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1018章

作者:瑞根

  “一次丁德居回乡来,与丁德义饮酒时,妾身当时帮着催菜,听得丁德义在埋怨兄长不该拿仕途去冒险,那丁德居却说五百两他都不想收,可是人家背后有人专门来打招呼,应该是那人的子侄看中了那个寡妇,而那个寡妇不从,那人的子侄就强行奸淫了那个寡妇,后来寡妇上告无门,却被定为勾引男人未遂诬告,所以上吊死了,……”

  如此离奇复杂,冯紫英相信甄宝琛是编不出来的,而且是河南归德府的案子,一查就能查个明白,只是丁德居都不想收对方的银子,也就是说人家打个招呼就能让一介知府都能立即买账,这可就不简单了。

  “那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嗯,他的子侄强奸妇女却被反诬,这么大本事,我都有些好奇了。”冯紫英冷冷地道。

  “只知道是大理寺的。”甄宝琛摇头。

  大理寺?

  大理寺卿?

  曹于汴?

  冯紫英想起那个在重臣会议上与自己相谈甚欢的家伙,难道是这个家伙?

  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可能,曹于汴是两年前才上任的,而且曹于汴是山西人,不是河南人。

  前任大理寺卿是谁?冯紫英一时间想不起来,好像前两年大理寺卿换得比较勤,两三年之内换了两三个。

  他能有印象的就是张我续,张我续是哪里人?

  冯紫英一时间想不起了,好像还真的有点儿像那边人呢。

  张我续他打过交道,是北地人,口音就有点儿带着归德府那边口音,但他记得是北直某府的人才对,难道自己记错了,真的是这个家伙?

  冯紫英倒吸一口凉气,张我续现在是吏部右侍郎,吏部仅次于高攀龙和柴恪的大角色,而且和齐师关系也十分熟稔,如果真的是他,那可就麻烦大了。

  可如果不是张我续,其他人能担任大理寺卿的也绝对不是小角色,都是正三品的重臣了,哪怕致仕了,也一样有相当影响力,一样有人脉。

第四百八十四章 抽丝剥茧,层层深入

  可大理寺里边不仅仅只有大理寺卿,还有可能是大理寺左右少卿。

  大理寺左右少卿虽然也只是正四品官员,可对于同为正四品的归德府知府有这么大的压制力么?

  或者说一府知府对大理寺卿是否需要那么尊重?

  冯紫英觉得还真不好说。

  京官对地方官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像一府知府要想直接升任三品京官,几乎是不可能的,都得要在承宣布政使司或者提刑按察使司去走一遭,先晋位三品,才能说有机会平调入京。

  即便这样,仍然有无数人趋之若鹜,打破头。

  要知道这南北十三省的三品官员何其多?而京中三品官员何其紧俏?你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大理寺卿乃是京中重臣,而地方上你哪怕是从二品的承宣布政使和正三品的提刑按察使,也一样不能称之为重臣。

  像冯紫英这种正三品侍郎如果外放到某省担任从二品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一样属于贬谪,而作为从二品的左布政使回京担任正三品侍郎,一样属于升迁,这就是京官见地方官高一级甚至高两级的来由和底气。

  如果要把左右少卿都加进来,那就多了,也不好查了。

  冯紫英印象中前几年,也就是丁德居担任归德知府那几年,大理寺官员调整很频繁,不仅仅是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也换得很勤,他都记不得换了几茬。

  大理寺是终审机构,同时又是掌握大案要案决定权,虽然不如刑部权力那么宽泛,但是在五寺中却是当之无愧的一号。

  大理寺卿升任刑部尚书或者工部尚书这种情形也属正常,并非破格,大理寺少卿亦有机会直接晋位七部中靠后的几部侍郎或者都察院的佥都御史,所以地方官府对于大理寺卿、少卿还是有足够尊重的。

  若真是大理寺左右少卿给一个知府打招呼,没准儿也有可能。

  “大人,其实这事儿要查也不难,重新把那个案子提出来查一查就知道底细了,只不过没有人去查而已。”

  甄宝琛见冯紫英还在思索,还以为冯紫英在考虑如何查出这个人背后的背景。

  冯紫英当然知道能查得出来,他是担心查出来又是一个大老虎,这自己都快要成为打虎英雄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一场风暴的威力和所要牵扯的广泛深刻程度。

