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毕竟,二人不但是同乡,而且几乎成了儿女亲家。
现如今,眼看着转瞬之间,解缙又炙手可热,竟不自觉的,他心头有着几分失落。
正所谓既怕大哥苦,又怕大哥开路虎,大底就是这么个心理了。
杨荣适时道:“可这对新政,不无好处。这天下的风气,是该改一改了,若是再这般下去,可怎么得了?无论解缙出于何种意图,对我大明的百姓,也无疑是做了一桩好事。”
胡广想了想道:“杨公,你与解公一样的聪明,可为何现在在我看来,你不如他。”
“我当然不如。”杨荣也不生气,反而叹息道:“这世上的许多事,想要想明白,其实是很容易的事……譬如解公的举措,我想,文渊阁里头,是人都能看明白吧。”
胡广:“……”
杨荣则接着闷声闷气地道:“可能看明白,能想明白,能深知此中三昧是一回事。可真要去干,有这胆色,就必须得有破釜沉舟之心。这一点,我不如解公,这是性情所致,解公的性情之中,有锐志争取的一面,而我……却多是随波逐流,虽知善恶与好坏,却终究……只擅长顺水推舟,绝非是那种鼓弄风云之人。”
胡广道:“所以宰辅、宰辅,解公擅宰,而杨公擅辅吗?”
杨荣瞥了胡广一眼,轻飘飘地道了一句:“胡公擅问。”
“你怎又骂人!”胡广眼一瞪,气咻咻的道。
天色将晚,霞彩已经落了下去,隐约已经能看到点点星光。
此时的栖霞,却没有感受到朝堂中的火药味。
这里商贾云集,数不清的人流如织,各种吆喝和叫卖,几乎所有的酒肆和饭馆,也因到了傍晚时分而客满。
可即便如此,沿街许多的商货依旧还在陈列兜售。
诸多的掮客们,穿行其间,努力地招揽着买卖。
不少的商行,已经开始转型,再不只是单一的生产和兜售商品,许多带有投资性质的商行,已经开始效仿马氏船行一般,开始寻觅投资,收揽资金,寻找更多的利润。
此时,解缙穿着一件寻常的长衫,只带着自己的世仆,穿梭其间。
世仆在后挥汗如雨,口里嘀嘀咕咕:“老爷,明日清早,还要当值的,还大老远的来此……”
这世仆是当初和解缙一道流放去爪哇的,属于曾经共患难的人,因而……算是解缙的心腹,是以才可在解缙面前出言无忌。
解缙却充耳不闻,到了某处丝绸行,一一摸了料子,询问价格,这才出来。
他却是又到对门的钢铁器械的商行里去,见着各色的机械,不禁对这世仆感慨道:“爪哇的丝绸,乃这里的三倍,即便是路途遥远,运输费用高昂,却也依旧可以挣个盆满钵满。还有这样的机械,在爪哇闻所未闻,回头,我该修书一封,给赵王殿下,请他想办法,请一队人马来,专门来此采购,这些是好东西,拿去种植园里,可以大大地节省人力。”
世仆不禁讶异道:“老爷还想着爪哇……”
解缙微笑道:“吾儿还在那呢,再者说……我乃大学士,自然也要关注商贸和民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关心一下爪哇,有何不可?”
世仆苦笑道:“老爷您就是劳碌命呢!”
解缙却是脸色平静,道:“君子在世,怎可碌碌无为?好啦,你休要抱怨了,再走一遭,便去干正经事。”
世仆颔首。
解缙走马看花似的,宛如进入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看着这琳琅满目的商货,一路饱览过去。
见时候差不多了,才走出来,此时他眺望,芜湖郡王府,也就不远了。
解缙道:“走吧,去干正事。”
世仆便道:“老爷是去拜谒那郡王?”
解缙直言道:“不然我大老远的来,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吗?”
