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夏瑄倒也游历过,不过往来的都是一些大城,住哪个客栈,其实都不紧要。
可现在细细想着驿丞的话,又想到这一路来,多是荒山野岭,还真是这般。
他是少年郎,心大的很,可那些商旅,却大多揣着金银,亦或者是押着货物,自然会无比的小心谨慎。
这驿丞看着夏瑄的神色,便知道他方才的话得到了认同。他微笑,背着手道:“你好好干,等将来啊,这宾馆修缮好了,这宾馆就交你负责好了,到时邮政司再招募几人,我教几人给你打下手。”
他这头说着,却恰好有一个长吏徘徊在门外,一听这话,便径直冲进来,气冲冲地大呼道:“刘驿丞,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当初你说我好好地干,便教我管的。”
驿丞骤然之间,脸青一块红一块,好不尴尬,便敷衍道:“咳咳……先让新来的小夏熟悉一下业务,现在潭南那边较缺人手,邓达,你是负责谭南的长吏,明日你带着他熟悉熟悉。”
……
次日,夏瑄便出发了。
他跟着长吏邓达,得知邓达也是江西人,不由得亲近了起来。
不过夏瑄有些后悔,因为他大抵知道,自己要干的,竟只是跑腿的活。
将清早梳理出来的信笺和一些包裹,用骡马驼了,大抵地规划了一下要送书信和包裹的路线,便开始出发。
“邓长吏,可是读过书?”
“是。”
“我有一事不明。”夏瑄不由得好奇道:“邓长吏既是读书人,却怎的分派邓长吏来负责跑腿,莫不是邓长吏得罪了那驿丞?”
邓达笑了,一面牵着马,此时二人至一处溪流处,在这种地方,并非处处都有道路的,邓达要牵着骡马,蹚水过溪,这骡马不肯,邓达便拍打它几下,骡马这才老实了,悲鸣一声,乖乖悠悠然地下水。
等过了溪,邓达才笑道:“咱们这些驿卒,个个俸禄这样高,招募的都是能写会算之人,你真以为,要送这书信,只有跑跑腿这样简单?”
夏瑄皱眉摇摇头,其实他真的后悔了。
倒不是后悔意气用事,他打小,就不晓得什么是害怕。
唯独后悔的是……自己不该鲁莽,跑来这等偏僻的地方厮混。
走了一会儿,邓达居然取出了一份地图,仔细地分辨着地图的位置,地图之中,也密密麻麻地做着许多的标记,甚至有各种的数目。
细细看过之后,他便道:“往北走,先去前河村。”
在烈日之下,二人快步前行,终于抵达了前河村。
一见有驿卒来,居然村里有不少人高兴起来。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却有不少人聚来,家里有人在外的,不免带着希望,而并没有与人有书信往来的,许是这小小的村庄里头,实在乏善可陈,哪怕来了几个外客,也教人忍不住来瞧一瞧热闹。
当即,邓达便送出了两封书信。
可得了信的人,欢天喜地,人群却没散去。
而是大家依旧聚着,至于邓达,却似乎和他们都很熟络,与他们彼此打着招呼,居然能直接点出许多人的名姓来。
那先拆了书信的是一个老妪,老妪微微颤颤地将书信送到邓达的面前。
邓达便随意地接过书信,开始给这老妪念:“家母金安,儿子在外,尚好,福州城中……”
念完了,人们还不肯散去,似乎开始议论起这在福州城中的人,一时之间,乱哄哄的。
邓达又念完了一封书信,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待会儿还要去澳前。对啦,这村子里,可还有没有挂咱们邮编牌子的吗?要抓紧了,再不登记,以后送信可不方便。若有人订购了邸报的,也知会一声。”
一老人笑了起来:“都挂了,都挂了,虽说咱们这地方偏僻,也没几个青壮在外的,可挂着,不是多一个念想吗?谁晓得咱们会不会在外有一个远亲呢。”
众人都松快地笑起来。
还有人道:“我女儿嫁去了莆田县,却不晓得,她晓得不晓得驿站没有,也不知她肯不肯修一封书信来,哎,这都两年没有回家来省亲了……”
说着,众人又一阵唏嘘。
邓达便道:“放心,莆田县也有驿站的,或许是……她还没想好写什么。”
那老妪便拉扯着邓达道:“邓先生,需得麻烦你给吾儿回一封书信……我早买了邮票的……”
邓达便捋起袖来,从邮包里抽出炭笔和纸张,随即道:“你说,我写……”
最终……是在许多人的拥簇之下,邓达和夏瑄方才重新启程。
夏瑄从来到这个村子便一直默默地看着,在离开的时候,他低着头,若有所思。
却不免又有许多疑问,于是对邓达问道:“长吏,就为了送这两封书信……”
邓达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你不知道吧,从前的时候,这村里,可是连续数年,一封书信都没有的,可现在,一日竟有两封……”
夏瑄的思维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于是愣愣地道:“长吏的意思是……”
此时的邓达,脸上的笑容很是温和,虽然脸上被早出的烈日晒得红彤彤的,却看不到一丝的不耐。
他道:“从前没有,以后未必就没有,大家都晓得了其便利之处,自然而然,也就有了。”
他看了看夏瑄觉得新奇又惊叹的脸,道:“你可晓得前头的村子,是个渔村,嗯……是疍民,疍民可知道吗?”
