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在其他方面,她觉得自己是贵妃,皇上的女人,面对冯紫英这样一个外臣,似乎天然就具备心理优势。
但在义忠亲王登基为帝之后,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原有的心理优势荡然无存。
原来是皇上的贵妃,现在却是太上皇的太妃,一个太字,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是过去式了,甚至一下子让人年龄都骤然增加了十岁一般。
更为严峻的是她们被扫地出门,远离了皇宫中心。
所有人的目光不在向她们汇聚,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皇后和贵妃们。
哪怕那几个老女人早就姿容不在,老迈不堪,但她们现在却成了宫中人追捧的中心。
一切都变了,身边侍候的人从原来侍候的四五十人骤然降到了只剩下区区六人,连周德海近期都有点儿三心二意,不见了踪影。
也幸亏还有周培盛不离不弃地跟着自己,当然郭沁筠也知道周培盛也是的确无处可去,只能跟在自己身边。
新皇和皇后贵妃们都有自己的班底,带来的人都是潜邸中的故人,宫中原有的,只要稍微得意的,都几乎被排斥在外。
当然,这不是只有自己得到这样的待遇,许君如、苏菱瑶和梅月溪也一样。
像贾元春、郑芷影、吴孤侠、周碧梧几个没有皇子的贵妃更惨,每人身边就保留了三人,连日常杂活儿都得要贴身丫鬟这些来干了。
对郭沁筠来说,自己受点儿冷遇和夹磨都还能接受,但儿子那边却是不行。
在青檀书院里大手大脚惯了,和同学们在一起,时不时要办个诗会酒会这一类的,动辄就是上百两银子,哪里得够?
自己这边开销一样不小,这由奢入俭难的滋味郭沁筠是深刻体会到了。
而自己原来从未想过沦落到这种地步,所以在宫里也没有存多少,三五两下就得折腾光了。
再要伸手向娘家要,一回两回可以,多了,恐怕家里就要问个明白了。
而儿子的事情,便是向娘家父兄也是不好深说的。
现在新皇摆明车马是要立太子,你现在要说自己儿子也想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只怕父兄就未必愿意了。
甚至可能会反过来劝自己不要东想西想,自寻烦恼了。
冯紫英有些诧异,他的确没想到堂堂贵妃居然还要和自己谈钱银这等俗物。
你来找我帮忙,要这样那样,不该是你大手一挥,赏个金珠玉饰若干,纹银几万两,让自己只管去办事,不用考虑钱银么?
怎么现在反倒是倒转来了,在自己面前哭穷说难处,难道说自己还得要资助你堂堂贵妃起来不成?
那这算啥?
投资?
还是嫖资?
一时间冯紫英还有些拿不准,别只是人家随口叫一下苦,自己这接上话,反而被人家视为羞辱了啊。
“荃妃,……”
“不要叫我荃妃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郭沁筠脸上浮起一抹无奈凄楚之意,“就咱们俩了,你就叫我闺名吧,反正咱们之间,培盛他们也都知道,现在也不像以往,还有人盯着看着,现在你就是想要求着人家来盯你,人家都未必感兴趣了。”
“沁筠?”冯紫英念叨一句,还觉得别有一番味道,居然唤一名贵妃的闺名,而且喊得如此亲热,怎么都觉得有点儿异样。
“你也知道我闺名?”郭沁筠倒也不意外。
以冯紫英现在的威势和人脉,龙禁尉那边也是和他来往密切,周培盛甚至都要主动向他靠拢,又有什么隐秘不知道?
“嗯,知道。”冯紫英手在郭沁筠高耸的宫廷式发髻上揉弄,乌发浓密厚重,卷成的发髻沉甸甸的,很有质感,“你现在很难?连日常用度都保证不了了?”
冯紫英没太客气,但是确实没必要再客气什么,都睡在一张床上了,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郭沁筠的难受尴尬也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不承认又怎么办?
再说了,这都坦陈相对,夫妻敦伦之事都做过了,还纠结什么不好意思?
“唔,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心机,原来也从未想过会走到这一步,现在才发现一旦失去了,什么都变得现实了,就算是要在宫外采买点儿胭脂水粉,你要好点儿的,就得要自己出钱,以往何曾有过这种事情?”
郭沁筠又忍不住咬牙切齿,“骦儿回来说书院要搞一次与通惠书院同年的聚会,他不太明白情势变化,便主动答应资助五百两银子,若是以往自然不必说,但现在,却从哪里来?要不就得要去典当我自家的首饰,……”
冯紫英再也忍不住了,“沁筠,你好歹你在宫中这么多年,原来每年皇上的赏赐以及常例加起来,一年好歹也有几万两吧,你就没攒下一点儿?现在连几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打算怎么过?”
