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1010章

作者:瑞根

  甄宝毓无心的一句话却让甄宝琛心中“咯噔”一下。

  实际上在路上甄宝琛就有些疑惑。

  说起来南京就很仓促,公公去了一趟南昌回来之后就一直情绪不太好,而且这一段时间也是和丈夫神神秘秘地在商量着什么。

  她也问过丈夫,丈夫却都是不耐烦地说是外边的事儿,让她不必多问,她也就不敢多问了。

  但她感觉得到,应该是朝廷“变天”有关。

  新皇登基,原本是好事,毕竟朝廷和南京这边谈妥了。

  她是甄家女儿,自然对这等朝政事务不陌生。

  甄家一直是义忠亲王的忠实拥趸,照理说既然谈好了,那甄家也该从中得益才对,但是情况好像并非如此。

  义忠亲王北上走了,汤谬两位入阁了,甚至后来朱顾等人也都纷纷北上入京了,据说都会有比较好的安排。

  然后就是突如其来的朝廷大军南下,江南三镇被解除了,原来被视为江南擎天柱的牛继宗、王子腾、陈继先、孙绍祖等人要么归隐下野,要么不知所踪。

  整个南京这边一下子局面大变,似乎朝廷对南京这边原来这些人的态度也开始发生变化,就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找茬儿起来了。

  从这个时候,甄宝琛就感觉到丁家这边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了,公公和丈夫频频出门,从京师、南京、南昌过来的信使不断地来往奔行。

  这也罢了,但让甄宝琛感到担心的是似乎他们做这些事情,都在避着自己一般,这才是让甄宝琛最为恐惧的。

  这一趟来南京,公公和丈夫却把自己也带上了,说是让自己也回回娘家看一看。

  若是以往,甄宝琛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但是这一次却总让她有些说不出的担心忧惧。

  “兴许是老爷和相公与父亲叔父他们有生意上的事情吧?”甄宝琛淡淡地道:“我也没问过。”

  性子粗疏的甄宝玉倒是没太在意,但是甄宝毓似乎却感受到了大姐话语里流露出来的几分萧索落寞,还有些许说不出的烦忧。

  “大姐,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么?”甄宝毓蕙心纨质,秀外慧中,揽着甄宝琛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和当下金陵城里的情势有关?”

  甄宝琛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堂妹,比起懵懵懂懂的弟弟来,这个堂妹可要机敏灵动许多,对当下时局的了解也要深刻得多。

  “或许吧,江南动荡,哪一家都避免不了被卷入进来,甄家如此,丁家亦是如此,只是不知道这轮风暴席卷而来,我们这些人在其中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甄宝琛带着几分悲凉和不祥的语气让甄宝毓悚然一惊,就连那么迟钝的甄宝玉也都听出来一些不对劲儿,“大姐,发生了什么事儿,你和姐夫闹别扭了?”

  “没有,只是这段时间似乎有些疲倦,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老是感觉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似的。”甄宝琛看了一眼从已经急匆匆想着中院走去的公公和丈夫,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存在。

第四百六十七章 大树未倒,猢狲先跳

  丁德义和丁中祯父子俩现在的确没有多少精神去理睬在一旁和家人说话的甄宝琛,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谈判上了。

  没错,就是谈判。

  前段时间丁德义跑了一趟南昌,见了自己兄长丁德居,商谈了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没错,的确是风暴将至。

  很多人都以为解决了江南三镇的问题,似乎朝廷就要把心思放在朝纲上去了,但是哪有那么简单。

  朝廷亏空一千多万两银子,而且在大军南下江南的时候又借了二百万两银子,都以为只要漕运打通,江南回归,就一切万事大吉了。

  可江南赋税有多少?前两年都被南京花费一空了,能再收一遍么?那恐怕整个江南士绅民众就要民怨沸腾,又要闹出一场民变了。

  如果不能的话,单靠今年那点儿赋税,杯水车薪,朝廷怎么养活庞大的边军和官吏?

  拿回江南投入了二百万两军费,结果却是一无所获,那这一场仗打的意义何在?

