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胡广脸上猛然色变,厉声打断他道:“你不要东拉西扯,孔圣人和这无关……”
张安世带着几分讽刺地道:“孔圣人若知自己成了一群不忠不孝之徒的招牌,成了一群只晓得求取功名之辈的遮羞布,他就算起死回生,也会生生给气死。”
“胡公,你不要转移话题,孔圣人的事,就是我张安世的事,也是你胡公的事。再者说了,这些读书人,张口孔子,闭口便是孟子,可真遇到了事,却一个个充耳不闻,依旧每日沉溺于安乐之中,这是不是不义。”
说到这里,张安世大喝道:“不忠不孝不义,若是其他人,倒可以原谅。毕竟他们不是读书人,也没有读孔孟。可这些读书人不同,他们是读了圣贤书的,尚且敢做这样的事,这叫什么?这叫知法犯法!”
“我张安世看不下去了,不能再这样放任他们再对不起孔圣人,因而……便请了他们去锦衣卫里头,喝几口茶,好生教授一下他们忠孝礼义,这又怎么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众大臣,接着道:“怎么,看到了一群不忠不孝不义且还无耻之徒,若是不好生给他们一点教训,难道……还要视若无睹吗?若是这样,诸公,我大明还有道德仁义可言吗?我张安世要问,若连读书人尚且无耻之尤,脸都不要了,我大明岂不是连蛮夷都不如?”
“所以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乃陛下的旨意,一定要有儒生去宣教四方,而维护道德礼义,锦衣卫也责无旁贷,谁若反对,便是与那些不忠不孝之人沆瀣一气!”
胡广有点气急了,道:“你这是……欲加之罪!父母在,不远游……”
张安世此时却是笑了,道:“既然父母在,不远游。那么为何这么多的读书人,为了科举,偏要千里迢迢来京城?”
胡广捏着胡子恼怒地道:“游必有方。”
张安世从容不迫地道:“考取功名,追逐利禄,所以就是游必有方,那么宣扬圣人教化,广播仁义,就成了无方?”
张安世说到这里,笑了笑,只是这笑了添了几分嘲弄,他接着道:“胡公,我奉劝你仔细的反思一下你的这些危险言论,你现在说的话,越来越不像读书人,再这样下去,我要将你开除出圣人门墙。”
胡广勃然大怒,睁大了眼睛,瞪着张安世道:“黄口小儿也敢……”
一旁的杨荣拽他的衣袖。
最终出来打圆场:“原来还以为,是无故拿人,不过这只是征辟读书人去宣教,这就没什么问题了。如此一来,既可广播我大明仁义,又使读书人可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不是不可以。”
“只不过……此等事,芜湖郡王殿下怎可动用锦衣卫呢,依我看啊,大家各退一步。”
胡广:“……”
胡广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再说。
众臣也都不吭声。
说实话,张安世跑来拿孔圣人和忠孝来说事,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这种事,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心里骂张安世缺德的祖坟冒烟。
或者说张安世如此行径,实在耸人听闻,不过……人家本心是好的,都是为了圣人教化嘛。
可在古人的价值观里,或者说在理学的价值体系之下,人是论心不论迹的。
也就是说,一个有道德的人办了坏事,这是可以理解的。
而若是一个坏人,恰好办好了好事,此人也属于十恶不赦之列。
杨荣微笑道:“郡王殿下,依我看,此事太大,还是及早放人为好。”
张安世对着杨荣,倒是平心静气地道:“放心,我断不会为难他们,将来一定四肢完好的将他们送出来。”
杨荣立即听到张安世的送出来的前头,加了许多的定语,心中了然,却也知道,这样扯皮下去,不是办法。