被冯紫英这一问,还真把郭沁筠差点儿给问得哽咽起来了。
这太丢脸了,连冯紫英都觉得不能置信,可自己这么些年来就是这样挥霍过来的,骤然间面对这种情形,就无法承受了。
见郭沁筠眼圈也红了,眼眶里水雾迷离,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一问让对方破防了,连忙摆手。
“好了,好了,算我多嘴,你现在需要多少银子?我的情形你知道,钱银财物都是家里管着的,多了只怕就够呛,……”
郭沁筠越发觉得屈辱,泪水终于控制不住的盈眶而出。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对方包养的外室一般,现在居然要向对方索要起钱财来了,可不这样,那日后怎么过?
忽略过了需要多少钱银,冯紫英也觉得头疼,这种事情居然最终还说到钱银上来了,想想都觉得荒唐。
郭沁筠也不愿意再在这个事儿上多说,转而说到了恭王张骦的事儿上。
“他现在在青檀书院读书,本来这一门恩科想要参考的,但我考虑他年龄以及这一次是恩科,所以还是没有让他参加,想要等到万统三年的正科来考,那时候他的年龄也正好合适,……”
冯紫英似笑非笑,“沁筠,你还真打算让恭王科举成名不成?”
郭沁筠目光里多了几分幽怨,“紫英,你说的轻巧,当母亲的如何不担心他的未来?虽然我也希望他能入继大统,但你都知道这里边风险极大,可能性极小,若是事情真的不遂,他若是能考中一个进士,起码也能替他多一重身份来遮护他的安全吧,日后真不行,那边做个清闲官儿也胜过战战兢兢当个闲散宗室,……”
冯紫英没想到郭沁筠居然能想到这一出,顿时高看了郭沁筠几分。
他还以为这一位是不管不顾就一门心思要推恭王上位呢,现在看来其实也不是没有做好后路准备嘛。
似乎是感受到了冯紫英这一瞥的含义,郭沁筠幽幽一叹。
“我何尝不知道要去争那个位置的风险?但是日后若真是万统帝的子嗣继位那也罢了,但就怕是寿王福王礼王或者禄王中哪一位继位,而我又没有为骦儿去做过任何努力,骦儿会怪我一辈子,我不愿意那样去背着这份责怪,所以我宁肯……”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之前冯紫英对郭沁筠是很不以为然的。
对方甚至不惜牺牲色相来勾引拉拢自己,虽说自己占了便宜得了快活,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不屑的。
但现在这么一品味,你还不得不慨叹当母亲的伟大,宁肯牺牲自己名节,也要给儿子一个交待,免得日后埋怨。
“好了好了,不说这桩事儿了,既然你都要去做了,那还说什么?”冯紫英手从女人肥厚的发髻上放下,抚弄着对方的粉颈,“考中进士的确有一层保障,起码他就算是士人阶层了,士人们会更有认同感,当然他的身份略微特殊一些,但若是日后真的大位无望,到礼部、都察院或者翰林院、国子监去谋个清贵职位,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郭沁筠连连点头,“我看梅月溪也是这么考虑的,恩科秋闱大比,张骕都考过了,她也很得意,估计春闱大比张骕也要参加,就看能不能考中进士了。”
“进士没那么好考,能考中一个举人都很不错了,没想到禄王还真的有些文才啊,看样子在青檀书院没白读书。”冯紫英没想到禄王居然秋闱大比过了,他回来之后也没有关心过这些,看样子郭沁筠也应该是受了梅月溪的启发才对,“你也是受梅月溪的启发?”
“嗯,算是吧,梅月溪这个女人还是相当机敏的,禄王现在名气很大,……”郭沁筠犹豫了一下,“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利弊皆有,看皇上心思了。”冯紫英轻轻一笑,翻身上马,“恭王躲藏在禄王背影后其实也不错。”
“讨厌,人家还要和你说正事呢,呜呜……”
第五百三十二章 年夜,喜酬
从崇玄观脱身回到家中,冯紫英赓即回了怡红院,也就是现在的静气书斋洗了一个澡。
宝祥早就悄悄把玉钏儿叫来等着,冯紫英一回来,玉钏儿就伺候着冯紫英洗完澡换了一身衣衫,以免露馅。
毕竟郭沁筠喜欢浓香,缠绵半下午,那香气浸润在身上,不洗澡铁定是瞒不过人。
玉钏儿嘟着嘴满脸不情愿,但是手脚却是格外麻利,很快就替冯紫英擦拭干净身子,也把头发烘干梳理好。
“爷也真是,这外边儿女人就那么香?甄大姑娘不是没回京么,爷这又是哪里去打野食去了?又是那个不知羞的骚蹄子缠着爷?”
