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张安世道:“他们所期望的,不过是出卖劳力而已,世道太平一些,少一点灾难,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个,若是没有这煤场,他们只会更惨,那你想想看,为何会这样?”
朱瞻基想了想道:“可能不可能……皇爷爷是个昏君……”
张安世道:“昏聩与圣明,其实是相对的,你若是觉得皇爷爷干的不好,有本事你干得比他强!可在此之前,你却不能总是胡闹任性,你想想看,你连文章都不肯好好地学,将来岂不是连奏疏都看不懂?又怎么会晓得,下头的人有什么猫腻呢?你成日无所事事,想着这个没意思,那个无趣,这万千人将期望放在你的身上,这得有多可怕?”
朱瞻基低头,闷闷不乐。
张安世又摸摸他的脑袋道:“瞻基是个有志气的人,将来肯定会比你父亲要强得多,所以才更需要去除心中的杂念,想着怎么样,才可不去做那些天怒人怨的事!快吃吧,吃完了,阿舅陪你睡,明日我带你看看咱们的工坊。”
朱瞻基点点头,此时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有些事,他想的还不够透,却好像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被撞击了一下。
尤其是小六儿他们,一个个感激涕零的样子,可分明他们如此痛苦的活着……
这些挥之不去的画面,让他总是无意识地呆滞着一动不动。
……
过了几日,一封奏疏,送到朱棣的御案前。
朱棣一看,脸色微微有些阴沉:“召翰林侍讲学士陈言,侍读周文章。”
亦失哈见朱棣神色不善,便忙点头。
不久,陈言、周文章觐见,二人行礼。
朱棣道:“二卿所奏,可是如实吗?”
陈言道:“陛下,皇孙这些日子,无心进学……臣……臣……本不敢为此进言,只是……只是……此事关乎皇孙,涉及国本,不敢不察啊。”
朱棣皱眉起来:“他是不是身体不好?”
陈言迟疑的样子道:“臣……”
朱棣怒道:“有什么话,直言无妨,在此期期艾艾个什么!”
陈言只好道:“这些日子,皇孙本就无心进学,前两日的时候,安南侯又带皇孙出去游玩了一两日,皇孙便连书堂都不去了……皇孙身负社稷所望,倘若长此下去,臣担心……再者……皇孙金贵,擅离东宫,这样小小的年纪……”
朱棣瞥一眼亦失哈。
亦失哈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这是皇后娘娘恩准的。”
朱棣便对陈言破口大骂:“你自己教不好皇孙,却来怪别人?入你娘,平日里你不是说你自己如何学富五车、桃李满天下吗?”
陈言:“……”
他只好不停叩首:“臣万死之罪。”
朱棣道:“去将皇孙召入宫中来,朕好好教他。”
亦失哈不敢怠慢,火速去了。
朱棣随即又开始对陈言破口大骂:“一群酒囊饭袋,朕要你们有何用?混账东西……亏得你还是侍讲学士。”
侍讲学士在翰林之中,地位崇高,这翰林的主官乃翰林大学士,此后便是两个侍讲学士了,其下便是侍读学士和侍讲、侍读、修撰、编修等等。
可以说,侍讲学士品级看上去不高,在清流之中的地位却是不低,清贵不可言,即便将来一只脚迈入文渊阁,也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陈言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战战兢兢不敢回嘴,生怕回一句,朱棣直接动手打人,朱棣可是有前科的,而且还有太祖高皇帝的遗传。
两炷香之后,亦失哈气喘吁吁进来:“陛下,陛下……皇孙今日……也不在东宫……”
朱棣:“……”
亦失哈道:“说是今儿,又去栖霞寻他阿舅了,太子殿下说……不依他……他便哭哭啼啼……”
朱棣:“……”
陈言这时好像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陛下,你看,这真不是臣的过失啊,臣不敢言皇孙顽劣,只是……他成日与安南侯厮混一起,无心进学,这如何怪得臣来?”
