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这可谓是一举多得,说是一箭三雕都算是轻了。
于是朱棣略略思索了一下,便道:“邮政司这儿,还需尽力,若是人员不够,就再招募人员!报亭和驿站不足,便继续增设!此事不必报朕,邮政司自行决定即可。”
有了朱棣的这番话,张安世知道往后做起事来便能更便利了。
于是张安世笑了笑道:“我大明子民万万,哪怕有一成人每日看报,这便是千万之数。何况报纸之中的内容,有不少邸报中的内容,都是朝廷的政令以及时闻!这些消息,却不需经过别人辗转,直接传达至寻常军民百姓耳中。在臣看来,意义非凡。因此,臣以为,邮政司这儿,确实需要再一把劲,切切不可骄傲自满。”
在朱棣的立场而言,这报纸可以将自己的话直接贯彻,自是再好不过的。
而站在张安世的立场,这报纸真正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彻底杜绝了中间商挣差价。
要知道,新政之前,朝廷的所有旨意,几乎都需通过层层的官吏,甚至到了地方之后,又需通过地方上的士人和保长和甲长们来进行解读。
表面上是皇帝的旨意,可实际上,如何解读,如何诠释,却几乎操持于读书人之手!
如此一来,这到底是谁的旨意,那还真不好说了。
而新政的本质,其实就是打垮士人这个中间商,通过土地的新政,使他们在经济上无法垄断,再通过官吏的改制,采用新的税法,使这些地方上的包税人彻底被斩断!
而如今,邮政司和报纸的推广,本质就是稀释掉他们的话语权。
经济、人事、宣传,这三点彻底与士人断绝,那么……时日一久,这个曾经盘踞千年的食利阶层,自然而然,也就不可避免地衰弱了。
自然……这倒也并非是什么绝对正义的事。
因为本质上,对士人阶层的剥夺,是新政催生之后的新贵和商人阶层完成的。
这些通过竞价而慢慢掌控推广业务的商贾,建立了作坊,控制了大量匠人和劳力的作坊主,还有拥有大量海船,操控运输的巨擘,这些人的道德水平,未必比此前的士人更加高尚。
只不过……之所以张安世对他们进行支持,除了张安世本身就在其中拥有无以匹敌的利益之外,便是因为……士人已经过时了,他们适应不了新的社会结构,亦或在这全新的社会结构之中,已没有了他们的位置。
而后者却可不断地将天下地财富壮大,积累出天量的财富,使整个大明开始朝着一条新的道路狂奔疾驰。
这等事,其实已经无关于道义了。
这就好像,人口的清查一样,这隐户的本质,就是士人阶层的蛋糕,每隐藏一个户口,他们都能从中得利,所以今日即便清查出来,只要没有新政,那么时日一久,就会有新的民户被他们隐藏起来,从而陷入一个恶性循环。
可对于新贵和商贾们而言,隐户越多,就意味着,大量上好的人力,都被士人们通过各种手段,束缚在了他们的土地上。
这巨量的人口,成为了士人们附庸,大好的人力,却不得不去从事那种产值低下的生产活动,实在是暴殄天物。
而若是能释放出这样巨量的人口,那么对于商贾们而言,绝对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所以,只要新政还在,新贵和商贾阶层慢慢开始掌握了一定的权柄,那么……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清查隐户。
可见,这其中二者之间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的!
而这样的情况,张安世深知,其实这在后世的历史上,可谓屡见不鲜,便如那英国的光荣革命,亦或者美国的南北战争一般,表面上是打着宗教和黑奴的旗帜,可实际上,不过是新兴作坊主们与庄园主们的对决。在矛盾积累到了一定情况之下,双方无法调和,不得不通过战争来解决问题。
现在的张安世,则更希望于温水煮青蛙,他虽与士人之间,可谓是矛盾不可调和,且这些年,直接或者间接死在张安世手里的士人不在少数,可张安世却依旧希望通过较为平和的方式,渐渐完成这个过渡。
如若不然,便可能是血流漂橹,赤地千里了。
这是张安世最不想见到的!