  这才只碰了碰唐、丁两家呢,就已经牵扯到了一大堆官员了,虽然不能说所牵扯到的官员就都有问题,但是以冯紫英自己内心的估计,恐怕有问题的可能性还是居大。

  尤其是这后一个,直接打招呼,这种行为叫什么?叫干预司法了。

  一时间冯紫英都有些不太想再继续问下去了,这特么越问越多,越问越深沉越复杂,牵扯出来的各色人物背景也越来越显赫,现在就已经是三品了,再问没准儿就要冒出来尚书阁老来了。

  不过这种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冯紫英早有心理准备,既然要动,肯定要触碰到各种阻力,牵扯到各色官员,可本来朝廷就有意要用这一场风暴来清洗江南官场,这应该是最好的契机,只不过好倒是好了,落到自己身上,就有点儿做难了。

  这个时候冯紫英还真有点儿盼着顾秉谦和柴恪他们能早些来了,这单靠孙鼎相和杨涟都压不住啊。

  稳了稳心神,冯紫英见二人还跪坐在那里,便示意李琦去把二女扶起来,自己也回到书案后坐下。

  待到李琦把二女扶起来之后,冯紫英也让甄宝琛、甄宝毓先坐下,这边让李琦也下去回避一下。

  “嗯,继续说吧,丁家这边儿,除了丁德居,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角色了,还有其他值得一说的么?”冯紫英问道。

  “丁家这边我所知晓的大概也就这些了,丁德居这个情况都是偶然得闻的,其他的,就不知晓了,恐怕要丁德义和丁中祯要知晓多一些。”甄宝琛摇摇头。

  “好,除了唐、丁两家,你父亲私盐营生拉拢勾连了不少地方上的人,比如宁国府,盐课流失,基本上都被私盐充斥,谭家几乎一手遮天,说说吧,……”

  冯紫英端起茶抿了一口,不动声色。

  甄宝琛也知道迟早要问到这个话题的,整个私盐利润之大,可能无人不知,也不可能回避得过去,她和父亲也早就有准备。

  只是一旦揭开这个盖子,那就是骇人听闻的。

  俗话说,天下财赋,江南占去一半,江南财赋,盐课独占三成,由此可见,这盐利之重。

  无论哪个朝代,这盐课都是当之无愧户部第一大收入来源,这也造就了无数人都想要从朝廷嘴里分一勺羹。

  这也是私盐屡禁不绝屡查不止的唯一原因。

  盐商们哪怕是从朝廷获得从事贩卖官盐的资格,都能坐以暴富,遑论绕开了官府的盘剥这一层,独享厚利的私盐?

  所以这种情况下,无论朝廷多么严厉的惩处措施,都一样无法禁绝。

  而且敢于从事这一行的,几乎背后都是站满了权力人士,黑白两道,皇室宗亲,官府要员,江湖绿林,甚至就干脆是以盗匪护驾的暴力贩运私盐,一样屡见不鲜。

  沉默了一下,甄宝琛声音略微放低:“谭家,其实谭家不算宁国府最有实力的豪门,但是当初甄家选择也就没有考虑选每个地方最有力的豪门,因为要避免他们反客为主,让甄家这边沦为附从者,但是谭家在从事这一行之后,实力迅速膨胀,反而也就成了宁国府最大的豪强家族了。”

  如果说唐家和丁家还可以说是因为甄家姻亲而受牵连,那么因私盐而牵扯,那这个面就要太宽泛了。

  江南这一二十年里,因为义忠亲王从当太子时代就开始有意把江南盐课当成了他的“内库”私房钱,在自认为自己可以稳稳接任皇帝位置的情形下,就琢磨着把江南盐课也效仿两淮盐政一样收入自己私房囊中,造成既成事实,迫使朝廷内阁承认。

  谁曾想永隆皇帝的继位打破了他的计划,那么这种情形下义忠亲王就不管不顾地唆使甄家贩运私盐来破坏朝廷在江南的盐课制度,同时也为自己攫取暴利财富来供他作为运作维持的主要资金来源了。

  “嗯,这一点我也知道,谭家壮大起来也就是这十来年吧?”冯紫英点点头,“准确的说是元熙三十五年之后。”

