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一阵寒气,在所有人之间传递。
朱棣抿着唇,目露杀机。
而后,他慢悠悠地道:“解卿家还未说是送给了谁,卿何以就开始求饶了?”
这右都御史,乃是都察院的主官之一,虽说朱棣的声音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可这位右都御史却已惊得魂不附体,哀告道:“臣……臣……”
他话还没有说下去,解缙便道:“陛下,山东之情状,其实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山东如此,想来其他诸省,大抵也不过如此。臣这里还有……”
说着,解缙将手上的东西往上举高了一些。
看着解缙手中那一大沓的状纸,此时已让更多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因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牵累到的人,会不会有自己的一份儿。
张安世在旁,也看得目瞪口呆。
他其实震惊于,解缙这家伙突然这么刚。
不过细细一想,骤然之间,便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方面,解缙从爪哇回来,他早就和大明的官场,完全脱钩了。
既然自己是绝对清白的,那么就从这儿入手,直接乱杀,再怎么样,血也溅不到自己的身上,这下手便也不用过于顾忌了。
其二,他这一通无差别的乱杀,某种意义而言,就直接使自己占据了主动。
那些妄图想要寻找解缙罪证,给解缙罗织罪名的人,现在只怕是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就算还有人自诩清白,想要继续攻讦和弹劾解缙,此时,只怕也要想一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对解缙进行攻击,会不会让人怀疑,这是想要徇私报复。亦或者,是因为害怕解缙查到他的罪证,所以想要将解缙这大明朝的清官给整垮。
无论如何,宫中的权衡,还有百姓的清议,也都不可能站在他那边。
其三,也是狠狠地震慑其他人,这是告诉所有人,想整他解缙,你们还太嫩了,论起罗织罪名,你们都是小弟弟。
张安世绝对相信,现在许多人的袖子里,怕都暗搓搓地藏着关于弹劾解缙的罪证。
可世事就是这么令人意想不到。现在……这些罪证……只怕不太好拿出来了。
解缙此时声若洪钟,声音哽咽地道:“呜呼哀哉,满朝官吏尽为我大明士人,圣人门下,所读之书,都乃圣人经典,臣万万不曾想,此去爪哇,回我大明故地,如今这世风竟是沦丧至此,臣手中的诸多罪状,琳琅满目,这样的事,多不胜数,陛下……他们打着您的名号,四处害民,这是要教我大明,如那暴元无百年国祚吗?”
这句话,已经很重了。
再放任这些人,大明就完了。
赶紧整饬,弄死他们。
朱棣的脸色越来越冷酷。
他没有发出声音,目光却不断地扫视着那些惴惴不安的大臣。
只是,此时所有人的脑海里,都涌出了一个疑问,那即是……短短时日,解缙不过随身带着一世仆,是如何搜罗到这么多的罪证的?
倘若解缙是都御史,或者是钦差的身份,哪怕他是锦衣卫,带着一大帮人,跑去山东,上下这么一查,将这山东翻个底朝天,这其实是说的过去的。
可区区两个人,只在山东走了一圈,如今手头上,便有诸多罪证,这就……
有人下意识地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感受着那些不太善意的目光,一脸懵逼。
卧槽,我冤枉啊,我可没这么狠啊,我张安世一般情况,只有因为有利益才去砸你们锅的,你们莫非以为我张安世乃是杀人魔头吧?
张安世立即摆出无辜的样子,脚下下意识地离解缙远了一些。
终于,有人道:“解公……敢问……这些罪证,从何而来……此事毕竟事关重大,总要有凭有据,如若不然,就是栽赃构陷了。”
众人看去,说话的竟是胡广。
谁都知道,胡广和解缙的关系一向极好,有非常好的私交。
这句话,在这个节骨眼,还真没人敢问,也就只有胡广这个老实人,觉得事出非常,还是细细问一下为好。
毕竟……提供的罪证太多,这解缙手里头,还有一大沓呢。
朱棣目光,也随之看向解缙,道:“解卿……都如实吗?”
解缙平淡地道:“陛下,证据都确凿,牵涉其中的,这些苦主,还有臣方才提出的都头,以及冰敬炭敬之事,牵涉到的金匠,臣都可提供名姓,供陛下彻查。”
“……”
他说的很笃定。
以至于所有人都懵了。
见所有人狐疑。
甚至是朱棣,也觉得这匪夷所思。
这事对所有人而言,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一种就是解缙胡扯。而另一种,则是锦衣卫提前就帮助了解缙。
前者还好,后者……就涉及到……解缙在从前,不过是一个藩国的长史,竟早已私下与锦衣卫往来过密,某种程度而言,其实是可以说道说道了。
甚至已有人,预备鱼死网破,直接将锦衣卫与解缙牵连起来,毕竟此事极为敏感,锦衣卫乃是重器,是皇权的抓手,如何可以结交外臣?