此时,礼部尚书刘观道:“宣教之事,本是礼部的主职,如今却是锦衣卫代劳,实在不妥,要不来一个折中之策吧。陛下,老臣……去锦衣卫一趟,探望一下被拿的读书人,如何?”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台阶下。
尤其是对胡广为首的一群义愤填膺之人来说。
锦衣卫拿人,这是不可接受的。
可若是锦衣卫是为了圣人干事,这……虽不可接受,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去认了。
刘观这老滑头,站了出来,既打了圆场,让群臣觉得勉强可以接受。
同时……这事毕竟是要和张安世合作着来,又可借机,和张安世勾兑一下,这一次虽然可能挣不到银子,可人情债却是挣了不少的,横竖不吃亏。
最重要的是,刘观很清楚,自己又贪又懒又没本事,陛下之所以让他位列礼部尚书,没把他给直接砍了,自是因为他善于勾兑,朝中就需要这样能勾兑的人,他恰好可以胜任这个角色。
听了刘观的话,众人便立即看向朱棣。
朱棣已是一切了然,于是站起来,慢慢的踱步,缓了一会,才道:“《孝顺事实》,乃翰林院所编的孝经,此我大明之根本,汉晋以孝治天下,大明也以孝治天下,朕如此看重此书,也正因为如此。张卿揭发之事,触目惊心,我大明的儒生,不及汉唐之儒生远矣。”
“人若无忠孝之心,那么又岂敢自称自己是圣人门下呢?又怎敢说自己读过圣人书呢?这件事……要重视起来,绝不可忽视,张卿能顺应朕的旨意,这很好。无论如何,这件事朕是不打算干休的,事情要办,从重的办,如若不然,天下失了孝道,那么迟早妖言要祸乱国家,纲纪荡然无存,礼部这边,也要协从过问此事,这是礼部的职责,此次锦衣卫虽是越俎代庖,可若不是锦衣卫揭开此事,谁会去深究呢?”
“痛心疾首啊!”朱棣感慨地道:“朕尝对人言,孝乃人之根本,父对子有舐犊之情,子对父更需时刻感念养育之恩。若是人无孝念,与禽兽何异。宣教乃是天下最紧要的事,是以我大明才于天下各府县广置学官,负责宣教事宜。”
“张卿上书曾言,天下四夷不服王化,其根本就在于不知孝顺为何物,以至与禽兽无异,我大明要与之善处,便当宣扬礼义,广推忠孝节义,这些话说的很好嘛,现在正是儒生们效力的时候了,读书人岂可对此抗拒?”
“就这样罢,此事不需再议!张卿一定要周全的处置好此事,过几日,再上奏来,朕要知道结果。”
说罢,再不看众臣反应,直接遣散了众臣。
张安世出了文楼,便大喇喇地寻刘观,当着退散的众臣之面,一脸坦然地道:“刘公,不妨先去南镇抚司,陛下既有旨,那么还请刘公辛苦一些。”
刘观捋须,微笑着道:“好的,好的。”
一旁众臣,默默低头而去,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这等事,听了痛心,还不如不听呢!
刘观则跟着张安世的脚步,一边走,一边道:“读书人没有受苦吧。”
张安世道:“应该不会吧。”
刘观道:“这便好,这便好,我去探望一下,如此,朝廷和老夫都可放心了。”
张安世道:“那就辛劳刘公了。”
“哪里敢称辛苦呢。”刘观笑吟吟地道。
张安世与刘观出宫,当下便登上马车,在护卫的扈从之下,直奔锦衣卫。
这些读书人,并没有关在诏狱之中,这也是张安世的吩咐,人家又不是钦犯,把人关进诏狱,这不是将人当罪犯看待吗?
可若是关在其他地方,比如说栖霞的千户所里,那就不算是罪犯了。
张安世下了马车,便领着刘观进入千户所。
千户早听到消息,忙是来迎,张安世只朝他点点头道:“人都在何处?”
这千户朝刘观瞥了一眼。
张安世则道:“这是礼部的刘部堂,是自己人。”
刘观尴尬地笑,他的笑有点僵硬,他虽然喜欢勾兑,但是也不至于和锦衣卫当一家人,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天下读书人都要骂他烂屁股?