  元熙三十五年之后,永隆帝与义忠亲王主客易位,成为太子,标志着义忠亲王对江南盐课政策的发生巨大变化,开始着力培养贩运私盐的地方豪门与自己的人马进行合作,进而成为江南盐课体系失控的开端。

  “对,不到二十年,谭家家主谭宗正心狠手辣,又有手腕魄力,连父亲都说这个人太过凶悍,不好打交道,甄家在和他合作期间,一直处于下风,义忠亲王也不满意,但是奈何在宁国府那边斗不过他,历任知府都被他用各种手段拿下控制住,好在谭宗正在前年去世,他的儿子谭养浩就差得远,甄家在和谭家的合作中才慢慢扳回局面,只不过现在……”

  甄宝琛有些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这一切都成了虚妄,而且还会成为甄家和谭家的罪证。

  “谭宗正把持宁国府二十年,你们合作这么久,总该有些隐秘吧?我是说如果朝廷要对宁国府这边着手,可以从哪些方面下手?”冯紫英也不避讳,直接挑明问。

  甄宝琛苦笑,“朝廷挟大势而来,对于这种地方豪强,还需要什么借口理由么?”

  冯紫英摆摆手,“不一样,挟大势也要有理有据,否则无以服众,甄大姑娘,你不会觉得朝廷这是在毫无缘由的巧取豪夺吧?”

  甄宝琛内心既不服气,但是也很难辩驳,也懒得争辩,“这也很简单,甄家这边有一些账目,大人拿着,基本上就能顺藤摸瓜,至于谭宗正之前与宁国府几任知府、同知乃至推官都有极为密切利益往来,惟一一任不肯就范的,也被谭宗正用美人计搞定,然后利用南京都察院这边的力量,迫使对方最后不得不挂冠而去,……”

  “南京都察院?哪一年的事情?”冯紫英很重视,南京都察院可是孙鼎相的地盘,如果这个御史还在南京都察院中,那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了。

  “永隆六年吧,这一任知府的上一任,我记得那位知府姓邵,……,但你要说是哪一位御史,我却不知道了,但家父应该知晓。”

  甄宝琛回忆了一下父亲专门给自己提起的,她记忆力很好,而且这些话父亲也没有见诸于纸面。

  冯紫英默默记下,看样子这南京都察院的几名御史里边也未必就真的稳当,孙鼎相口口声声说这些御史都经过了他的鉴别考查,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谭宗正能搞定的,那其他人一样可以搞定他,相当危险,须得要及时处置。

第四百八十五章 选择目标,临界点

  之所以从宁国府开始,就是因为宁国府谭氏一族最强悍的族长谭宗正死了,而他的儿子谭养浩恰恰又是一个难堪大任的角色。

  正因为如此,现在宁国府那边因为谭家原来强势霸道的作风强压下来的许多后遗症都开始爆发出来。

  一切未曾从谭家壮大获得利益甚至利益受损的其他宗族自然就要开始反弹了。

  尤其是在隐隐觉察到朝廷要对江南来一轮调整的趋势下,很多人就要找上门来求合作了。

  可以说,即便是没有甄家的合作,冯紫英也可以在宁国府里找到足够堪用的合作者,一样可以已经陷入困境的谭家掀翻。

  但有甄家的合作,可以更游刃有余更完美地将谭家拿下,顺带清理出一帮与谭家这么些年勾搭牟利的官府要员们。

  “你说到谭家把几任知府都拉了进来成为了自己人,除了姓邵的,现任知府杨文栋也应该入彀了吧?”冯紫英从最靠近的开始着手。

  南直隶诸府,哪一府都不简单,能腾挪出一个知府位置,也算是为朝廷贡献。

  另外冯紫英当然也有私心,自己还有那么多同学、亲旧等着安排呢,北直、陕西都有不少,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来安插一二,当然是好是。

  宁国府要说有多发达繁荣,说不上,但地理位置还不错,地盘也有六个县,人口也也不少。

  像苏州、扬州、杭州、湖州这些地方冯紫英也想插手,但伸得上手么?

  这等一等一的地方,知府这样的重要位置,哪一个背后没有内阁重臣或者六部尚书的支持?

  哪一次调整不得在朝中博弈一番?

  哪里轮得到冯紫英这等小字辈来置喙?