朱棣又下意识地背起手,踱步着,边道:“如何查来的?”
“捕风捉影。”解缙倒是说得不忌讳。
朱棣:“……”
显然,解缙的这个答案,是朱棣怎么也想不到的。
只见解缙接着道:“陛下,臣在爪哇时,每日代赵王殿下,便是打理民政与军政,而爪哇狭小,靠的乃是贸易为生,是以,贸易乃是重中之重。臣结交了不少的海商……”
大家依旧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就在所有人心里想着,如何对解缙的话进行驳斥时。
解缙却是淡然道:“山东的登州与莱州,都有港口,正因为如此,所以不少登莱的商贾,都曾抵达过爪哇,且这爪哇,还有专门供商贾们栖息的山东商会,这山东商会之中往来的商贾……自然也免不得带来许多山东布政使司的消息。”
“陛下……商贾游走天下,消息是最灵通的,许多的事,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譬如第一桩案子,这奸污一案,虽只在济南府,可当时,民议汹汹,不少商贾都有耳闻。这第二桩江洋大盗的案子,其中不少商贾,就深受盗贼之害,他们眼见官府捉拿了盗贼,取了首级,可同时,那盗贼依旧还屡禁不止,自然也就知道其中的蹊跷了,细一打听,不难知道真相。”
“至于这冰敬炭敬之事,就更容易了,为了贺州,打造金佛,那么势必要寻金匠定制,而这金匠,接了这么一个大买卖,同行不可能不知道。而似这样的金佛,本就稀少,能拿金佛作为贺礼之人,整个山东布政使司,其实也寥寥可数,只需有心人,一问即知。何况,金佛上,还需铭刻贺寿之词,想要查证,真是易如反掌。”
“只可惜,对于地方父母们而言,他们根本不在乎避人耳目,毕竟……即便小民们知晓,他们也不必在乎。而臣在爪哇时,就从商贾那儿,得了许多的流言,所要做的事,不过是抵达山东之后,进行一次查证即可。”
百官:“……”
解缙又道:“这件事,好就好在……臣只区区一个赵国长史,以祭祀孔圣的名义进入山东,绝不会有人怀疑,何况,臣还只是带着一个世仆同往,也绝不会有人滋生戒心。可若是锦衣卫或者钦差去查办,反而引起这山东布政使司的警惕,他们想要湮灭罪证,亦或者是想要提防留心,这上下官吏沆瀣一气,捂住这盖子,就实在太容易了,只怕钦差去查办,没有一年半载,也无法彻查明白。”
“而臣却可趁他们毫无防备,一桩桩一件件事去确认一遍,即可。花费不了多少的功夫。”
这一下子,许多人几乎要炸了。
这解缙……真是鬼的很啊!
这是连环计!
他先去山东,祭祀孔庙,让人第一个反应,就是此人想借此,抓住孔圣人的大义名分。因而,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这解缙此去山东,是为了复古改制,虽然对他警惕,却都在揣摩他的祭文,还有去琢磨衍圣公与解缙之间的互动事宜。
可实际上,虽然大义的名分,解缙要抓,可这只是一层好处,真正的杀手锏,竟是打着祭祀至圣先师的名义,去为接下来的一场屠戮磨刀去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想到第一层不难。
可谁能想到,解缙是在第二层,甚至大气层呢?
这一下子,许多人的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甚至有人开始生出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悲观和绝望。
当初对付张安世的话,尚还可以打起大义的名号,哪怕是被张安世拼命的踩踏,可至少自己的嘴,还可以是硬的。
如今遇到了解缙,方才知道,这个更狠,这家伙真把人心给玩明白了。
第504章 位极人臣
解缙稍稍一顿。
而后,继续痛心疾首道:“圣人言:古之为政,爱人为大。又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他不徐不疾,继续道:“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更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朱夫子再《仪礼经传通解》中诠释曰:人为国本,是以为政之本也,爱人为大,即爱民为大。人为国本便是民为国本。因此才有天下大治时,那么天下就为天下百姓所公有。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既民意高于天意,若天下万民之所向,即便是天意也需相从。至圣先师至理之中,便是告诫后人,百姓乃是国家的根本,只有根本稳固住了,则国家自然安定。”
他随即道:“自有孔圣人以来,此后又有孟子等圣人,在自秦汉延续至唐宋,又出朱夫子、陆夫子,而有今日之儒,可何为儒家,何为至道?无非还是这民为本三字而已。”
“只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陛下,臣在爪哇,听闻商贾们传言中土各种官吏士绅欺民之事,桩桩件件,都如诛心。天下怎的到了这样的地步啊,吏治不清,则百姓不安,百姓不安,则国家的根本就要动摇,国本动摇,天下就危如累卵,现今之状,说是礼崩乐坏,也不为过,礼乐崩坏的结果……就是从士大夫们恣意胡为,视民为猪狗而始。”
他这一番话,声震瓦砾。
此时的解缙,又找回来了十几年前,在朝中挥斥方遒的状态了。
他仿佛天生下来,就属于那种耀眼的人,无论他站在哪一个立场,总是发着光的。
只不过从前他的光芒,不免让张安世觉得碍眼。
可现在……这似有若无的光晕,却教张安世觉得顺眼得多。
朱棣死一般的沉默。
百官本是最喜欢这样的大道理的,可今日,这样的大道理却听的让人不禁心惊肉跳。
“解公……”
终究,还是有人慨然而出。
众人看去,却是一个翰林。
这翰林还太年轻,显然还没有到牵涉进各种弊案,被人拿捏把柄的时候。
正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以他慨然道:“解公既说礼崩乐坏,敢问解公,礼崩乐坏的原由何在呢?据下官所知,今天下改弦更张,自修新政以来,这礼乐便废弛了,而圣人之书,读之者越来越少……”
解缙冷笑不语。
半晌没有回应,翰林特意提高了声调道:“解公何以不言?”
