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世上再没有人比血亏更让人接受教训了。
就好像,每一波韭菜,在没亏掉本金之前,往往都会说这只是技术性调整,直到血本无归的时候,才会真正地接受教训一样。
邝埜和王文略还有张有成三人看着张安世,一改从前的态度,此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张安世道:“这是因为你们做官做得太久了,在朝中为官,固然可以增长见识,反正你们下一道命令,自有人去执行!至于执行的好坏,其实也不必你们承担后果,吃亏了,亏的也是朝廷,是百姓。”
“所以你们才自视甚高,眼睛里只有所谓的圣贤书,只有庙堂。可做买卖,却不是这样。你们执掌这造纸的作坊的时候,没有静下心,去了解你们的客户?你们甚至可能不屑于去了解,你们的东西卖给的是什么人,什么样的定价,他们才可接受。除此之外,你们忽视成本,不愿静下心来去研究成本,以为只要拍了脑门,便可一蹴而就。”
“其实你们以为做官,和这做买卖是两回事吗?我来问你们,这历朝历代,哪一个圣君和名臣,不是能够体察民情?不是都先了解了军民百姓需求,这才不断的调整自己的政令,再任用一些能够贯彻自己意志的人,将好的政令贯彻下去的?”
“所以在我看来,干任何事,无论是为官还是从商,无非是要办两件事,一个是体察民情,另一个便是选人用人。可你看……你们在这作坊里,刚愎自用,不摔跟头才怪了!一个作坊尚且不能经营,你们辞去官职,确实是军民百姓的福气啊。”
这一番话,让这三人羞愧到了极点,甚至感到无地自容。可细细一琢磨,也确实如此,从一开始,他们三人就不将这经营放在眼里,认为自己必是手到擒来……
邝埜叹了口气道:“哎,见笑了……这些账……我会想办法……”
张安世忍不住笑道:“打算砸锅卖铁将账还上吗?”
邝埜显然毕竟较真,咬咬牙道:“是。”
倒是王文略道:“还是学生来填账吧,邝兄家里并不殷实,他与自己的父亲相依为命……学生略有家资……”
张有成也道:“学生这边,也会想办法。”
张安世道:“你们三人算是欠我的,不过也不必急着来还,除此之外,我再借你们一千两银子,你们将这造纸的作坊恢复起来,继续经营。”
继续经营?
张有成三人面面相觑。
张安世微笑道:“怎么样?怕了?”
张有成犹豫地道:“只是……许多匠人和学徒,只怕以后不肯来此做工了。”
张安世道:“许多小本经营的人,不只自己做东家和掌柜,甚至自己来负责算账,甚至是生产,也是自己来干,他们能干,你们三人,都是人中龙凤,怎么就不能干?何况,有的匠人和学徒不肯来,是因为你们拖欠工钱,现在总算是偿付了他们工钱,他们虽对你们后怕,可你们若是诚心登门去邀请,总还会有一些人愿意来。”
张安世一边说,一边自己都乐了。
他忙绷着脸,教自己不要笑出声,说实话,这时候大笑,颇有几分坟头蹦迪的感觉。
张安世道:“你看,你们平日里。大道理一大堆,可为何到了真正要做事的时候,反而这些大道理都忘了,不是有一句话吗?”
张安世沉吟着道:“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张有成深吸一口气,他咬咬牙,道:“威国公所言甚是,我们知道怎么做了。”
张安世站起来,道:“如此甚好,我倒是期待你们继续干下去,人活在世上,总要干成一件事。”
说罢,张安世道:“好啦,就此告别,你们三人的脑袋,继续先寄存在你们的脑袋上,好好的想一想,怎么干好一件事吧。”
张安世走了。
留下的三人,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邝埜突然道:“我想好了,这造纸作坊,一定要做下去。”
张有成道:“邝贤弟所言甚是,我们三人之中,我最年长,咱们先想着,怎么节省用度吧,不如这样,我来负责出门,找人售卖的事。”
邝埜道:“账房的事交给我,少了账房,也可节省一些开支。”
王文略想了想:“我跟着匠人学一学,看看能不能搭把手,待会儿我们便分赴几位匠人家去拜访,看看有谁肯愿回来,张兄,你既负责出门售卖,也请想一想办法,去打听打听买纸的人,有什么喜好。”
张有成道:“何止要打听喜好,还要去各家纸铺看一看……无论如何,这一次若是再亏,便真无颜见人了。”
邝埜突然道:“为何……为何那张安世方才要帮助我们?”
