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扒家猴子
这是毫无疑问的异常现象,也是科研团队在狂欢下钻研的最多的问题之一。
要么,是引力这能贯穿所有维度的力,还在以某种世人尚且不知的形式,穿透了黑暗,以那些消失的星系为支点影响着世界;要么,就是圆环的黑暗替代了那些星系,撑起了银河的空壳。
两派说法各有各的支持者,他们一天在吵吵嚷嚷什么,左吴也压根听不懂。
左吴知道自己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好——就是当下,星海联盟发布的免费星图还能用。
通过它,还有自己之前走过的那些星系,自己至少知道那宇宙碎片,有小灰的下层分身作为国民,还在圆环灭世前源源不断有生灵并入的新帝联本土疆域,离自己究竟还有多远。
——根据分析,其实不远也不近,就几千光年而已。只要能找到正确的超空间航道,回归只需要花费月余。
而左吴相信正确的航路肯定存在,因为在之前证明了,燎原的舰队一直隔着几个星系,一直在跟踪和监视自己。
燎原和帝联自古以来都是邻居,宇宙碎片所替换的也是原先旧帝联的领土,燎原人能到这里,就说明自己也有机会循着他们来时的路回去。
可惜。
对于现在,自己身边数万人中的绝大部分而言,新帝联的本土都不是他们的家乡。他们更渴望建功立业,更渴望战争。
热烈与肃杀下,新帝联的大家伙们,之前在闲适之下,由一个个店铺,一个个兴趣小组,还有一张张饭卡编织出的和煦,此时成了“团结”最好的孵化剂。
团结又在培育铁与血。
眼前所见,让左吴总是会下意识握拳,脑袋里回荡着的都是自己举起胳膊,在心潮澎湃下喊出“为了全银河”这句话的瞬间,不知道眼下这一切究竟是否是自己所想。
渴望战争的大家却是眼下目标和诉求最明确的那批,干翻镜弗文明,为了全银河报仇,为所有人解决后顾之忧,完完全全的正当。
只是镜弗文明之后呢?被正义催化后的铁与血,会不会让战火无法止息,烧向更远的地方?
坦白来说,左吴有些没把握。他自己此前连即时战略类的游戏都没玩过,是完完全全的没有经验。以前靠着气运一直顺风顺水,现在虽也能算作顺风局,可更远的未来已经变得扑朔迷离。
只是此时。
峯的声音让左吴酷似逃避的思索中回过神来。左吴捏紧的拳头下意识松开,接着却又握得更紧。
因为眼前的投影小心翼翼:“抱歉,陛下……我的分身传来消息,虚拟对帝特又失败了一次。”
左吴吸气:“又失败了?”
“对,这回我的分身在重力型时间阱中经历了一百年。出来后便立即观测了虚拟对帝特,看到了他们坍缩确认的经历——”峯说,已经整理好了简略的调查报告:
“这回,在刚起航的十年中,他们还记得去寻找镜弗文明踪迹的职责,但十年的艰苦磨掉了他们的意志,十年到三十年间,他们前进的速度开始放缓;出发四十年后,探索进程完全趋于停滞。”
“而距离出发五十年,与我们相熟的那位联络者,打算强令虚拟对地特重启探索,却遭到了反噬和政变。联络者最后败下阵来,带着一队人马仓皇出逃。最后又往深空中航行了七年,然后坠毁在了一次航道跳跃中。”
“这回,他的遗言是——我死在了为陛下探明前路的路上。”
左吴抿嘴,然后失笑:“怎么我觉得我好像成了他们的一个宗教偶像一样。”
“……确实是宗教,这回在他们出发的四十到五十年间,联络者尝试建立一个教派重燃大家的信心,您就是被他作为神祇来推崇的,最后跟着联络者前进的也是他发展出的一批狂热教徒。”
峯说着,顺手把观测到的一切记录在案,当做日后的社会学研究教材:
“要想说服他人,须让自己先信。那位联络者就是他教派里最狂热的那个,没天不默念您的名三千次,他都不敢入睡。”
“在出发二十七年后,联络者第一次出现了自杀的想法,是您的名字让他又坚持了三十年。”
左吴点头,联络者五十七年的人生在峯的口中快速过了一遍。也因为这次结果的失败,即便不删除这段岁月,峯以后也不会对这次的对帝特再施以观测,而不专程观测,他们的命运便无法再发展,无法再向前推演。
等于是暂停在了“一百年”这个时间点,突兀中断,更可悲的是,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中断。
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左吴看着峯回收了它的分身,准备做一个新的,开始下一次回档和观测时,忍不住说:“……这是我们失败的第几次了?”