  若是同知、通判这类位置还可以想一想,知府就别去做梦了。

  也就是像宁国、池州、广德、安庆这一类在南直隶地区算是接近边缘的府州,自己借着这一轮在江南立下大功,博得朝廷欢心,看看能不能借机推举一二了。

  即便这样,都还得要看顾秉谦和柴恪他们来了之后如何运作了。

  “杨文栋是永隆八年来担任知府的,四年了,他能坐稳,岂会不和谭家合作?”甄宝琛冷笑,“不过谭宗正死之后,恐怕态度有所变化,不过既然已经下水,要舍弃其中利益,那也很难了,谭养浩也在刻意讨好对方,去年还送了一对双胞胎歌伎给杨文栋,据说去年还有一个替杨文定生了儿子,……”

  “也就是说现在杨文栋在和谭家的合作过程中已经不像原来谭宗正时代居于配角地位,而渐渐占据主动了?”冯紫英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颌。

  “算是吧,现在宁国府那边的盐利,基本上是甄家、谭家、杨文栋五三一分成,另外一成得给都转运盐使司那边打点,……”

  说到这里,甄宝琛瞥了一眼冯紫英,她知道冯紫英三房正妻林氏就是前任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之独生嫡女。

  冯紫英没有理睬对方,巡盐御史若是没有点儿油水,谁会去打破头争?

  而且还可能要被主流士人疏远成为皇帝私臣的风险,一旦踏入就再无复有重归主流士人群体的可能。

  “原来谭宗正时,你们怎么分润?”冯紫英再问,他需要搞明白这等私盐暴利的大致分润规则。

  “四四一一。”甄宝琛略作犹豫,“也只有宁国府是如此,其他基本上都是五三一一,当然过哪个地方上能把知府这些官员搞定,只给半成,那也是他们的本事。”

  由此可见,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一成之利也是惯例,毕竟不仅仅是巡盐御史,还有运使、副使等一大堆衙门官员。

  从宁国府开始,常州辜家,湖州徐家,镇江连家,广德陈家,甄宝琛都开始一一道及。

  冯紫英要的不只是这些甄家和这几家的利益纠葛和分利问题,还包括这几家和地方官府官员勾结的问题,另外也还涉及到了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问题。

  南直隶的盐务都归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而湖州属于浙江,就归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管辖,所以这还涉及到了两个都转运盐使司,相当复杂。

  开了头,甄宝琛就再没有什么好保留的,一口气把她所知晓的,所能说的都说了个一干二净。

  冯紫英听得很认真,如此汩汩而出的各种隐秘,都让他触目惊心。

  甄宝琛的记忆力很好,基本上没有什么含糊其辞的地方,冯紫英问及的问题,只要她知道也都是一一解答清楚。

  当然在一些涉及到各个家族在地方官员那边的勾结沆瀣,她也只能把自己知道的,或者一些怀疑和预判的都给了建议,这一点上冯紫英也很满意。

  这一谈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子时,才算是告一段落。

  看了看时间,冯紫英也有些迟疑。

  虽然今日谈得差不多了,但是冯紫英知道一旦掀开盖子开始动手,肯定还会牵扯到许多具体的细节印证问题。

  唐、丁两家还好一些,但是和地方豪门那边在盐利上的分润,涉及到多年来往账目,未必就能一举拿下达到满意的结果。

  要让这些人吐出这些利益来,就需要有确凿的证据,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选择什么时候动手也是一个很考纲的问题。

  早了,要担心后续力量跟不上,顾秉谦他们尚未到,会带来一阵动荡混乱,效果不能最大化。

  晚了,一旦走漏了风声,各家有所觉察而藏匿隐遁,那一样损失巨大。

  现在还有这个问题,一旦动手,恐怕各家就会明白是谁“叛变”了大家,那么甄家立即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甄应嘉、甄应誉以及甄应辉都会成为各家豪强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目标,而甄家姐妹和甄宝玉这些人可能也会成为对方掳掠绑架的目标,以此来要挟甄氏兄弟留口或者反口。

  “甄大姑娘,甄三姑娘,今日已晚,照理说我该安排人送你们回甄家了,但是我有几个担心。”冯紫英正色道:“一是你们是和李琦一起从灵应观来的,估计这会子还没有多少人觉察到你们到我府里来了,我府上一直是很多人关注目标,现在送你们回去,未必能躲得过外人的觉察。”

  甄宝琛和甄宝毓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