夏瑄茫然地摇了摇头。
邓达便继续微笑道:“其实就是被人常说的贱民。他们的人几乎都住在船上,平日里,即便官府也绝不管顾他们。哪怕是他们在岸上,与人产生了纠纷,官府也几乎偏袒另一方。”
夏瑄皱眉道:“打一辈子鱼?”
“正是。”邓达道:“其他的村落,哪怕现在没有一个秀才,可百年来,总还能出几个读书人。可在那地方,却是千百年来,也不曾有一个读书人。可你知晓不知晓……就在这地方,竟有人订购了邸报。”
夏瑄惊呼道:“啊……他们识字吗?”
邓达道:“对他们来说,识字这等事,可和咱们这些读书人不一样,咱们需得有蒙师,得有笔墨纸砚才可识字。可他们,有的人在沙滩上拿树杈比划,有了疑问,便逮住路人来求教,也能勉强认识几个字,懂了几个常用字,再读一读邸报,含糊不清地看,慢慢的也就什么都懂了。”
夏瑄更惊奇了,忍不住道:“过路之人,竟也识字?”
邓达就差没给他翻个白眼,没好气地道:“这个过路之人,其实就是我。”
夏瑄:“……”
又走了一些路,其实这才日上三竿,可夏瑄却已整个人快要散架了。他扑哧扑哧的,腿脚也开始有些一瘸一拐。
邓达索性让他坐在了骡马上。
他口里念叨:“刚刚来这的时候,其实我与你一样,不过这等事,做了一些时日,也不觉得辛苦了。倒是这地方,和人熟络了,每次我至各处村落,总见有人欣喜,也不免心里满足。再见一些人,遇到我这样的‘秀才’,竟肯来求教,更是教人惊叹。”
顿了顿,他看了认真听他说话夏瑄一眼,带着几分感慨道:“我从前还以为,百姓愚钝,是因为他们不肯读书的缘故,可现在反过来想,是因为他们不能读书,方才愚钝。以后你慢慢就会懂得。”
第559章 宝贝
所谓的渔村,实则没有一块土地。
几乎所有的人,都栖息在船上。
邓达对这疍民的境况,如今也算是了如指掌了。
于是对这夏瑄道:“他们在陆上,没有寸土,遭本乡本土人排斥,若遇矛盾,官府必要偏袒当地的士绅,因而,他们绝大多数时候,都栖息在船上,而若要上岸,则往往在这里……”
他的话在这里顿住了,而后抬手指了指前头,一些破败的草屋。
这才又道:“此地本是当地一处士绅所有,拿出来,却不租赁,只准疍民们上岸售鱼,当然,他们在此地能贩鱼,借用了士绅的地,其实这鱼,终究是廉价地被这士绅收购的,而他们所需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却又是士绅高价售卖给他们,如此一进一出,别看他们捕鱼为生,实则其困苦,比之内陆的百姓更甚十倍。”
夏瑄细细看去,果然见许多衣衫褴褛之人,背着一个个沉重的鱼篓,摇船登岸。
他们都赤着足,无一不是面黄肌瘦,因为成日生长在船上,所以肤色给人一种不适的感觉。
往往女子依旧在船中的乌篷里探出头张望,好奇地看向陆上的情况。而男子背着鱼篓上岸,几个几乎饿得皮包骨,且分辨不出男童还是女童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跟在男子的后头。
甚至远远看去,有些船,在此时竟升起了袅袅炊烟,他们竟在船上生火,当然,船上能烹饪的东西有限,大抵也只是勉强煮熟而已。
邓达淡淡地笑着道:“这些疍民,要给他们送信最是麻烦,不得已,只好将他们的船编好号,每隔三五日,都会有人登岸,到时将书信交给他们,委托他们送去便可。”
夏瑄眼中透出惊奇,讶异地道:“这里也有人送书信?”
邓达却是摇头:“暂时还没有,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亲戚在内陆。”
夏瑄更不解了,道:“这是为何?”
邓达便道:“婚丧嫁娶嘛,可谁家的人敢娶疍民的女儿,谁家的女儿敢嫁疍民的儿子呢?”
夏瑄皱着眉头,头微微地低垂下了,看着若有所思。
其实他起初听着新鲜,只当这是有趣的事,可慢慢地细细回味,脸上的兴奋劲,便稍稍有所回落,再真真切切地看到一个在泥地里滚的孩子,被背着鱼篓的男子用赤足踢着叫骂,却不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窒息感。
夏瑄忍不住狐疑道:“既没有书信……那……咱们每日还要来此?”