而朱棣显然并没有想得如此深远,不过此时的心情,却已大好,此时不由得眉飞色舞,道:“邮政司清查出了一千多万户的隐户,又得如此的佳绩,真是后生可畏!胡卿家,你是后继有人啊。”
朱棣这话,是对着胡广说的。
胡广其实一听到一月三百多万两银子的时候,心里便长长地松了口气,那提起的心终于能落下来了。
其实即便清查出来了隐户,甚至被拜为九卿,胡广还是心里有所担心的。
毕竟清查如此多的隐户,这等于是将天下人都得罪死了,可这功劳,绝大多数,在陛下心目中,却还是记在了张安世的身上,他那傻儿子,给人当了枪使。
可听到了这样的收益时,胡广终于心情一松!
这下好了,平安落地,一年数千万两纹银的纯利,就凭这个,他便知道,无论天下多少人会记恨他那儿子,陛下也一定会竭力保全。
大明只要江山还在,他的儿子,就断不会吃亏。
现如今,陛下这一句后继有人,直令胡广心花怒放,骤然之间,面上的阴霾早已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喜笑颜开,却是努力地摆出一副谦虚的样子道:“陛下,臣惭愧的很,犬子……”
只是话并没有说下去,便被朱棣打断道:“朕看哪,儿子不该为犬子,倒是你这为父的,说一声犬父倒也恰如其分。”
胡广:“……”
他那一堆快要冲口而出的感慨,顿时被堵在了喉咙!
胡广张了张口,决心不作声了。
朱棣则是继续道:“都察院要整肃,此事,文渊阁来办。天下官吏,多有疏失,他们与当地的士绅,朋比为奸,朕三令五申,他们竟还敢私藏如此多的隐户,实在罪该万死!此事……也要追究到底,文渊阁、吏部、大理寺甚至厂卫……都要狠狠抓一批罪大恶极者,不可轻饶。”
朱棣此言一出。
默言了半天的杨荣,却道:“陛下,眼下这个时候,臣倒以为,还是不过追究太多为好,如若不然……臣恐……会祸起萧墙之内。不妨下旨申饬,至于其他的,容后再言。”
朱棣抬眸看了杨荣一眼。
他深知杨荣与士绅们并没有沆瀣一气,反而在朝中,早在数年之前,杨荣就已是朝中为数不多的支持新政的大学士了。
所以对犯罪的官吏以及士绅采取宽仁的态度,别人不敢说,生怕让朱棣怀疑此人与之同流合污,可杨荣说出来,绝不会引起朱棣的疑心。
朱棣倒没有迁怒杨荣的意思,却是道:“若不严惩,难消此恨,千万户的百姓,他们想要干什么?”
朱棣沉了沉眉道:“朕若姑息,他们只会更加的肆无忌惮,杨卿不必再言。”
杨荣听罢,只好闭嘴不言,眼中尽是忧色,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出来的时间也足够久了,朱棣随即便心满意足地摆驾回宫。
诸大学士,也各回文渊阁。
此时,大学士们已要预备贯彻朱棣的口谕,准备进行一次秋后算账了。
杨荣忧心忡忡之色,胡广却是满面红光。
见杨荣没有来恭喜自己,胡广便察觉出一些隐忧,便私下里寻了杨荣道:“杨公可有什么心病吗?”
杨荣也不瞒他,叹道:“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担心?”胡广却是道:“担心吾儿?”
杨荣有些无语,却还是耐着性子道:“老夫乃文渊阁大学士,所关心的,自是天下人,令郎何须老夫操心?”
胡广只好尴尬一笑,随即道:“却不知担心什么?”
杨荣道:“为政之道,需随时掌控人心,此番邮政司,结果已揭晓,不但剥夺了这么多的隐户,使许多人深受其害,这个时候,若是陛下采取宽容的态度,暂时稳住人心,对此不追究,那么天下必然太平,至于算账,那是以后的事,有的是时机。”
“可在许多人遭受巨大损害之时,却又突然喊打喊杀,要追究他们的欺君罔上之罪,这就使许多人连遭打击,令他们万念俱灰,胡公,老夫来问你,当你知道,你已无路可走,横竖都要灭门破家的时候,你会做何选择?”
胡广却是急了,道:“你才灭门破家……你……”
杨荣冷脸下来,不由道:“老夫是问你。”
胡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他细细一想,才道:“你的意思是……破罐子破摔。”
杨荣捋须,眼中的忧心越发浓烈,叹道:“这极有可能。”
胡广认真地想了想,则是道:“可是……朝廷的官军,岂容他们放肆?”