世仆却道:“老爷该早一些说,小的连老爷的拜帖都没准备。”
解缙则是淡定地道:“不必,这都是外在的虚礼客套。”
说罢,来到了府前,请人进去通报,不多时,便有人请他进去。
张安世是在王府的书斋里见他,此时张安世手里还提着笔,似乎在写着什么。
解缙跨进这间书斋,便笑吟吟地道:“殿下好雅兴,下官见过殿下。”
张安世笑了笑,道:“倒不是雅兴,也不是在练习书法,而是修书,给河南布政使司,交代一些让他们迎接客商的准备。”
解缙显得惊异,道:“客商?”
张安世道:“河南布政使司,现在是百废待举,铁路很快就要修建起来了,水道也进行了开拓,土地现在也已分的差不多了,现在最缺的,恰恰是银子,太平府这里,招揽了一批客商,往河南布政使司走一趟,让这些客商们走一走瞧一瞧,说不准,人家便肯在河南办一些事了。”
解缙道:“爪哇那边,若是也能奉行此策,或许会大不一样。”
张安世摇摇头道:“还是太远了,若是没有足够的舰船,这舰船不能达到一日两三百里,只怕大家还是不肯去的,怎么,解公来此,有何见教?”
“有何见教不敢当。”解缙道:“来此拜谒,倒是有两桩事。”
他说话很简洁和干练,或许是在爪哇时,和商贾打多了交道的缘故。
张安世终于将笔搁入笔架,落座,这才看着解缙道:“愿闻其详。”
解缙道:“其一,是一件私事,殿下可知现在各藩国的现状?”
张安世摇摇头:“只略知一些,却不多。”
解缙道:“眼下藩国最需解决的,乃是国体事宜。”
“嗯?”张安世眉一挑,显然等着他的下文。
解缙道:“当初太祖高皇帝设藩国,在藩国内设长史府和卫所,一文一武,负责处置藩国事务。也设定了藩王的属官,这在以往,太祖高皇帝的布置,是得宜的。”
“可现在,却不合适了,其中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官位紧缺……藩国现在在海外,不必内陆,以往只需管理的乃是王府内部的事宜。可到了海外,却是处处都要管,招揽的大量人才,却因为朝廷所立的藩国官制问题,却无法得到相应的安排,朝廷为了治理天下,所以设立了百官,可在藩国内……单凭朝廷设置的寥寥无几的属官,已无法解决问题了。”
“虽说藩国自行也招揽了不少幕僚,可这些人无名无分,时间久了,因无进身的希望,也难免灰心冷意,所以……下官以为……应该教这诸藩国,效朝鲜等国的藩属制,设立百官。”
张安世用心听着,心里也有数了:“就是扩大藩国属官的人数?”
“正是如此。”解缙道:“譬如长史,可分左右长史,其下设六司,依旧还是仿造大明体制,只是……官员的品级,有所区分。譬如大明的县令,自然可为七品,可藩国一县一地,则为八品,殿下看如何……”
张安世苦笑道:“这个你倒来问我,理应你奏请陛下才是。”
解缙摇头道:“就算要奏请,也需审慎的拟出一个章程之后,再行上奏。否则贸然奏见,反而不美。殿下也有藩地在新洲,想来必也有高见。”
张安世沉吟着,道:“理确实是这么个理,可就怕一旦官爵下放出去,各藩国随意滥封官职,反而要出乱子。”
解缙微笑道:“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那么……何不如……索性……也定下一个铁律呢?”
张安世惊疑地看着他道:“解公的意思是……”
解缙从容道:“这个容易,要在藩国任官,必须得有秀才的功名,且藩国之内,也需有院试,由朝廷派员,前往各藩国主持院试,拟定秀才员额。除此之外……各大学堂的学员,如官校学堂、算学学堂等等,也可依其秀才功名入仕,殿下以为如何?”
张安世一听,顿时狐疑地看向解缙。
这小黑子的狐狸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
这哪里是增设百官,这家伙……又是在玩一箭双雕的把戏呢!