这千户却是会意,便当先领路。
这千户所有房间相连,还未走进去,便听里头有人大声哀嚎:“学生愿去天竺,学生愿去天竺……”
刘观只听得头皮发麻,却依旧装作微笑的模样,平静地跟着张安世。
到了那穿出哀嚎的房间外头,张安世指了指里头道:“刘公,不妨进去看一看这读书人为何嚎叫?”
而此时,里头的人依旧在惨叫:“啊……啊……啊……学生是自愿的,自愿的……绝无怨言……”
刘观只僵在原地,脸上的微笑越发的僵硬,见张安世立在一旁,含笑地看着他。
只是这笑容,让刘观突觉得如芒在背,他却依旧微笑道:“此书生,倒是颇为忠孝。在殿下的感化之下,能幡然悔悟,真乃儒门大幸。”
张安世很是随和地道:“走,进去里头说。”
刘观却忙摇头道:“算啦,老夫平日里吃斋,见不得血……不,老夫以为……还是让书生们好生地悔悟吧,老夫只看一看数目。”
“看数目?”张安世今天倒是好说话,立即对一旁的人道:“来人,给刘公安排。”
说着,刘观便很快又到了千户所的大堂。
再听不到那些刺耳的嚎叫,这让刘观的心里稍安,落座之后,那千户便程上了数目来。
刘观低头看着,口里喃喃地道:“总计三百七十二人,是不是多了一些……”
张安世道:“我还嫌少呢,现在正在教他们拉自己的一些同乡、同年一起入伙。你也知道,教化这等事,可是马虎不得,人少了,散于四海,便如一捧泥沙入那汪洋大海,实在是杯水车薪。锦衣卫这边,预定的员额是万人。”
刘观听罢,整个人顿时不寒而栗,却笑了笑道:“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万人是不是太多了?依老夫看,有个七八千,应该可以应付了。”
他刘观也不是磕头虫,他是有风骨的,至少他是和锦衣卫讨价还价过的。
张安世道:“再看吧,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刘观继续道:“这三百七十二人,竟已有三百六十五人,已签字画押,愿往四海了吗?”
一旁的千户顿时警惕地看着刘观。
张安世则是抬头看向这千户道:“一夜功夫,就有这么多人同意?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千户还未答。
刘观却压压手,微笑着道:“不易啊,真是不易啊,看来锦衣卫卓有成效,太勤恳了。”
张安世道:“这也不是他们的功劳,主要还是圣人教化的好,读书人们起初只是一时想不开,现在一点即通,也就愿意为忠孝而奋不顾身了,可见我大明的读书人,一个个都是好的,并不亚于汉唐。”
“啊……对对对。”刘观满面红光,摇头晃脑地道:“殿下此言,真是与老夫不谋而合。”
第430章 天大的事
刘观捏着胡须,显露出兴奋之色。
心里却在嘀咕,七八千人……这张安世疯了,一定是疯了。
不过他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不满,依旧和颜悦色的样子,低头去看簿子上的数目,只是越看,却越是触目惊心。
此时,张安世道:“刘公,咱们还是亲自去看看那些读书人吧,眼见为实,单看簿子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刘观却激动起来,猛地抬头看向张安世,道:“不不不,就看这个便很好,不必去了,嗯……锦衣卫行事很规矩,我见这里头的供状,不,不能说是供状,而该是谈话录,这谈话录中,锦衣卫的缇骑很客气,以礼相待,如此以理服人,而这些读书人呢,回答也都很是得体,很好,很好……”
张安世笑意盈盈地道:“我一直都教导校尉和缇骑,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刘观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颔首道:“锦衣卫这边是照章办事,而读书人呢,也是心甘情愿,彼此之间能够相敬如宾,也算是一件幸事。既然如此,那么老夫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若是老夫再插手,反而是横生枝节,多管闲事了。”
张安世却是道:“刘公来都来了,还是指点一下吧,锦衣卫毕竟都是粗人,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还要刘公请教。”
“指教不敢当。”刘观笑道:“依我看,这样就很好。只是……还要请七八千的读书人?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锦衣卫上下,忙得过来吗?”