“当然要来此。”邓达道:“不是和你说,有人订购过一份邸报吗?只要还有一人订购,咱们就得来,邮政司的规矩,你难道不懂吗?人无信不立,邮政司不能计较一时的得失。”
夏瑄只觉得更古怪,他无法料想一个疍民,竟也订购邸报。
在他看来,这邸报,和这样的人,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
只怕其他人见了,非要取笑,亦或者夏瑄有一日回到京城的时候,将这里的见闻说知那些好友们听,必要教人笑的喷饭了。
二人一进这几乎简陋到令人发指的鱼市,居然有不少背着鱼篓的男子和邓达打招呼。
他们的口音,很是古怪,夏瑄几乎听不甚懂。
却有人见是邓达来了,更有男子吆喝着什么,不多时,便见一个汉子匆匆朝这儿奔来。
这汉子肤色黝黑,也是衣衫褴褛,长的倒是身强体健,或许是这个缘故,精壮的汉子打的鱼不免多一些,能稍稍有一丁点的盈余。可上看下看,他也和读书人没有丝毫的关系。
他朝邓达咧嘴,露出漆黑的牙,一张口,夏瑄便闻到了一股说不清的腥臭。
“先生,你来哩,报……也送来啦?”这汉子敬重地看着邓达。
邓达朝他微笑,随即,便从骡马所驮载的邮包里,居然取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包裹。
这是一个包裹,至少外面蒙了一层油布,这邓达将油布揭开,里头便是一张轻飘飘的报纸。
夏瑄在旁看着目瞪口呆,其实邸报的用纸越来越粗劣了,可油布价格却是不低的,用油布去包裹报纸,颇有几分暴殄天物的感觉。
邓达将此塞给这汉子,一面道:“吴二,上一版的报,读得懂吗?”
这叫吴二的人,当即收起了笑容,居然郑重其事地从怀里也掏出了一个油布,这油布已是污浊不堪了,当即,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揭开,里头的一张已有些受潮了的报纸,才展露在夏瑄眼帘。
夏瑄这才意识到,这报纸的纸张本就粗劣,而人住在船上,海风潮湿,只怕用不了一两天,这报纸就要成糊糊,因而,必须得用油纸包好,密封起来,方可保存得久一些。
夏瑄瞥了一眼邓达,他心里知晓,这油布和油纸,必是邓达自己买来的,算是倒贴钱。
不过夏瑄却想,区区一块油纸,对一个驿卒而言,可能也不过是半副茶钱,换做是他自己,理应也会这样做吧。
这吴二取了上一版的报纸之后,而后蹲下,寻了一块碎石,用那满是鱼腥的手,抓着石条,便熟稔地写下了七八个字,边道:“先生,这几个字,我看不甚懂,也不知它的意思。”
他能迅速地写出字来,显然在船上的时候,早已将这几个字不知写下过多少遍了,只是他能照猫画虎地写字,却唯独不能通解字意,现在遇到了难得的机会,自然而然,趁机向邓达求教。
邓达笑了笑,脸上看不到一点的不耐,当即便开始解释起来。
其实解释的时间,也不过一会儿功夫。
而这吴二,生恐自己记不住似的,口里反复地念叨:“那是钺,是兵器和仪仗的意思。这是通,既有到达,也有融会贯通……先生,融会贯通……是什么意思?”
邓达便又耐心地道:“这最早出自朱熹的《答姜叔权》,原文是:举一而三反;闻一而知十;乃学者用功之深;穷理之熟;然后能融会贯通;以至于此。其本意就像你一样,能够好好的读书识字,最终将这字体悟到滚瓜烂熟的地步。”
吴二听罢,忙不迭地点头,于是低声又喃喃念:“朱熹、穷理、举一而三反,融会贯通……这通还有交通之意,又有到达的意思……我晓得啦,先生,不敢耽误你的事,我回头再熟记几次,这上版的报,便应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邓达不忘叮嘱道:“记忆的时候,切不可死记,很多时候,将自己要记忆的要点,结合这邸报中的上下文,你认得的常用字已不少了,许多时候,通读最紧要,有时候囫囵吞枣也未必是坏事。”
吴二很认真地点头:“先生,我记下了,先生还要赶下一趟呢,就不耽误时日了,我这儿有几条鱼……”
说罢,他取了一根草绳吊着的两条肥鱼来,便往邓达的手里塞。
邓达摇头要拒绝,可吴二却不依不饶。
邓达也不是那等啰嗦之人,知道不收吴二这鱼,只怕这汉子往后更不好意思向他请教,最后索性收下,又道:“下一次来,怕是要八月十九。”
“我记得的……”吴二忙不迭地点头。
邓达随即收拾了邮包,跟吴二道别,牵着骡马去下一处。
这一路,夏瑄却是低头不语。
邓达看他一眼,倒是平静地道:“以后你若是接手这儿,要记下这些疍民。”
夏瑄终于抬起头来,惊道:“以后我接手?”
邓达点头道:“这是当然,咱们驿站人手不多,这些时日,我带你熟悉情况,可过了一两个月,便要给你划分一个区域了,不要畏惧,其实没什么难的。”
夏瑄迟疑地道:“我怕我干不好……”
邓达笑了笑道:“起初我也这样,可慢慢的,也就习以为常了。”
夏瑄此时的脸上却是充满了不解,道:“那些疍民……”
“嗯?”
“那些疍民……他们饭都吃不上,为何还要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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