确保冯紫英在宫中的安全了。

  冯紫英已经遣人去请汪文言、吴耀青和老爹了。

  到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多少掩饰了,没有了退路,只能一直往下走。

  这条路就是一根独木桥,踩滑走偏都是死路一条,而且是身死族灭,冯府里阖府上下那么多人命运都被捆绑在了一起,就冲着这一点,冯紫英都没有了任何选择余地。

  冯紫英两眼无神地瘫坐在御座上,毫无风度可言,看得徐光启和练国事感慨之余也是有些好笑。

  只有最直观最近距离地实地观察完了今日这一幕,他们俩才认识到这个皇位不好坐,而突如其来被推上这个位置,那就更难。

  冯紫英得到了几乎所有武人的支持,这是其坐上这个位置的保证,同样武人的全力支持也让冯紫英背上了巨大的包袱,那意味着他不能背叛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否则就会被其反噬。

  但要平衡武人与士人文官之间的利益和关系,徐光启和练国事自认为自己是做不到,就要看冯紫英了。

  另外这里边还有一个群体,商人。

  商人的力量不可小觑,而且徐光启和练国事也都意识到工商势力越来越庞大,他们在朝中的代言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明目张胆,像松江帮,俨然成了新兴工商势力的代表了。

  陆彦章、董其昌和张鼐等人虽然只能算是重臣群体中的边缘角色,但是袁可立可不算,而且他们紧随三阁老的表态,更是给今日殿中很多还在犹豫不决的文官们一个极大的示范效应,也正是他们几人的果断觐见,才让很多文官终于丢弃了那一缕尴尬和拘泥,以臣子身份拜见了冯紫英。

  见冯紫英还有些茫然恍惚,徐光启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紫……皇上,是该考虑接下来的事情了。”

  练国事原本也是站在一边有些神思恍惚,直到听到徐光启这一说,才如梦初醒,赶紧道:“紫……皇上,子先公说得是,是该考虑下一步的时候了,今日这些人回去,都递交了辞呈,这朝廷几乎算是瘫痪了,得迅速重新梳理和布置,把八部和都察院组建起来,……”

  傅试和潘汝桢都没有说话,这话题上他们二人还不好搭话。

  这一波辞呈几乎占到了重臣的七成以上,阁臣中,崔景荣和柴恪也递交了辞呈,除了徐光启没有,这也让徐光启显得更加特立独行。

  八部尚书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这几名正二品重臣中,除了练国事之外,其他人也都全数递交了辞呈。

  其余重臣中,除了松江帮几人外,毕自严和郭正域二人也没有递交辞呈,连耿如杞都递交了辞呈。

  可以说重臣中只剩下区区不到十人还算是保留在朝中,但这个朝要说又是旧朝,不算新朝,当下需要计议确定的问题还很多,国号,年号,都需要尽快拿出来,而这些都需要冯紫英与周边人商议。

  冯紫英有些勉强地摇了摇头:“现在我昏昏沉沉,心中宛如一片浆糊,哪里还能有心思想这些,不是,或者今日这种局面已经无可挽回?”

  徐光启和练国事都是苦笑。

  这一位似乎还有些不能接受,究竟是真的不能接受,不想接受,还是觉得来得太突然,让他心态有些失衡了?

  “皇……上,都到了这个时候,再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也许昨日之前还能有挽回余地,但现在,以您的智慧不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吧?退路就是绝路,连带着押注在你身上的所有人,都将跌入万劫不复之境,现在您该是振作起来,以现下的身份来考虑问题了。”

  练国事叹息不已。

  他之前也不赞同,但是却无能为力,可走到这一步,他就只能尽可能让不利化为有利,他也有自己的抱负要去实现,冯紫英当皇帝,也许对自己更为有利。

  徐光启和练国事都相信这应该是短时间的一种茫然,以冯紫英的定力和智慧,只要调整过来,就能迅速走入正轨,但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提醒他,帮他尽快恢复过来。