张安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这个容易,各处千户所和百户所,搜罗资料,而后上报,到了南镇抚司,再核准之后,便可下驾贴请人,慢可能会慢一些,可好就好在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不,是好就在好在,能够选定最佳的人选。”
顿了顿,他脸上表情肃然起来,接着道:“刘公……眼下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大明经略四海,若是连读书人都不肯为之效力,又如何做这天下军民的典范呢?若因此而使陛下的雄心壮志付诸东流,我等为臣子的,便万死难辞了。”
刘观干笑道:“是的,是的。”
说着,刘观站起来,他不愿多逗留,便道:“既如此,那么老夫也该告辞了。礼部那边比较忙,老夫已查阅过,南北镇抚司这边,没有什么问题!陛下若是问起,老夫也是这个意思。即便百官和诸公有什么误会之处,老夫也会坚持己见。”
张安世便起身道:“我送一送。”
刘观颔首,张安世直接将他送到了千户所门口,这刘观预备登上马车。
刘观此时却左右张望,心里似乎在琢磨什么。
张安世微笑道:“刘公还有什么示教吗?”
刘观连忙收起视线,僵着笑脸道:“没有,没有。”
说着,他再不迟疑,连忙钻进了轿子里,朝张安世笑了笑,连忙将轿帘打下。
张安世送走了刘观,当即回千户所大堂,这栖霞千户所千户,忙亦步亦趋地跟了来。
张安世头也不回地道:“怎么样?”
“这才两盏茶的功夫,现在大家都愿意去海外了。”千户满面红光地回答。
张安世点了点头,平静地道:“上报陈礼吧,告诉他,拟定出员额,还有各处读书人的指标,锦衣卫要给他们一个官职。比如……传学使什么的,要请他们深入不毛之地,这里头辛苦固然会辛苦一些,可这么多的军民出海,也是披荆斩棘,又何尝不是辛苦呢?各藩国那边,也要建弘文馆,对这些读书人进行管理、派遣,总而言之……他们既要是锦衣卫的耳目,也要是当地土人的教书先生,还要受藩国的节制。”
这千户迟疑地道:“殿下,这些读书人……我瞧着也不甚中用,倒不如效我栖霞之法,在天下各处建学堂,岂不是好?”
张安世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道:“你懂个什么,若是论起搞教育,谁能比得了这些读四书五经的读书人?这可是历经了前年,从孩童入蒙学,再到无数经义和典故堆砌出来的东西,教人能够由浅入深,且还能够逻辑自洽的大学问,栖霞教授工学和杂学即可,可土人们最缺乏的却是仁义礼信,其他的学问,倒是细枝末节,重中之重,是这个。”
千户被训斥了一顿,再不敢多说什么,于是唯唯诺诺的,连忙称是。
儒家确实很擅长搞教育,他们有一整套搞教育的方法,它最厉害之处就在于,虽说经义和典故很高深,一般人学不来,可是他们却擅长于将四书五经,编练成各种傻瓜版,供人开蒙。
从汉朝时就有专供孩童和少年所读的《幼学》,《广苍》,《吴章》,《千字文》,《发蒙记》,《启蒙记》以及《杂字指》、《俗语难字》、《杂字要》等等。
此后,又有《开蒙要训》、《百家姓》、《三字经》、《对相识字》、《文字蒙求》等等。
至于《春秋》、《孝经》之类的各种书籍,一旦你通过蒙学之后,能够识文断字时起,就开始有各种历史上的经典小故事供你来读了。
别看现在的读书人,一个个将文章写得生涩难懂,可实际上,四书五经,乃至许多儒家经典的书籍,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将各种历史故事融汇于书中。
在这个娱乐缺乏的时代,每天读一篇《春秋》小故事,或者是《史记》这般各种历史典故,还是美滋滋的。
这种将各种历史传奇以及故事汇编一起的书籍,不只让这个娱乐贫乏的时代,使人有了看书的兴趣,最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些故事,都是符合儒家价值观的。
也就是说,在你美滋滋地看故事的同时,儒家所崇尚的忠孝礼义,也就不自觉的深入你的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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