  想明白这个道理,就该知道江南肯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轩然大波了。

  谁能逃得掉?那就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但是有些人是注定逃不掉的。

  所以明智的决定就是该下船就下船,该弃船就弃船,这个时候顾不了别人,就只能先顾自己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

  被兄长急招到南昌,丁德义就知道必须要马上做出果断抉择了。

  甄家死定了,那是被内阁直接排在第一位的,几乎是用朱笔画了圈儿的,没谁保得住他们。

  而和甄家关系密切的几家,也几无幸免,丁家作为甄家姻亲,而且在太和银庄上同为大股东,关系密切,自然也在其中。

  也辛亏兄长在江西任官多年,总算是结下了一些香火缘,通过刘一燝搭上了叶相的线,这才保留了几分被拿下的可能。

  现在要做的就是和甄家切割,虽然丁德义也知道这很残酷,也很不道义,但奈何现实如此,如果不切割的话,那丁家势必被拖下水,丁家数百口人也会被打落尘埃,沦为贱民。

  几十年辛辛苦苦的奋斗,丁家才有了如此境地,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丁家重新沦落,这是丁德义和兄长丁德居共同的意愿。

  而且现在还得要快,要抢在朝廷尚未正式对甄家动手之前与甄家划清界限,否则一旦被甄家拖住,那朝中再是有人相助,那也难以脱身了。

  这一趟来和甄家谈判肯定也是一场艰难的对决,从内心来说,丁家也不希望甄家垮掉完蛋,毕竟是姻亲不说,而且也合作了多年,特别是太和银庄也成为双方利益的纽带。

  但是他们又不得不认清现实,甄家很难活下去了,新四大家只怕都难以逃脱厄运。

  看到甄氏兄弟严肃的表情,丁德义心中反而放下了,这说明对方兄弟俩应该有一些预感和心理准备了,这就好。

  那样突兀地提出终结双方关系,同时切割一切原有利益,太过残酷,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更显得冷酷。

  现在甄氏兄弟有预感和准备,就好得多。

  “德义兄,别来无恙?”甄应嘉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但是表面上还是要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

  “应嘉兄,应誉兄,许久不见了,此番冒昧前来,叨扰了。”丁德义也拱了拱手,丁中祯也跟着拱手,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叫岳丈和叔父。

  甄应嘉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女婿,只见他眉头深锁,阴郁盈面,显然是情绪不佳。

  抬手示意,邀请二人入内,甄应嘉深吸了一口气,他意识到自己恐怕不得不面临着一场苦涩的背叛了。

  踏入堂内之后,下人送上茶,整个堂内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丁德义一直在寻找着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来启口,但发现无论什么说辞,都难以辩脱丁家要和甄家切割的这一事实。

  至于理由,丁家可以认为十分充分,但是换一个角度,站在甄家那边,恐怕就是觉得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了。

  “德义兄,这么多年的交情,而且我们两家也是姻亲,难道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么?”甄应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大概是和现在江南这边糟糕的局面相关吧?怎么,徽州那边也有觉察了?这么快?”

  丁德义尴尬地搓了搓手,见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的儿子,无奈之下也只能点点头:“应嘉兄,明人不说暗话,当下局面堪忧,甄家这边难道没有感觉,没有对策?”

  甄应嘉眯缝起眼睛,注视着对方:“甄家当然有对策,但这需要见招拆招,不能自乱方寸,而且也需要时间,甄家几十年屹立不倒,可不是光靠嘴皮子,自然也有我们自己的底气。”

  丁德义心中冷笑,这甄应嘉还在妄自尊大,还觉得谁能保甄家过关一般。

  却没有想想,皇上入京至今,都没有半点流露出招他入京的意向,这难道还不够明显?

  汤谬等人更是半句没提过甄家,就好像金陵城里就没有这么一个甄家,或者甄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一般。

  这样明显的冷淡,难道还不足以引起警惕?

  也许所有人都觉得甄家失去了存在价值,可以取代了。

  这种情形下,丁家当然要和甄家划清界限,丁家是丁家,从来就没有和谁有多么深不可断的关系。

  从京师城传来的秘密消息,甄家毋庸置疑要连根拔起,估计甄家另外一个姻亲——唐家恐怕也很难保住。

  现在唐家正在通过起另外一个姻亲董家使劲儿,但结果如何,不太好说,反正京师那边消息不看好。

  这才是最让丁家胆寒的。

  董家是什么背景?