在藩国准许秀才入仕,某种程度,其实就是解缙分化读书人。
毕竟解缙这一番动作,已算是将读书人彻底得罪死了,可兵法上说,叫围三阙一。
你要人家的命,人家会狗急跳墙的,这个时候,要给人家一点甜头。
现在天下有许多的秀才,可秀才的功名,在大明虽有一些特权,可毕竟有限的很。
毕竟进士才可做官,而举人勉勉强强,运气好的话,也有做官的机会,只是对于秀才而言,却是休想。
这数以十数万计的秀才,自然有不少继续科举无望,却也想有所作为的,这等于是……将这些读书人,想办法引流到藩国中去。
藩国既增加了人口,又有了一批人才,虽是秀才,不过作为官吏,也勉强够了。
而不少不甘心的秀才,突然有了一点出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成为状元和举人的机会。
可天下这么多的藩国,只要胆子够大,肯出海,便可能博一个前程,这也算是一个甜头。
只怕有人还是会感恩戴德。
第506章 双喜临门
何况增设官吏,对藩国而言,本就是好事。
藩王们有了更多属臣,对于他们也加大了便利。
何况依靠招揽人才,来吸引大量的秀才迁入,其吸引力也绝对不小的。
这世上从来不乏郁郁不得志之人,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可惜没有门路,只需下了决心,藩国增加了人口,秀才有了去向,可谓皆大欢喜。
张安世沉吟道:“解公……这番话,不无道理。藩国的情况,解公最是熟悉,若是拟定出一个章程,是好事。既如此,那么本王让郡王府的书佐们,也拟一个章程出来,参详一二。”
“若如此……”解缙道:“那么殿下就做了一件利在千秋之事了。”
张安世不禁笑了:“利在千秋?”
解缙微微一笑道:“殿下是否想过,而今制约海贸的,是什么问题?”
张安世听到他提及到了海贸,倒也认真起来,正襟危坐,道:“你不必卖关子,但言无妨。”
解缙道:“在于人员的交流,下官初到爪哇时,那几年因为海贸还未兴起,进入爪哇港的舰船寥寥无几,赵王卫和人马以及家眷,慢慢在爪哇定居,时间一久,也就渐渐对大明有所生疏了。”
“这等生疏,来源于大明实在远在天边,彼此不通,一切都需依靠自己,人员也无法往来,这才不过是寥寥数年而已。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是这样下去,过了十年,二十年,甚至过了一代、两代,三代人之后,会发生什么?”
张安世下意识地点头道:“距离太远,虽是同文同种,可时日一久,虽还语言文字相通,可定居的久了,无法频繁交流,确实容易梳离。”
解缙道:“现在海贸兴起,商贸的往来频繁,倒有不少的商船,频繁在爪哇港,可在下官看来,这依旧还是有欠缺的,因为人员的往来,实在因为万里碧波阻隔,而慢慢生疏。所以当务之急,想加深往来。”
张安世道:“这也没有错,若只靠皇帝同宗之间的血亲来往,何况即便是血亲,过了几代之后,怕也渐渐不亲了。”
解缙接口道:“唯一的办法,就是需要有频繁的客船往来,需要让人流动起来!此次……其实就是一个契机,要让大明的士民百姓,不畏惧往藩国,而藩国百姓,也可轻松往大明,只有有了往来,才会有婚娶,才会有联络,才可彼此不分。”
张安世道:“所以你认为,靠这秀才任官,还有藩国官吏与大明官吏彼此借调,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正是。”解缙道:“客船往来,最难的就是往来的人太少,正因太少,所以几乎没有专门从爪哇至大明的客船,下官若要来大明,就必须得在爪哇港等待回程的商船返航,而这些商船,需要卸货,需要停泊停留,可能返航的日期是五日,也可能是十天半个月。这不但耽误了时间,而且还需事先与船主交涉,费时费力。”
“唯一一艘,往来于大明与爪哇的客船,也是三月一班,每三个月,往来于大明一趟,也是费时费力,而且因为往来的人少,它也不得不载货,而为了载货,船上不免污浊不堪,更混杂着许多气味,这一趟下来,实在是苦不堪言。下官询问过船东,他也没有办法,那边说的是,倘若客人足够多,他们恨不得三五天就能发一趟船,且绝不载货,甚至若是人多,船价还可降低许多,这客船……也会尽力以舒适为主,而非是商船那般,只求载货,对客舱敷衍了事。”
张安世暗暗点头。
解缙接着道:“所以……现在正是打开这个局面的时候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在航线上增加人流,当有一群读书人,频繁往来于大明至各藩国的航线,还有不少官吏因为公务的缘故,经常往返,那么……足以带动客船的往来,若是人渐渐增多,使大明于爪哇等藩国有了真正的客船,船期也可大大的缩短,那么……出海就有了更多的保障和便利,那么原先……那些爪哇想往返于大明的军民百姓,原本因为往来不便望而却步之人,自然也就有出航的意愿,久而久之,越来越多人出航往返,甚至可以做到每日发一条客船的地步的话,此中便利,可想而知?只要有足够的人往返,那么大明与爪哇,与诸藩国,都将同心同德,殿下以为如何呢?”