此言一出,三人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起初被张安世安排来经营这个作坊,原本是认为这是张安世故意羞辱自己,毕竟堂堂进士,曾经的朝廷命官,竟来经商,本就是难以启齿的事。
从前自己的同窗、同年,还有同僚,他们虽然没有再打交道,却也知道……他们若是得知,一定会笑话他们。
可现在细细想来,自己已受尽了羞辱和白眼,按理来说,张安世应该落井下石才是,可张安世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又给他们一次翻身的机会。
沉吟了片刻,张有成道:“无论如何,我们也要争一口气。”
“嗯……”
张安世喜滋滋的回到了南镇抚司,一路上,对朱金笑嘻嘻的道:“瞧见了吗。那三个傻瓜,入他娘,一个多月就弄垮了我的造纸作坊……”
朱金道:“公爷太心善了,竟还让他们经营。”
张安世却道:“失败是成功之母,就是说,成功是失败被人入出来的,他们已是天下最绝顶聪明的士大夫了,我就想看看,这样的人,若是他们将自己的才华用在别的地方,能否成功。”
等到了南镇抚司门口,却见陈礼在门口焦急的等待,一见张安世和朱金带着一队卫士来,便匆忙上前:“公爷,公爷……出大事了,东厂……出大事了……”
陈礼一脸骇然之色,继续道:“东厂被袭,死了数十人,不只如此,湖南布政使司来报,湖南提刑司也被袭,官吏死了九十多个……”
第272章 一桩天大的功劳
张安世听罢,觉得奇怪。
便对陈礼道:“我去见驾,你这边也要小心防范。”
陈礼应下。
说罢,张安世便立即带着一队人马至紫禁城,果然,他人一到,便有宦官竟是迎面出来。
这宦官急切地道:“威国公,陛下有请。”
张安世见着朱棣的时候,便见朱棣震怒。
几个宦官跪倒在地上,除此之外,文渊阁和六部尚书也都齐聚。
亦失哈的脸色有些不好,却还是向朱棣道:“陛下,这些奴婢……也是立功心切,他们行事不谨,说来说去,还是奴婢的错,奴婢不晓得这些乱党的厉害,以至失察,陛下要责罚,便责罚奴婢吧。”
跪在地上的官宦,则是磕头如捣蒜:“万死。”
亦失哈栽跟头了,还栽得很惨。
东厂建了这么多年,人员已经齐备,而且因为是宫里头牵头的一个情报系统,亦失哈对此十分关照。可以说,这东厂的提督还有其他主要骨干,几乎都是亦失哈的心腹。
这些宦官可谓是摩拳擦掌,成日就想立点功劳。
亦失哈却觉得,不要操之过急,让他们都跟内千户所学一学,这一次内千户所奏报的这一场教案,亦失哈终于还是心动了。
毕竟不过是一群愚昧无知的百姓,再加上一些敛财的所谓骗子,咱们东厂弄不死真正的逆贼,干你一个区区白莲教,还不是手到擒来?
因此,亦失哈有心让东厂去练练手,一方面是积攒经验,将来也好总结得失。第二方面,这案子既是上达天听,就算是钦案,也让下头这些宦官们,在陛下面前长长脸。
亦失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看上去光鲜,可下头这么多的徒子徒孙,都在仰仗着他呢。若是继续压着东厂这边,教下头这些奴婢们憋着,不是一个事。
可哪里想到,这一脚,直接踹到了铁板上。
损失惨重,丢人现眼。
朱棣一次次低头看奏报,从各地送来的急奏,让他不禁有些担心。
“明教死灰复燃了吗?”他看向杨荣等人。
杨荣等人沉默不语。
他们没有办法回答。
这其实也是大明体制中的一个巨大的弊端。
在宋朝之前,有一句话叫做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也就是说,无论是宰相还是大将,都必须得有足够的基层经验。
所以宋朝之前,对于宰相的选择,都会有必要的一些阶段。
譬如,先从县令做起,而后有州牧或者州刺史的经验,再之后,进入朝廷各部主持大局,等最终成长起来,才有机会成为宰相的备选。
这样的人,往往有丰富的地方治理经验。他们对于基层有着丰富的经验,处理国家大事的时候,也能够迅速做出判断。
可到了明朝,因为废黜了宰相制度,取而代之的乃是内阁制,尤其是到了永乐皇帝之后,内阁制开始逐渐成形。
而这些慢慢成长起来的宰辅们,采用的却是另一种培养机制。
也即是所有成为内阁阁臣者,几乎都起步于翰林院。在翰林院负责编修以及处理文书的工作,而后再一步步的成长为各部的侍郎、尚书,甚至连这一步,其实都可以省略,而是直接以翰林的身份入阁。
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前车之鉴,因为借鉴了前人的教训之后,皇帝们立即察觉到,那些起于州部的宰相,因为有着丰富的基层经验,所以往往处理事务,雷厉风行,有着极大的主见。
不只如此,在一步步从州县走到朝廷的过程之中,因为主政一方,所以也培植了大量的党羽,这些党羽随着他们水涨船高,最终,这些人成为宰相之后,虽是经验丰富,处理事务十分老辣,却也执掌相权,甚至这相权,可以和皇帝抗衡。
明朝的内阁制,就解决了这个弊端,只可惜……凡事有利就有弊,虽然内阁制的阁臣,更多的只是宰辅,也就是协助皇帝的角色,可因为在金榜题名之后,立即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编修、侍讲、侍读学士……这一路下来,虽是对于朝廷的文书了如指掌,偏偏没有任何基层的经验。
十年寒窗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到了朝廷,也是关在翰林院这样的温室之中,对于地方事务,了解实在匮乏,即便可以通过一些诏书还有奏报来了解,却没有直接的感触。
至少……大明的乡间到底是什么样子,生态如何,他们是一问三不知的。
朱棣见杨荣等人不答。
便看向夏原吉:“夏卿也不知道吗?”