  “子先公,君豫,只是我如何来以这样一个从未想过的位置来和大家相处?”冯紫英似乎仍然还没有走出来,甚至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一般的絮叨起来,“昔日的师长,同僚,同学,朋友,甚至妻妾,现在骤然变成了独夫寡人,这种滋味,你们体会不到,嗯,若是自小便是如此,那也就罢了,但现在前夜都还好好的,现在一人独处危楼,举目望去,竟无一人,……”

  听得冯紫英这般独白般的喃喃自语,徐光启和练国事都是面面相觑。

  他们勉强能体会到冯紫英此时的心境,想想也是,原来所有的关系都几乎被打破打碎,师长、朋友、同僚、同学,所有一切这些关系都不复存在,都需要来重新来定位,来重建,这种滋味,不好受,甚至连家中的妻妾只怕也要另眼相看。

  想想似乎这一位兼祧,家中竟有三位正妻,这后宫之位如何来安顿,想到这里,徐光启和练国事都头皮发麻。

  君主之事,家事便是国事,这一位的家事似乎比谁都更麻烦,不但牵扯到后宫之主,更牵扯到嫡长子的身份定位,哪一个都足以燃起漫天大火,烧死无数人。

第八百三十章 迷茫,调适

  面对冯紫英有些怅惘、迷茫和失落地自我沮丧,徐光启和练国事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

  这种身份突然发生巨大变化带来的心理冲击,的确不好办。

  如果是循序渐进,或者是预想之中的变化,要好办得多,可那种突兀来临,就像突然首辅选举失败,一样让人无法接受。

  冯紫英所面临的是之前从未“想过”,所以才会这般迷惘,练国事和徐光启觉得大概只有让冯紫英自我调适来慢慢适应。

  只不过现在摆在面前的事情太多,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让冯紫英感伤迷茫,得让冯紫英立即清醒振作起来,马上面对各种纷繁复杂的新朝事务。

  “皇上,现在再来感慨和叹息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今日之事已过,我们只能面对现实,今夜一过,整个京师城乃至京畿地区都将面临新朝莅临这一现实,虽然朝中官员们大多已经接受现实,但是他们内心还是有很多彷徨无助和茫然失措的,而他们的心境肯定也会对地方上的官员带来巨大冲击,……”

  这个时候练国事已经开始进入角色,开始从辅佐者的身份来为冯紫英,或者说新朝来考虑了。

  徐光启是一个典型做事的技术性官僚,这一点,冯紫英、徐光启自己和练国事都清楚,而徐光启自己也从不讳言,他不适合当首辅,甚至连阁臣都当得勉强,最适合的还是工部或者农部尚书,只不过阴差阳错把他推上了这个阁臣位置。

  那么练国事就需要为日后自己的首辅之位开始做准备了。

  当然练国事也清楚当下他的威望还不足以胜任首辅之位,无论是崔景荣还是柴恪亦或是顾秉谦都比他更适合,尤其是冯紫英还如此年轻。

  新朝初立,而且主要是依靠武人和商人的支持下确立起来的,那么在士人文官之首的首辅选择上就务必要谨慎,肯定要选一个资历较深足以服众的人选了,而他现在还不够。

  不够就更需要做事来积累沉淀,那么尽可能地在新朝初立的过程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就是一个最好的锻炼。

  “君豫说得没错,很多事情需要立即做起来了,首先是各省的三司,……”徐光启也提醒道:“这就需要新朝确立通政司立即新朝名义给各省去函,通告新朝,但在此之前,新朝国号,新皇年号,……”

  这一系列的问题都不是小事,而且现在官员们都已经请辞,按照惯例,或者说这也没有惯例,就是旧朝已泯灭,就该是新朝的内阁、八部都察院确立起来了,人家都请辞回家了,那也是辞去的旧朝职务,就等你下诏重新征召入朝了。

  但内阁怎么组建,八部和都察院的大佬如何筛选,这都不是一下子就能确立下来的,就算是冯紫英心目中有一些人选,但是要遽下决断,也不可能,还要和很多人进行沟通商量。

  见练国事和徐光启都有些着急了,冯紫英也定了定神。

  先前的那种迷茫状态倒也不完全是装的。

  虽说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真正登上这一台阶之后,冯紫英才发现远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简单和美好,宛如一座大厦被自己骤然倾覆,现在又要在断壁残垣之上,选择内里还能用的柱椽砖瓦重新搭建一座大厦,让其重新恢复功能,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种巨大的冲击和压力让他这个自带主角光环的人都有些心态失衡了。