张安世听罢,感慨道:“这倒也是至理,看来……这藩国增设官吏之策,本王要亲自向陛下奏报才好。”
解缙等的就是这个,当即道:“只怕要辛劳殿下。”
张安世道:“这几日,我会拟一个章程,此事,还是我去请奏吧,到时你附议即可。”
解缙不吝好话道:“殿下为了朝廷,如此尽心竭力,难怪陛下信任有加。”
可张安世对于解缙的马屁,是十分警惕的,于是道:“你这第二桩事是什么?”
解缙似乎也看出了张安世的警惕,脸上神色依旧自然,道:“这第二桩,乃是学堂。”
“学堂?”张安世有些意外。
解缙道:“大明之所以有别于天下其他的蛮夷,只在崇文重教四字。殿下看过春秋吗?”
张安世道:“啊……这个,本王熟的很。”
“那么……春秋之中,曾有一言,叫做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此话殿下可有印象?”
张安世:“……”
解缙道:“殿下应该很懂吧。”
张安世脸一红,倒是大喇喇地道:“本王光顾着看故事去了。”
解缙微微一笑,道:“这句话进一步的阐述,就是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意思是:对于采用夷狄礼俗的诸侯,就把他们列入夷狄;对于采用中原礼俗的诸侯,就承认他们乃是中国之人。这即是礼,现在诸藩国已远离中国,久而久之,若是渐渐的接受蛮俗,则迟早会变成夷人。唯有坚持崇文重教,才可永葆本色。”
张安世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道:“本王记得,当初朝廷倒是流放了一些读书人,在各藩国的同文馆,这难道还不够?”
“远远不够。”解缙道:“同文馆是教化蛮夷和土人的,我大明的海外子弟,当然要学中国的学识。”
张安世道:“既如此,那么让诸王自行委派人去教授才是。”
解缙摇了摇头,才道:“这也不成,一方面,是人才难得,其二,是师资薄弱,所以……需请殿下这边……帮衬一二。”
张安世倒也没有拒绝,而是道:“如何帮,你说罢。”
解缙道:“栖霞主要的几个大学堂,如官校学堂,算学学堂,工学学堂,医学院等等,可至各藩,设立分学堂,所有的博士、助教,都由殿下委任,当地藩国子弟,在分校修学两年之后,再入栖霞学习三年,也依各大学堂一样,准予毕业,殿下以为如何?”
张安世不由道:“且慢,我们方才好像说的是崇文重教,对吧?既是崇文重教,难道学的不是孔孟之道,怎么成了办学堂?”
解缙微笑:“因为天下无不变之法,天下也无因循守旧之学。《汉书,董仲舒传》曰: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
张安世:“……”
解缙道:“这话的意思是,当我们弹奏琴瑟时如果音律不和谐,特别严重的话就必须解下旧弦,更换新弦,才可以重新弹奏。治理国家也是这样,如果遇到了阻碍,严重的时候也一定要加以变改,才能治理好国家。”
“所以,自从汉朝夺取天下以来,统治者一直想治理好国家,可是至今一直没有治理好,其主要原因就是应当变革的时候而没有变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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