夏原吉惭愧地道:“臣……臣听说地方上有不少道门,但也没想到,竟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地方官假装不知道,这是欺上瞒下,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而朝中诸公,他们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他们对于乡间的想象,可能更多是陶渊明似的田园牧歌。
朱棣深吸一口气,脸色是越发的阴沉。
他绷着脸,站了起来,背起手,踱了两步,恶狠狠地道:“当初元朝便先亡于明教之手,今日……这明教死灰复燃……”
他狠狠地捡起了奏疏,又狠狠地抽在了案牍上,骂道:“最可笑的是……这湖北布政使是怎么说的?他一口咬定,这非明教,乃白莲教……入他娘的,这改个名儿,朕就不认得它了吗?”
说到这里,他猛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张安世,沉声道:“张卿,你也来了,你来的正好,说一说你的看法。”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张安世的身上。
张安世咳嗽了一声,道:“陛下方才那一句,臣以为……颇有出入。这暴元非亡于明教,而是亡于自己,他们残暴不仁,贪婪无度,是天下军民百姓忍无可忍,方才纷纷揭竿而起,最终太祖高皇帝兴起义师,最终才将这暴元彻底埋葬。”
“不过……白莲教从宋朝开始,一直就不断发展长大,数百年而不衰,盖因为百姓困苦,无所依靠,且白莲教又扎根于士绅和富户之间,与之互利,譬如当初反元的明教骨干刘福通,便出身于淮南的巨富。又如当初红巾军的首领杜遵道,系元顺帝时的国子监生,后为枢密椽吏。还有首领盛文郁,也是元朝的进士。至于徐寿辉则是卖布匹的商贾,张士诚乃私盐商,腰缠万贯。即便是陈友谅,那也是县吏出身。”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说一千道一万,白莲教之所以猖獗,既有朝廷施政不周密,百姓困苦的缘故。还有就是白莲教的教义,既能蛊惑寻常百姓,同时又对士绅、巨贾投其所好,这些人在地方上,把持着地方的治理,既可借拥有的财富左右一切,又可借这白莲教,来操纵人心。正因如此,何止是寻常百姓争相加入白莲教,便是这些人,也乐于被白莲教所笼络。”
朱棣听罢,脸色更沉下去。
细细思来,当初明教的主要骨干,还真绝大多数本就是地方上的地头蛇,太祖朱元璋能从中脱颖而出,绝对算是一件奇迹了。
朱棣踱步,皱眉道:“若是这般,那么一切也就可以解释了,朕这边刚刚下旨,另一边,他们便立即得知了消息,东厂派出了人,还没出京城,便立即遭到袭杀,那么……可见他们是第一时间,便已得知了消息,从容布置。说来真是可笑,我大明专司侦缉的东厂,耳目竟还没有他们灵通。”
朱棣沉吟着,看了众人一眼,道:“诸卿以为,该如何看待?”
此时,大家却都还是缄默不言。
其实说实话,不是他们没有主意,而是此时不能有什么主意。
张安世的那一番话,换做任何人说,都是忌讳。
若是陛下私下来询问,或许他们还肯各抒己见,可现在耳目太多了,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朱棣见众人不言,便更恼怒了几分,冷冷地道:“怎么,都哑巴了?朕已下了严旨,非要捉拿这些乱党不可,寻常的百姓可以不问,可是这为首之人,难道不需剿除吗?倘若放任下去,迟早要流毒无穷。”
亦失哈在旁战战兢兢地道:“奴婢……其实探听到……这为首的,叫佛父,还有一个佛母,此二人,也不知是不是夫妇,听闻寻常的百姓,还有那些白莲道人,但凡只需听到佛父和佛母二人,便一个个虔诚无比,还有人宁愿捐纳万贯家财……”
朱棣挑了挑眉道:“这些消息又有何用?这二贼……在何处,何时能捉拿?他们不是自称自己有法力吗?既有法力,那么就将他们索拿至京,教天下人看看,他们到底有何神通!”
朱棣想了想,目光又落在张安世的身上,道:“张卿家。”
张安世道:“臣在。”
朱棣道:“这什么佛父和佛母,内千户所有布置吗?”
张安世略带迟疑地道:“有是有,不过臣觉得他们的党羽甚多,所以……一直只在秘密布置……所以……”
朱棣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所以,其实也没怎么布置?”
张安世汗颜:“差不多吧。”
朱棣道:“这等大案,却非要内千户所出马了,你要尽力而为,朕依旧会下旨各布政使司,对此严加防范。”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道:“这些人,也太放肆了……”
杨荣这时终于开口:“陛下,臣以为……既要拿主犯,那么从犯,还有寻常的教众,应当赦免。”
朱棣凝视着杨荣:“唔……”
杨荣继续道:“最好陛下在这时,下一道诏书,昭告天下,寻常党羽,一概赦免,这赦诏需立即分发诸行省……”
朱棣只沉吟片刻,随即便道:“杨卿所言甚是……这是谋国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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