  董其昌单凭一手画技不知道讨好了京中多少达官贵人,董其昌先为河南承宣布政使司的右参政,现在是山东承宣布政使司的左参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角色。

  而且董家和陆家关系密切,松江士子素来同气连枝,这等关系如果都保不住唐家,那丁家呢?

  丁家除了兄长是进士出身的右参议,现在搭上了贵人线,可以说其他比唐家都要逊色不少,如果不及早切割,一旦被拖下去,那一样就翻不了身了。

  更为关键的是现在京中的消息是朝廷并无意让太和银庄肢解,只是想要把甄家和唐家的份额变现。

  这对于第三大股东的余家和丁家就是天大的机遇了,接手甄家和唐家的份额,不但可以成为太和银庄大股东,而且也讨好了朝廷。

  “应嘉兄,问题是朝廷能给我们多少时间呢?”丁德义见甄应嘉还没有意识到紧迫性,也就不再多说,他需要迅速和甄家了断,哪怕一些方面快刀斩乱麻也要解除,“我觉得应嘉兄太乐观了。”

  “德义兄,你这话什么意思?”甄应嘉脸上掠过一抹阴狠的红潮,他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

  “应嘉兄,甄家可能要做最坏的打算才是,而不是这样成日坐等。”丁德义平静地道:“这样下去,甄家的结果恐怕不忍言,……”

  甄应誉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丁德义,你这是什么话?你什么东西,敢在我们面前吠吠狂言?”

  “应誉兄,莫要觉得我的话难听,忠言逆耳利于行,皇上御极多久了,可曾有过一言半语给甄家?汤谬二位入阁多久了,可曾给二位来过信?你们又去过京师城拜会过二位阁老么?朱顾二位临走,你们甄家也好像冷眼旁观,二位兄长,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丁德义轻言细语,但是每一句却都是直戳甄氏兄弟心窝。

  义忠亲王走的时候尚早,准确的说是在一种平和气氛下悄然北行的,甚至甄家还觉得义忠亲王没准儿还要回来一趟,大家乐乐呵呵欢送。

  汤谬两位的情况也差不多,不经意间就北行了。

  只有朱顾二位离开甄家是知道的,但甄应嘉历来和朱顾二位关系不佳,尤其是那顾天峻傲岸不群,和甄应嘉经常争吵甚至谩骂,所以要让甄应嘉去欢送他们俩,他做不到。

  说到底,甄应嘉还是觉得虽然这些人北行了,但是他们根基还在江南,他们在京师要生存,要花费,要操办,要运作,还不得靠江南这边,说到底,还不得要靠自己这些人替他们支持,甄应嘉真心不觉得这帮人有什么大不了。

  江南三镇也还在,双方还有大把的时间来慢慢磨合,大家谈谈条件,讨价还价一番,达成一种新的共生关系。

  谁曾想着局势陡转,变得这样快。

  那边新皇尚未登基,这边朝廷大军已经大举南下,甚至一举解决了江南三镇,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然后就是整个江南地方风行草偃,宇内澄清,一下子就平定下来了。

  太快了,快得让人都措手不及,无法做出应对举措。

  到这个时候,甄家似乎都还有些发懵,没有反应过来。

第四百六十八章 跳船,蹊径

  “丁德义,你今日来和我们兄弟俩说这些,意欲何为?”甄应嘉已经听明白了,这一次丁家是来者不善,也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径直问道。

  “应嘉兄,应誉兄,甄家太迟缓了,而且许多该做的事情一直没做,我很担心甄家挺不过这一波风浪,……”丁德义仍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丁家也还有一大家子人,不能受甄家牵连,……”

  甄应誉又气又急,这厮,是把甄家当成要沉的船了么?

  脸色变得狞恶无比,甄应嘉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丁德义,你想干什么?”