“第十一次,陛下。”
“如果一次一百年,等于他们的一千一百年都被空耗了?”左吴问。
“不对,因为时间不能叠加计算,否则就会出现‘三个老头加起来两百岁’的谬论。”峯摇头:“我们只会保留虚拟对帝特成功的那一次的观测结果,所以对他们来说,他们就是一次成功,一点也没有浪费。”
左吴咧嘴:“……哈,真的会有成功的那一次吗?”
峯顿了顿,似乎听出了左吴的弦外之意,手上制作自己分身的动作有所放缓:“陛下,恕我僭越,我必须提醒您一声——一个实验只尝试十一次,和刚开始无疑。”
左吴摇头:“可十一回,虚拟对帝特最多也只是坚持了五十来年而已,没有一回记得寻找镜弗超过六十年。”
峯却握起拳头,在其胸前挥了挥,做加油打气状:“据说地球古代,有位叫陈刀的赌徒玩翻硬币连赢二十六次,二十元赢到了三千六百万。希望陛下引以为榜样!”
怎么感觉好像被骂了一顿?
左吴摇摇头,示意峯继续,又在它勤勤恳恳编织分身时,忽然问:“我记得,第四次观测时,出发二十七年联络者想自杀那回,他是自杀成功了,对吗?”
“嗯呐,对的。”峯点头,其分身转眼被编织了一半。
左吴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些模拟器流小说套路:“也就是说,决定联络者是否自杀成功的分歧点,是他有没有发展出一个以我为偶像的宗教了?”
“这说起来有些复杂,但至少是因素之一。”峯晃了晃:“其实在头十年,他想自杀也做不到。因为联络者在头十年还是虚拟对帝特的核心,为了维持前进,天天有数不清的事要忙。”
“只是后来,随着虚拟对帝特慢慢没了动力,他渐渐的就被疏远,被架空,就几乎没多少人再特意联络他了。”
“就像齐桓公最后被饿死一样,真的是因为他大权旁落无人问津吗?肯定不是,直到他咽气前,肯定有无数人盯着。联络者的自杀也是如此,肯定让那时的虚拟对帝特松了一大口气。”
左吴撇嘴,似乎有些低落。
峯好像会错了意:“放心,陛下您肯定不会饿死!您有吸收和释放,谁能软禁你呢?实在不行,您把您自己交给我研究一下,我肯定能整出一套让您运用吸收和释放进行光合作用的手段,坚持个几十年都没问题!”
听着,左吴差点笑出声来。
峯一时间投影有些晃荡:“啊,啊……我不是在说陛下您有一天会大权旁落众叛亲离,我是……我是怕您饿着。”
左吴这回终于绷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愈发肆意。被软禁被饿死?还有光合作用?自己好像真的很想试试。
笑声传递出很远,在研究平台上转了一圈,裹着众人如今的昂扬回来,裹回了一些血与铁的滋味。大家茶余饭后都在谈论,和镜弗文明何时打,怎么打,如何能赢得干净又漂亮。
峯在一边讪讪不言,此时,其即将用作接下来的分身终于捏好,随时准备投入重力型时间阱中。
而虚拟对帝特也由备份重置完毕,对他们来说,失败的十一次从不存在,他们还停留在尚未出发,对前路彷徨又迷茫时。
他们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从这十一次来看,这个目标是败的干净。或许,后来会发生政变,会将联络者像被饿死的齐桓公一样的丑恶出现时,他们就渐渐变得和那佣兵头子差不多一样——
虽没找到为什么,却是已经习惯了活着。习惯了活着当然没有错,甚至是种让人艳羡的态度,再往后可以和云淡风轻挂上钩来。
只是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语境下的云淡风轻和得过且过其实是同义词?得过且过虽然也没有错,但左吴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和自己总是随波逐流,被命运和事件推着走的人生一样,不是个滋味。
此时。
峯终于小声提醒:“陛下,我准备好了。按惯例,您都会和即将出发的虚拟对帝特来一次演讲……啊,您不想也行,毕竟同样的事你已经做了十一次啦!”