朱棣这时有些词穷了,只好骂道:“那臭小子出息了啊,子不教父子过,朕看他爹也不是个好东西,入他娘的太子,自家儿子也疏于管教。”
亦失哈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朱棣道:“他爹不管,只好朕这个皇爷爷来管了,将朕的鞭子带上,去吓吓他,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第208章 圣孙
栖霞。
眼看要年关了。
天色寒冷。
朱瞻基手里握着一支冰棒,冰棒里还添着绿豆。
大概是因为身在的环境温度比较高,冰棒融化得有点快。
朱瞻基愉快地舔食着,那个叫小六儿的大孩子则跟在他的后头。
张安世牵着朱瞻基的手,站在一个巨大的平炉前,灼热的热浪一阵一阵地袭来。
即便是寒冬腊月,这儿工作的匠人们依旧赤着身,只穿一个护裆,来回穿梭。
自平炉里流出来的钢水,顺着隔热层的凹槽徐徐流淌,恍如黄金的液体一般。
朱瞻基惹得小脸通红,他下意识的,将所剩无几的冰棒全塞入了自己的嘴里。
张安世在一旁道:“看到了吗?这便是咱们的炉子,靠这个出钢,一个炉子,每日能出几千上万斤。”
朱瞻基在嘴里嚼了几下,就把冰棒都吃掉了,此时道:“阿舅,能卖钱吗?”
张安世道:“挣钱是次要的。”
朱瞻基大惑不解:“为啥?”
张安世道:“人生下来,就能产生价值,只是产生价值有两种方式。”
朱瞻基更觉得惊奇了,念道:“两种?”
张安世道:“一种是靠自己劳力来挣钱,还有一种,是靠别人的劳力来挣钱。”
朱瞻基下意识的就问:“那阿舅是靠啥来挣钱的?”
张安世脸一红:“阿舅不一样,阿舅是靠聪明才智来挣钱的。”
朱瞻基道:“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靠别人的劳力来挣银子的人,都会说自己是靠聪明才智来挣银子的?”
张安世咳嗽:“好啦,不要计较这么多,世上许多事,你不能去深究,真要深究,就成虚无了。阿舅带你来此,是要告诉你,力量是源于哪里,地里长出庄稼,养活了更多的百姓,将百姓组织起来,让他们进行生产,便有更丰富的物资,有了丰富的物资,就有了军马,有了商队,军马保障商队,商队流通财富,总而言之,万物都是联系一起的。”
朱瞻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张安世道:“我明白啦。”
他舔了舔嘴唇,唇上还残留着一丝丝的香甜滋味,他愉快地道:“这样说来,所以我们的目的,就是更多财富,更多的兵马,更多的商队……可……可是阿舅……这一切又是为何呢?小六儿那样的人……还不是吃不饱饭,没有衣穿。”
张安世道:“因为……有这些……他们才能勉强吃饱饭,才能有一些衣穿,如果没有这些,可能更惨。”
“难道就没有让所有人都满意,又可有许多商队,许多军马的方法吗?”
张安世一摊手:“闭嘴,说了很多事情是不能深究的。”
“噢。”朱瞻基倒是乖乖地点头。
张安世便又道:“待会儿,我带你去集市里看看。”
“好。”朱瞻基脸上浮出了欣喜。
张安世道:“让你见识一下商户是如何互通有无的。”
朱瞻基点头:“好。”
他对一切都好奇,一双眼睛,观察着东宫之外的世界。
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的模样,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东宫是个简单的结构,只有贵人和奴仆,而在这里,他方才知道,那些供奉自己的器皿和食物是从哪里来的。
原以为很简单,现在才知,这里头是无数像眼前这些赤身,冒着热汗,浑身被灼热烫的发红的人,日夜不歇地创造出来的。
这些人……机械式的做着手头的工作,可似乎……他们并没有觉得愁苦。
就好像小六儿一般,在这苦中竟能作出乐来。
尤其是他这个靠“聪明才智”来创造价值的阿舅,分明阿舅从他们身上挣了许多许多的银子,可他们对阿舅,竟带着感激涕零。
阿舅所过之处,人们竭诚欢迎,真如衣食父母一般。
朱瞻基的小脑瓜里,骤然之间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那么……他们“再生”之前……是什么模样?
还有……这些人说,他们比外间许多人,已好了不少,甚至以自己能在此做工而骄傲,那么……其他地方……的人又是什么模样?
阿舅还说他的皇爷爷已算是圣君了,至少天下太平,而那些昏君治理之下又是什么样子?
这般一想,他不由自主的觉得毛骨悚然,好像自己所见的,是一个恐怖片。
而这种恐怖,远超出了朱瞻基的理解范围,让他时不时心中颤栗。
他又不禁想,这样说的话,阿舅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越想,越糊涂,知道的越多,便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无知。
张安世随即道:“昨日交代你默的书,你默出来了吗?”