  不过冯紫英也清楚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了,需要立即进入状态,开始为重建或者说重塑一个新的王朝架构开始谋划了,眼前的练国事和徐光启就是自己目前最能依靠的二人。

  但现在他的心境也很杂乱,一时间还沉静不下来,另外在新的朝廷架构确立之前,他也需要征求更多方面的意见。

  比如像大都督府或者枢密院是否需要重设,这个问题上练国事和徐光启肯定都是持反对态度的,但是像自己背后的支持者,尤其是像王子腾和牛继宗甚至自己老爹这些人,肯定都是坚决支持的。

  是妥协,还是拖而不决?

  哪一个决定都不好做出。

  这道题很难,而且也会带来很长远的影响。

  “子先公,君豫,我现在心境很乱,需要一些时间来冷静,今夜也许我不能回府里了,……”

  冯紫英话音未落,一直未曾说话的冯子仪和周培盛也都赶紧道:“皇上此时已经不宜再回冯府了,既然已经登基,纵然朝廷架构未立,但天子已定,其余不过是添砖加瓦,再要出宫,已经不合适了,……”

  现在冯紫英的“安全”已经从边军手中转入了上三亲军和龙禁尉以及宫中内侍们手中了。

  宣顺帝很爽利地的禅位之后便带着一干并不算多的妻妾后妃出宫回了自己原来的王府,也算是相当利索干脆,唯一带走的就是他自己所作的几个几个机械模型,是个通透人,比他老爹强多了。

  “我知道了。”冯紫英还没有习惯用“朕”一词,这等时候他也没有那么多心思来讲究,草台班子初创大概都这样了,也不知道赵匡胤那会儿是不是也这样。

  “子先公,君豫,今夜我就暂时留住在这奉天殿了,也许是一个不眠之夜,你们二人可以先行回府略作休息,但我也有两个任务交给你们,你们回去也好好琢磨琢磨,一是国号,年号,二是内阁和八部都察院人选,明日一早你二人便入宫来商计,……”

  徐光启和练国事也知道冯紫英肯定不可能事事只和两人商量。

  武人,商人,还有一位未来的“太上皇”都还在,也都需要征求他们的意见。

  甚至连眼巴巴站在一旁的傅试和潘汝桢二人到现在都还没能说上一句话,也得要给人家一点儿机会不是?人家也是立下了从龙之功的。

  两人叮嘱了冯子仪和周培盛之后,与傅试潘汝桢二人打了招呼,便先行告退了。

第八百三十一章 八方云动,应对万千

  等到徐光启和练国事二人离开,冯紫英才终于松弛下来。

  徐练二人和傅试与潘汝桢不一样。

  他们俩算的上是自己在担任首辅时的同僚、同志乃至助手,私人情谊当然有,但是更多的还是志同道合带来的亲近感。

  傅试和潘汝桢不同,他们对治政的理念更多的源于对自己的追随和附从,或者说是在跟随自己的过程中逐渐接受了自己的政治理念和观点,属于他们自己的并不多,即便是有,也更多的是在具体层面上的一些想法。

  在徐光启和练国事跟前,冯紫英还不能太放松,更不可能放纵放肆,但在潘汝桢和傅试面前,他可以放松许多。

  “镇璞,秋生,让你们见笑了。”冯紫英有些疲倦而又慵懒地靠在御座上,以手扶额。

  “这突如其来的一场事端,让我,也让我们都是措手不及,甚至没法表明自己的态度,就被推到了这一步,你们说,是不是有些茫然无措?反正我是如此,束手无策,猝不及防,口瞪口呆,反正就是这种感觉,……”

  冯紫英一脸用了几个成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听得傅试和潘汝桢都觉得有趣。

  他们的兴奋和喜悦感远远超出了震惊。

  皇帝和首辅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