十一次了,第一次两次还有热情,三次四次就成了例行公事;再往后就成了背稿,让峯弄个录像来糊弄一下都行。
但对这回的虚拟对帝特,一切还是原原本本的第一次,相当于崭新未来的开启。
所以,左吴只是朝峯摇摇头,站起说:“不,来吧,还是该说点什么。”
观测开始,联络者的呼吸声跃然左吴耳前,其中藏着左吴已经听了十一次的熟悉激荡。
滚瓜烂熟的台词刚涌到舌尖,左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有没有看过我们的星海?”
联络者愣了愣:“我这边的世界是基于您星海的备份,两边应该一模一样才对。否则,我们去寻找镜弗的行动不是毫无意义了?”
左吴笑了下:“不不,虽然看上去一模一样,但你自己是知道的,知道两边本质就不一样。否则,你干嘛会迷茫,会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和真正的你们一样,去梦想重建星海联盟不好吗?”
联络者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阵发苦的沉吟:“……阁下,这个问题,哈哈,我一直想回避的,为什么您……”
左吴摇摇头:“我想给你一双眼睛,究竟有什么分别,你自己来看。”
第五百一十四章 送他一双眼睛
想让虚拟对帝特的联络者看见现实的世界,从技术上出发,其实没有多少难点。
为一个程序外接摄像头之类的硬件是千年前就早早成熟的技术,这回,无非是要多注意一些亭驿网络和观测造物间的互相转码而已。
没什么挑战性,让接手这个课题的研究员兴致缺缺,反而比预计多消耗了一点点时间。
当然,任凭研究者磨磨蹭蹭,也没有谁会对他们施以埋怨。提出要求的甲方是左吴,他对自己人本来就有些佛系。
而等待使用这观测造物的虚拟对帝特,则还是对是否真的想要看看这片真正的天地心怀疑虑。
此时。
接受了左吴委托的研究员在干活,以从那位年轻灰衣人嘴里忽悠来的知识,娴熟的在亭驿卫星上接起了一道条条数据线。线条上有光晕流转,是复杂的信息在里面流转交换。
卫星体积颇大,至少能保证科研团队这边在热火朝天,而左吴在另一面,就能享受片刻静谧。
他与卫星并肩,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与虚拟对帝特的联络者并肩站在晚间的旷野。研究平台上不时有微风拂过,而数据线上流转的光晕则正好取代了星空的位置。
左吴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片残破银河的幽暗,他先一步对联络者苦笑:“真是,明明邀请你看看真正世界的是我,可现在觉得丑媳妇要见人了的还是我。你可能会失望的,黯淡成一片的星海没什么好看。”
联络者的回应也是无奈:“阁下……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我们的世界便是来自圆环灭世后,燎原对剩余银河的紧急备份。我们能看到的风景终究是完全一样的。”
左吴轻轻耸肩:“看到风景既然完全一样,那让你们不能像真正的对帝特一样,对探索星海抱有希望和执念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左吴已经问过一次,上次虚拟联络者就顾左右而言他,这回更是干脆陷入沉默。
左吴也不急,因为虚拟对帝特根本跑不掉,只要自己还在对他们持续观测,那联络者就不得不与自己奉陪到底。
或许这种现实生灵对数字生命的予取予求的能力,才是如今这个时代计算机技术已经发达如斯,但大部分文明依旧没有选择遁入虚拟的原因。
对这名联络者也是一样,左吴甚至已经感受过几次这种予取予求的权能了——若自己对他们将花费百年而达成的未来不满意,自己便能否决掉这百年的一切,让他们无限次的从头再来。
如今这个否定他们未来的过程只是重复了十一次,可如果再重复几遍,左吴不确定自己心中的惋惜和同情,会被一次又一次的送别演讲的烦躁而磨灭。
当然,对联络者来说,他们不可能知道自己被否决掉的十一次未来。只是冥冥从左吴的语气中感到了什么,此刻却依旧选择沉默。
他们也觉得其自己是和左吴并肩站在一片荒野中,可各自的头顶却是一片不同的天空。
终于。
联络者忽然发出一声轻叹。
同时那些懒散的研究员也把手上的家伙事一扔,用低低的欢呼朝左吴报告:“陛下,咱们的工作完成啦。您这边没啥事的话咱们就告退啦。以后没点挑战性的工作请找别人,我们可干过了啊!”