杨荣幽幽地摇了摇头道:“官军虽勇悍,可一旦平叛,大军开拔,就意味着,要损耗大量的钱粮!一千的叛贼,需要一万的军马将其团团围住,将其剿除,天下若是到处都是烽烟,这不只无数百姓大受其害,官军也必要疲于奔命。时日一久,朝廷所需付出的钱粮是几何?遭受兵灾的百姓,又是几何?”
说着,他又叹口气道:“哎,陛下动怒,自可以血流漂橹,可我等乃是文渊阁大学士,凡事却不能意气用事,终究是要谨慎甚微才可。”
胡广皱眉起来,下意识道:“杨公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陛下正在气头上……依我看,还是等一些时日,再进言才好。”
杨荣颔首,知道现下也没有好办法,却又道:“就怕时间不等人啊!”
时间过得飞快,却在几日之后,一封奏报,火速地送至京城。
文渊阁内,诸学士一个个目瞪口呆。
却是福建布政使司以及广西承宣布政使司叛乱的讯息。
尤其是福建的情况最是严重,因为举起叛旗的,固然只是福建的一个地方大族,可奏报之中却称,士民争相依附,聚众万人。
甚至布政使司之中,亦有不少官吏,纷纷依附其中。
这万人迅速攻破,不,准确的来说,几乎是叛军所过之处,望风披靡,所经九县之地,竟有五县兵不血刃,其余四县,当地的父母官倒是坚守,只是两处县城被攻破,其余两县,却已是岌岌可危。
一时之间,人心浮动。
对于杨荣这个福建人而言,他固然是忧虑的,而他更忧虑的是,原先他其实已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没有想到,反应竟是这样的快。
由此可见,士人们的消息渠道,也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快捷得多。
现在出于隐户清查之后的巨大损失,再加上朝廷可能要追究的恐惧,使得不少人,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而至于其他人,只怕也在坐壁观望,有不少人,都在盼着看笑话呢!
不少人的心理,未必是希望能够灭亡大明,而是……叛军闹的越大,朝廷越焦头烂额,而越是焦头烂额,那么在这紧迫的压力之下,势必要对此前清查的种种现象既往不咎,否则可能会激起更多的民变。
而这对于天下各司,以及各州府而言,显然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正因如此,杨荣更担心的情况就在于,天下州县,可能对于平叛并不积极,接下来,在征调粮食,征募民夫,甚至是犒劳平叛大军方面,必然阳奉阴违,这会大大的减缓平叛的速度,而叛乱持续的越久,对于大明的百姓们而言,则意味着苦难。
“哎……”看过奏报之后,杨荣长叹口气道:“立即去见驾吧。”
除了这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诸大学士们,此时亦是无言。
众人觐见,朱棣升座,其实叛乱的消息,朱棣也已知悉。
他倒并没有露出什么失态之色,甚至神色如常。在这一点上,朱棣也不是吹嘘,作为一个叛乱的祖宗而言,他对于这些小打小闹,并不太看得上。
因而,不等诸学士们开口。
朱棣却是笑了:“这些叛贼,实在可笑,不趁乱立即攻打福州,却是辗转数百里,袭掠诸县,实是没有分清轻重。除此之外,招揽士民,封官许愿,却只取文绉绉的官位,实是沐猴而冠……”
“陛下……”杨荣站了出来,道:“叛贼固然无知,可陛下还是要审慎以待为宜。这叛贼四处袭掠,百姓深受其害,一旦贻误战机,则必要赤地千里,血流成河。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当行三策。”
接着,他便正色道:“其一,火速天下大赦。”
“其二,对叛贼……需立即征调精兵强将,予以剿灭。”
“其三……”
说到此处,却有人猛然打断道:“臣倒以为,这第一条,天下大赦,甚为不妥。”
这道声音出来后,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君臣们随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说话的却是张安世。
第567章 快刀斩乱麻
众人看向张安世。
朱棣显然对张安世的异议颇有几分兴致,便道:“张卿有何高见?”
张安世道:“若是朝廷退让,非但不会快速的稳住人心,反而会认为,他们有了可以和朝廷讨价还价的资本。眼下既然有人谋逆,那么不妨立即调拨人马,预备平叛。否则一旦大赦,那么于许多观望的人而言,必是认为朝廷心生忌惮,那么今日倘若因为如此而大赦,那么明日又遇其他的事,岂不是……又要大赦?所谓日拱一卒,到了那时,朝廷就退无可退了。”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与其如此,不如采取霹雳手段,绝不使贼子得逞。”
张安世的话,显然是很令朱棣动心的。
因为朱棣本就是靠马上得天下的人,靠武力去解决问题,本就是朱棣的路径依赖。
不过朱棣也颇为信任杨荣,深知杨荣之言,也有他的道理。
果然,杨荣道:“宋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只是老夫所虑的是,贼子遍布天下,朝廷若是调兵遣将,那么不免可能左右支絀。敢问,现在福建布政使司反了,朝廷要调拨多少人马,广西布政使司也反了,又需调拨多少人马?”