朱瞻基道:“默出来了,我还多读了几篇。”
张安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不错,不错,果然有我们张家的遗传,打小就爱学习。”
朱瞻基很是耿直地道:“我只是觉得,比起挖煤和捡煤,还有码头上做脚力,读书实在太容易啦。”
说完这些,朱瞻基耷拉着脑袋起来,又道:“身边的人,从前都在夸奖我,说我这个厉害,那个也厉害。我原以为自己生下来便很了不起,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什么都干不好。”
张安世摸摸他的脑袋,亲切地道:“有这样的见识,你已经远超许多人了,连我那几个兄弟,都不如你呢。人的本领可能有高低,可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先要正确的认识自己,就比如说你那皇叔朱高煦吧,他难道没有本领吗?”
“他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军中不知多少人都佩服他,可当初他为何做下那样多的糊涂事?就是因为身边夸奖他的人太多,以至于他得意忘形,竟真以为,自己比天下人都要高明,比谁都了不起。人一旦有了这样的认知,无论他学会了多少的本领,是否有真才实学,这样的人……永远都成不了气候。”
朱瞻基眼前一亮,兴奋地道:“我懂了。”
“又懂了啥?”
朱瞻基道:“我终于明白,为何阿舅能成大器了。”
张安世骄傲地道:“哪里,哪里,阿舅短处还是很多的,比如太重视亲情,比如人太老实……你来说说看,阿舅有什么了不起。”
朱瞻基道:“我听人说,阿舅前些日子,还救了驾,身上穿着两副甲,那刺客刺来匕首,竟是奈何不得阿舅一分半点。这便是阿舅的长处,阿舅能正确认识自己,知晓自己没什么本事,所以宁愿将甲穿厚实一些,如此一来,反而没有给刺客们机会。”
“倘若是皇叔那样志得意满,没有正确认识自己的人,遇到那样的情况,现在只怕早已被刺客杀死了。这样看来,阿舅也并非完全没有优点,我以后要向阿舅学习这一点。”
张安世怒了,顿时骂道:“我教你这些,是告诉你,身边的人都吹捧你,只有阿舅心疼你,会指出你的缺点,让你对自己有正确认识。没想到你竟这样奚落我。好的很,果然是没有良心的。”
朱瞻基看阿舅真的生气了,缩了缩脖子,再不作声。
张安世道:“以后不要再想这些歪门邪道的事,知道了吗?走吧。”
这几日,大抵都是如此。
走走看看,其他时间,让朱瞻基自己读读书。
有些时候,读书是不必去催逼的,催逼出来的,其实也没有什么效果。
不过此时的朱瞻基,似乎……对于书本中的话,有了更多的理解,不再是照本宣科了。
他现在读书,更多的却是在发现什么之后,急于想从书中寻找答案。
因为眼前所见所闻的事,有太多他无法理解,或者一知半解的事。
因而……此时所催生的,却更像是某种自主意识,甚至他对于书中的一些道理,竟也有了某些评判,会觉得哪一句对,哪一句不对之类的念头。
这和在书堂里读书时完全不一样,在书堂里读书,是博士们决定讲什么,而且讲的往往云里雾里,恨不得要将书的作者当做祖宗一样来看待,而朱瞻基所能做的,只是拼命去死记硬背。
有时,他也会向博士们询问自己的疑惑,可博士们的回答,依旧还是无法让他理解,车轱辘似的,永远都是要做个好皇帝,做了好皇帝,就可以做圣君,要轻徭役,少赋税,要宽仁之类。
可为何要如此,却又不说,只是拼命地引经据典,讲各种的圣人事迹。
于是,读到了最后,朱瞻基脑子里所填充的,永远都是圣人多么厉害。
这好好的读书,最终成了粉丝聚会。
今儿,朱瞻基又来了栖霞。
此时,朱瞻基对小六儿道:“小六儿,你手上的冻疮好了吗?”
“好了不少呢。”小六儿笑嘻嘻地看着朱瞻基。
吃饱喝足,小六儿如今成了朱瞻基在栖霞的跟班。
朱瞻基低头看了看,见小六儿的手还是红肿得吓人,便道:“难怪人们都说,医者了不起,济世救人,原来减缓别人的痛苦,是这样……只是……没人能治你这冻疮,连阿舅也只能拿出缓一缓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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