玉钏儿话语里也有些火气。
跟着鸳鸯跑了一趟南京,都以为终于能遂愿了,结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就回来了。
这让她在府里被晴雯、司棋以及姐姐她们几个嘲笑了好几天,也让她委屈得大哭了一场。
冯紫英回京之后就因为李氏和甄氏几女的事儿和府里奶奶们陷入了“冷战”,惹得府里女人们都只能遵照奶奶们的约定,不准和爷亲热,玉钏儿自然就更没机会了。
谁曾想冯紫英居然又跑出去偷食儿,现在还让自己来替他遮掩痕迹,若是让奶奶们知晓了,只怕自己又得要受委屈了。
冯紫英任由玉钏儿替自己梳理着头发,靠在官帽椅中瞑目养神。
一下午的欢娱固然舒坦,但是还是有些耗神的。
今儿个是三十夜了,再怎么冷落自己,这团年饭也得要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吃一顿的,所以冯紫英并不担心这个。
辛勤劳碌了一整年,若是连这点儿大局观都没有,那沈薛林她们三位也不配主持自己后宅了。
闹点儿小脾气,有意冷落一下自己,都很正常,但自己毕竟是一家之主,面子还得要保留,大不了今夜之后自己好好讨好一下她们三位罢了。
“怎么这么大火气,谁又招惹你了?”冯紫英慢条斯理地回应道。
“奴婢哪敢有什么火气?就是觉得爷放着家里边这么多奶奶姨奶奶,却还往外边儿跑,让外人知晓了,还不知道怎么消化咱们府里的人呢,连自家爷都守不住,这像什么话?”
玉钏儿气鼓鼓地替冯紫英把发髻扎好,又替冯紫英把衣衫整理好,拉着冯紫英到落地梳妆镜前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满意地抿着嘴气哼哼地道:“都大年三十了,爷多少也该有所表示,……”
冯紫英装傻:“什么表示?是府里边人的月钱和红包还没法么?那可不成,我得去问问你们几位奶奶和鸳鸯,怎么搞的,冯家何曾欠过下边人这些银钱?”
玉钏儿忍不住轻捶了冯紫英一拳,“爷少在那里胡诌,爷知道奴婢说的是什么,奶奶们心里都不畅然,别弄得过个年都心里不舒坦,……”
冯紫英没想到玉钏儿都能替自己考虑这么周到,忍不住捏了对方姣靥一把,顺手拉过来,手便往对方绣袄衣襟下钻,隔着单薄的小衣一把握住那对依然颇有规模的峰峦。
玉钏儿还未曾经历过这些,身体顿时瘫软下来,但却念及府中“禁令”,挣扎着哀求:“爷,这会子奴婢可不敢,若是过了这段时间,爷和奶奶们和好如初了,爷想要奴婢,便由得爷……”
冯紫英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乱来,他也不过就是手上轻薄一番,见玉钏儿如此娇憨可爱,心里也有些意动,抬起玉钏儿的粉靥,亲了一口对方的娇唇,“放心吧,你跑不掉,爷寻个好时间……”
冯府的年三十夜年夜饭终于来了。
可以说今年是冯家阖家人员最齐全的一次。
去年冯紫英还在辽东,前年还在陕西,在前几年,黛玉、宝钗她们还没有过门,现在三房妻媵妾都齐全了,纵然还有探春、惜春和湘云这些尚未过门,但是李氏双姝和甄宝毓却已经进府,哪怕是妾身未明,但实际上进了府也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团年饭安排在了原来荣禧堂里,现在更名为圆方厅,取意天圆地方或者外圆内方。
大小段氏加苏谢二位姨娘四桌,外加一个冯紫英的妹妹一桌;长房二房三房一家三桌,另外还有李玟李琦和甄宝毓也敬陪末座,再加上冯紫英,这样一来,分列开来,正好遥遥相对。
听得门外爆竹已经开始响了起来,冯紫英当仁不让,在老爹没回来之前,他就是一家之主。
虽然一直传言说内阁要让老爹去宣大,但是迟迟没有动静,大概也是怕老爹一走,这西北军如何安顿,还没有考虑成熟。
“母亲,姨娘,妹妹,还有各位贤妻,今年我们家终于可以过一个好年了,虽然父亲尚未回来,但是估摸着年后不久,父亲应该可以返京,但让返京未必就能留京,但我想也许不会再跑太远,也算是一桩喜事,……”
冯紫英端起酒杯准备敬酒,但话却要说个够。
“从前年到今年,我一直在外边奔波,虽说是为国事,但是却愧对家中诸位贤妻娘子们,这么些年来,我基本上没怎么管过家里的事儿,除了母亲姨娘帮着掌家外,更多的还是诸位娘子在家里替我照料,桐娘他们几个也都健健康康,我也很满足,可能我这个人在外边有时候难免荒唐,有时候也是情势所迫,所以如果为夫有什么做得不妥的,还请诸位娘子多多包涵,这三杯酒,一杯敬母亲和姨娘,一杯敬三位贤妻,一杯敬诸位娘子,感谢你们在我在外奔波忙碌的时候替我管好了家,带好了孩子,……”
冯紫英端起酒盅,一口气连饮三杯,方才罢手。
这一番话可谓让整个厅里都是一片肃然。
当老爷的,何曾给妻妾们如此说过话?