他在此故意停顿,继续道:“兵马开拔,需要多少粮草?粮草如何转运?这么多的粮草,经由这么多的州县,而这些州县……亦已开始观望,他们难道当真会真心实意支持朝廷平叛吗?倘若此时……又有贼子,趁势而起,突然袭击我大明的粮饷,又当如何?”
“短短时间之内,就反了两处,可见许多人,已是蠢蠢欲动,此时已走投无路,决心背水一战了。因而,朝廷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即是……天下至少会蜂拥而起二十甚至三十处地方叛军和反贼,那么朝廷需要多少人马,又需要多少时日平叛?”
“退一万步,朝廷的官军一到,可这些叛军,本就辗转于本乡本土,熟门熟路,官军一至,他们便即刻潜藏大山之中,亦或勾结当地的士绅进行藏匿,那又当如何呢?官军一直在那里常驻吗?平叛一久,必定要给当地的百姓带来不便,而滋生了贼子,遭殃的也还是当地的百姓。陛下,这样的叛贼,并非是来犯侵入我大明疆界的胡人与鞑靼,更非是寻常的官军哗变反叛,而是当地的士民,他们若是不断的袭扰,且处处都烽烟四起,臣所担心的,不只是百姓,而是疲于奔命的官军,辗转数千里,时日一久,士气必定受挫。”
杨荣随即看向张安世道:“宋王殿下,抗贼与平叛是情形是不同的,模范营当然是精锐,所以一旦遭遇外敌,必能克敌制胜。可若是模范营的军马,辗转数千里之后,抵达了叛军盘踞的地方,可当他们发现,他们所遭遇的叛贼,穿着的是寻常百姓的服色,甚至还有不少妇孺随军,那么……他们还能做到杀伐果断吗?即便可以做到,可这样的平叛时日一久之后,那么……士卒们杀戮久了,他们的士气又会如何?这些叛贼,绝不会选择与官军进行决战,必是四处流窜,而这……又当如何应对?”
他长叹了口气,道:“陛下,臣所忧虑的,正是于此!当然,天下出了叛贼,当然要火速平叛才好,这放在任何时候,都断然不可姑息。可今日的时局,却已朝廷眼下的处境不合,现在……各地的铁路已在修建,一旦铁路贯通,那么……平叛就成了轻而易举的事,哪里出了叛贼,官军便可立即乘坐着蒸汽机车朝发夕至,源源不断的粮草,也可随着铁路进行供应。所以臣以为,眼下可以大赦,大赦的目的,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朝廷争取时间,只要争取到天下各处的铁路能够大抵贯通,到了那时……再有这样的谋逆,便可轻而易举的破贼了。”
“反而是现在,不说其他,单说广西、福建二地,俱都有十万大山,道路崎岖难行,粮食转运困难,贼子随时可以远遁上山入海,这不但会因为连绵的战事,而使百姓受害,也会使朝廷增加大量的负担,而一旦贼子若是不能迅速剿灭,使他们还可在大山之中流窜,天下其他各地若是纷纷响应,则局面就更加无法挽回了。还请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而非只逞一时之勇,朝廷等的起。”
他这一番话,令朱棣立即陷入了沉默。
以至于张安世都不作声了。
杨荣摆出了实际的情况,模范营固然强大,可作为客军,在长途的跋涉之后,抵达了前线,可遭遇到的,极有可能是士人们裹挟的寻常百姓!且那里道路崎岖,多山,补给也是大难题,不只如此,就是对方熟悉地形,一旦远遁,又是追击的问题。
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却是……明明只要先稳住人心,将铁路修好之后,那么……眼下这些平叛的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所以才必须大赦,先将人安稳住,而后朝廷全心全意修建铁路,等一切尘埃落定,哪怕秋后算账,亦无不可。
朱棣背着手,踱着步,脸上有着犹豫之色,而后猛地看向解缙,道:“解卿以为如何?”
解缙道:“臣以为,杨公乃谋国之言,当今之计,确实这样对朝廷最为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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