左吴没来得及回应,只看到那几位研究员一溜跑丢的背影。又开始咂摸联络者刚才的那声轻叹,问:“你们知道该怎么看到真正的世界吗?”
“知道,真是神奇,就在刚才,我们这边所有人的手边都出现了个望远镜一样的东西,几乎瞬间,凭空出现,还自动适配了我们每个人的眼睛形状。哈哈,想来只要把它拿到眼边,就能看到您那边的风景了。”联络者说。
左吴点头,翘首以盼。可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那边传来更近一步的回应,有些疑惑:“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问题。”联络者说。
“那为什么不看看,你们对真正的世界不好奇?”
“不是的,阁下,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左吴咂舌,抱手:“你们到底有什么顾虑?”
却没想到。
虚拟对帝特的联络者好像再也压抑不住,语气在带着一点哭腔下勃然爆发:
“妈的,该死,阁下!您……请你能不能消停一下!忽然出现在我们手边的望远镜已经彻底证实了我们其实是虚拟的存在,打破了我们心里最后一丝侥幸,现在,你还想让我看看你那边的世界!”
“我知道,可能是我之后好几次百年的尝试都失败了,阁下你是想做出什么改变,所以才想让我们看看所谓真正的世界……可在我眼中,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炫耀?”
“对我们而言,我们的记忆只是在平平常常的针对旧帝联被初丹天使覆灭一事调研科考,然后就是遭遇了圆环灭世,再然后就是在好像空无一人的银河中正正好好的挣扎……”
“觉得快坚持不下去时,是阁下您的情书给了我们再试试的信念。现在想来,也是因为你写下情诗时的专注,才冥冥中启动了亭驿卫星的观测者效应,让本来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我们诞生下来。”
“给了我们坚持下去的希望的是您,给了我们生命的是您……然后,石锤我们是虚拟,粉碎了我们一切意义的是你;刚才让望远镜在我们手边突兀出现,夺走了我们最后一丝侥幸的也是你。”
联络者吸气,在莫大的自嘲中拔高了音量:“所以,阁下,请告诉我该如何接受这一切?哈哈,或许假以时光,因为你我的世界在各自眼中其实一模一样,我们能慢慢淡忘自己是虚拟的事实。”
“到时候,我对您的印象,就能剔除掉宣告我们是虚假时不可避免的那种阴暗的仇恨了。可现在,让我以平常心看待……我,我是真的做不到啊!”
左吴张了张嘴。
确实,真实世界的生灵对没有自己掌握硬件的数字生命,就是能高高在上的予取予求。
而予取予求就是一种再明白无误的地位划分,或许,自己潜意识下根本没有将虚拟的星海当做与自己对等的世界,固执的想要让联络者看看自己的天地,就有这种心理在作祟。
哈,但虚拟与现实有高低之分,这不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吗?
左吴觉得自己在笑,觉得自己该笑得有些狰狞,可肌肉传回的感觉,分明在诉说自己的神情平淡如斯:
“哈哈,你说的对。知道吗?就在刚才,我其实在想,既然我的科研团队能让你们手边的望远镜无中生有,那再进一步,能不能直接对你们的思想动刀?把你们给改造成像峯一样,能在百年的时间尺度下初心不改的战士呢?”
虚拟联络者愣了下,他似乎没想到左吴可以如此坦诚。
坦诚相待或许是交心的开始,联络者擦擦眼睛,觉得自己再也端不起之前对左吴的矜持了,哭腔稍淡,等比化为了一股飞扬的肆意:
“理论上来说,当然可以。只是操纵我们的思想,该比生成一个望远镜要复杂许多,如果您把这课题分给你麾下的那位研究者,想来他会丢掉所有的懒散而雀跃至极。”
左吴咧嘴:“那你觉得我的研究者胜算大不大?”
“哈哈,当然不大!”联络者的话语里开始溢出一股豪情,他回头,拿起来之前在一边碰都不敢碰的望远镜,在手上揉搓把玩:“阁下,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天神裁决’这巨构武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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