无论是沈宜修薛宝钗林黛玉,还是刚入门的李玟李琦和甄宝毓,亦或是鸳鸯平儿晴雯她们在荣国府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大丫鬟,但也从未有过哪个一家之主当爷的会这样来发祝酒词,而且主动道歉,还要请妻妾们包涵,这可真的是破天荒第一遭。
沈宜修和薛宝钗、林黛玉都坐不住了,赶紧起身,端起酒杯,“相公这一番倒是让妾身汗颜了,相公在外边奔波辛苦,我们在家中享福,若是还要有什么不满足的,那就真的是昧了良心了,……,若是我们做得有什么不好的,还请太太和姨太太与相公尽管指出来,……”
几个嫡妻都轮流表态,也变相地缓和了场面,这持续十多日的冷战就以这样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消失于无形。
几轮酒过,冯紫英也再度举杯,在这般值得高兴的时候,他自然也要宣布一些好消息,为这个节日增添气氛。
“诸位娘子,鉴于为夫前次辽东之战和此番平定江南的功劳,可为夫现在已经是三品重臣,再要升迁就显得有些太过突出,所以内阁和吏部、礼部也和为夫谈过,希望理解朝廷的苦衷,为夫呢,也就大胆地提出了一些‘无礼’要求,……”
一番话立即就把几人心思都勾了起来,她们想象不出,这个时候冯紫英提及所谓的“无礼要求”会是什么。
“为夫说既然朝廷为难,那么为夫也不求其他,但冯家一门三房,还有二房三房都还有两个媵,另外现在冯家也有两个男嗣,希望朝廷能够在诰命和勋官上予以考虑,……”
“本来为夫也就是顺口一提,谁曾想顾阁老出身礼部,在江南一起做事十分愉快投契,现在礼部尚书官师又是为夫座师,所以么,……”
话音未落,整个厅堂内已经沸腾起来了。
尤其是薛宝琴和妙玉,加上迎春和岫烟,可以说除了尤二尤三充满羡慕嫉妒恨外,其余几女都是欣喜若狂。
薛宝琴和妙玉是因为自己骤然得了诰命,这意味着二女以后逢年过节一样可以穿上原来只有沈薛林三人才有资格穿的官服,成为了真正的命妇。
而迎春和岫烟则是为自己的儿子兴奋,庶子的身份突然获得了勋官身份,哪怕日后读书不成,一样也有了选官资格。
即便是最眼红的尤二姐,也一样是嫉妒中充满期盼。
迎春和岫烟生下儿子可以得勋官,那也就意味着这两个庶子从一开始就摆脱了寻常大户人家庶子的可怜虫命运,有了勋官就意味着有了官身,她如果能生下儿子,也一样可以获得这样的机会。
虽说这个官身和爵位不一样,也不能继承,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小这两人就已经具备了做官的资格了,只不过勋官资格想要做官还要受很多限制,但是勋官的身份却比那等如赖大那样通过捐输身份谋官又要强得多了。
阖家狂喜的结果就是冯紫英大醉而归,而醒来的时候却是躺在了妙玉和岫烟两个女人的娇躯中。
这可是二女嫁入冯家的第一回,这一辈子也许就只此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