他咄咄逼人。
解缙这才慢悠悠地道:“读圣贤书,就可恢复周礼吗?这我闻所未闻?”
这翰林挑眉道:“难道不是?”
解缙叹息道:“你读书,只读了一个皮毛,看来……这四书五经,你虽熟记于心,却完全无法领悟,不过是腐儒而已,实在可惜。”
说着,解缙露出痛心之色。
翰林色变。
解缙道:“《论语、尧曰》中曾言: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论语、公治长》中又曰: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请问,此二句何解?”
翰林下意识地道:“这……这自然是说……”
没等他说下去,解缙便道:“我来答吧。这是说朝廷应该鼓励百姓去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朝廷的利益,便是为民获取利益而生。这第二句,即朝廷的根本,就在于教百姓得到实惠,需要百姓的时候,应遵守道义。”
说到这里,解缙不屑一顾地看了一眼这翰林,面带鄙夷地接着道:“圣人之道,博大精深,尔读书,竟只读了一个所谓仁义礼乐,只记住了那一句‘礼’,却是忘了,圣人通篇传授的乃是一个‘惠’字。”
他耐心地继续道:“何谓惠?利也!以利而满足百姓所需,使百姓安居乐业,得到他们想要的,才能天下大治。可惜你这腐儒,十年寒窗苦读,所学的不过是言之无物的所谓礼法。”
解缙又道:“《论语、颜渊》中也有这样的阐述,即: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可见我世代儒家,所倡导的都是使民富足,因为百姓富足,则君王也随之富足,国家自也可进入极盛了。可你满心想的为何物?不过是那所谓外在的礼乐,是君王用何礼,诸侯用何礼,士人用何礼?此等浅显的学问,也敢在庙堂中高谈阔论,班门弄斧?”
翰林脸色微变。
解缙道:“既然你说起了新政,那么……这新政正是圣人的主张,圣人之道,即富民之道,圣人之道的本质在于仁,仁而爱人,方乃圣学。今我观山东,又见新政之下的直隶诸府,谁能教百姓得到实惠,谁引导了百姓生利,可谓有目共睹。”
接着,解缙冷起了脸来,接着道:“可你这腐儒,虽是年纪轻轻,却如冥顽不宁、行将就木的不死老翁,在此聒噪,鹦鹉学舌几句四书五经,就敢放肆,如此妄议新政,议论圣学,真是朽木,今与你这样的人同朝,实是平生最令人羞耻之事!”
这翰林被骂得狗血淋头,极力想要辩驳和反击。
可哪里有解缙这般的气势,何况他这一番高谈阔论,虽每一句都出自解缙口中,可每一句,却都有章可循。
说穿了,都是论语之中记载下来的圣人之言,丝毫不给人任何反驳的空间。
张安世听罢,禁不住大乐。
在这殿中陷入死寂之后,他冷不丁地道:“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心里只有圣人!”
解缙没搭理张安世。
却转而对朱棣道:“臣蒙陛下厚恩,既格外开恩,准臣入阁,那么臣岂敢尸位素餐?恳请陛下,明发旨意,彻查天下似山东这样的弊案,正本清源,一扫天下冤屈。此事……臣可以文渊阁大学士之身主持,点选人员,分赴天下各府县,翻阅旧案,进行清理。”
解缙越说越显得痛心,早知道这样,他就该直接说:“陛下……不澄清吏治,百姓必受冤屈,百姓蒙冤,朝廷即便再如何利民,也不过是一纸空谈而已。应效京察,对天下各州府进行一次普察,方才可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使朝廷的政令得以贯彻,百姓才可安居乐业,臣不才,甘愿为前驱!”
说罢,拜下,行大礼。
于是殿中又死一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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