  “应嘉兄,我们丁家是讲究人,不会做那等落井下石之事,好歹也还做过几年亲家,这里是四万两银子的银票,没用太和银庄的,是海通银庄开出来的,算是你们甄家入股祁门茶庄茶山的股本和分红,当初你们入股两万两,现在五年时间,股本加上股息分红,我们丁家也算对得起你们甄家,……”

  丁德义微微抬首,丁中祯已经把银票奉上。

  甄应嘉阴森森的目光落在面无表情的丁中祯脸上。

  这个好女婿,平素乖觉无比,每次来家里都是欢颜笑语,家里人都对他印象极佳,虽然说只是一个秀才,但是丁家本来也就不是书香世家出身,所以大家也不在意,没想到现在却是如此冷血。

  “另外,这是你们在歙县的一千亩土地,虽说是丁家代持,但是土地地契却也是你们的,现在也原物奉还,……”

  丁中祯的话语也一样温和淡然,和以往来岳父家中时也一样,这一千亩地可是当时甄宝琛的陪嫁!

  丁家怎么敢?!

  甄氏兄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但是却又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还是甄应嘉稍微冷静一些,微微喘息道:“丁中祯,你什么意思?”

  “岳父大人,这算是我最后一声喊您岳父大人吧,宝琛到丁家,八年无出,家父家母盼孙心切,所以忝为人子宜须孝顺,所以只能休妻,……”

  丁中祯的温文尔雅,此时却是更加冷彻入骨,让甄应嘉甄应誉两兄弟都深刻感受到了,这才是地方豪强子弟的果决冷酷。

  “丁德义,这是你们丁家的决定?”这个时候甄应嘉反而冷静下来了,“你认定我们甄家不能过关?你觉得这样就可以让丁家和我们甄家彻底切割,划清界限?朝廷就能放你们丁家一马?”

  “应嘉兄,应誉兄,从内心来说,我不愿意这样做,毕竟我们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而且两家合作也算愉快,一直到现在或者说以后,我内心仍然希望甄家能挺过去,但是我不得不面对现实,甄家这一次恐怕很难过关了。”

  丁德义父子都仍然保持着那份清冷淡然,单这一点,都要比甄氏兄弟强。

  甄应誉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双拳紧握,如非竭力压抑,他真想扑上前去对这对父子饱以老拳。

  甄应嘉毕竟是甄家掌舵人,还是要沉稳许多,在丁德义的话之后,越发冷静从容,“很好,看来你这么不看好我们甄家,我们甄家倒真的有些危险了,那就谢谢你的好意了,只是甄家和丁家这么多年的交道,就几万两银子就要彻底划清界限,未必如你所愿啊。”

  “应嘉兄,丁家的路丁家自己会走好,我还是衷心劝您一句,赶紧想办法面对现实吧。”丁德义起身拱了拱手,“甄家丁家现在都有难,我们也只能选择各自分飞,看看能不能过这一关,所以也就不叨扰了,告辞了,中祯,我们走。”

  走出几步之后,丁德义才又停住脚步,回头:“另外甄大姑娘的陪嫁一切也都已经送了回来,马上可能就到府上,抱歉了。”

  一直到丁氏父子走出门,甄应誉才暴怒地冲到兄长面前,低声嘶吼道:“大兄,你就这么容忍丁德义这个老狗如此羞辱我们甄家,……”

  “老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时间去计较丁家态度?”甄应嘉双手按在官帽椅的扶手上,满面狰狞,“丁家肯定是从一些渠道得到了某些不利于我们甄家的消息,才会让他们遽下决断要和我们一刀两断划清界限,不过哪有那么容易?我们甄家若是过不了关,那就都别想好,都得给我们甄家陪葬!”

  “大兄?!”甄应誉悚然一惊,“你是说……”

  “丁德义有一句话说得对,我们有些托大了,我们也太迟钝了,没有觉察到形势变化如此之快!”甄应嘉双手紧紧握着官帽椅的搭脑上,似乎要用双手来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求得支持。

  “老二,你立即再带二十万两银子银票去松江,马上走,找到唐廷晖,不,找到他一道去陆家,董其昌在山东,来不及了,陆彦章在松江老家,请陆彦章无论如何看到昔日情分上,写三封信,一封给袁可立,一封给孙承宗,一封给冯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