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看样子,似乎是一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了,顾兴祖只好道:“噢。”
张安世光速撤退。
只是没想到,还未走两步,却被几个穿着鱼服的人截住。
这些人倒是客气,朝张安世行了个礼,才道:“承恩伯,陛下有请。”
张安世抵达那一处茶肆的时候,朱棣依旧倚窗而坐。
他的手里正拿着一部书。
花了三两银子买来的,朱棣都觉得有些心疼。
朱棣看着里头的东西,脑壳疼。
尤其是那翻一页,便几乎报废一页的玩法,让他大感震惊。
至于什么欲知后事如何,欢迎订购,连朱棣都觉得忍不了了。
好在当朱棣想到自己好像不是读书人啊,于是心情稍稍有了改变,咧嘴……乐了。
只是在此时,朱棣翻到了书皮的最后,却发现在这里,竟还有一行平时大家容易忽视的小字。
“余于甲申永乐二年正月,幸得一梦,梦中见孔子,子曰:吾弟子三千,方始光大儒门,所谓求仁者仁也,吾见汝骨骼清奇,乃可造之材也,今授汝八股之术,令尔传教四方……”
朱棣看的眼睛都直了。
说实话,他有点将信将疑。
孔夫子居然给张安世托梦?
以朱棣对张安世的为人,大抵是不相信这扯淡玩意的。
可细细一想,这天底下,谁敢大胆到说孔夫子给自己托梦啊,也不怕那至圣先师在天有灵,一道雷给他劈了。
说起来,挟托梦之说者数不胜数,那些狂悖的读书人,更是谁都敢消遣,唯独不敢消遣孔夫子。
再者,若是不托梦,这张安世哪里来的这样八股笔谈?这八股笔谈能教读书人争先抢购,真是张安世自己领悟出来的?
朱棣心里惊疑,便见张安世兴冲冲地往他徐步走来,到了跟前,规规矩矩地给他行了个礼。
他抬头颔首:“坐。”
张安世落座。
朱棣指了指这书道:“你做的好买卖,一部书竟三两银子。”
张安世苦笑着低声道:“陛下,臣也没有办法啊,陛下可知道这印刷的成本有多高。”
朱棣冷笑:“只印刷……此等劣纸,成本也高吗?”
张安世道:“陛下,问题就在这劣纸上,要在这等连草纸都不如的玩意上印刷,对油墨和雕版的技艺需求极高,而且短时间内印刷这么多份,还得给印刷的作坊加钱,臣为了印此书,与印刷作坊一道,提升了数道工艺,单单这八万部书,加上印刷、运输、还有给书铺的让利,就耗费了臣近万两银子的成本,臣是砸锅卖铁啊。”
朱棣道:“近万两银子,八万部书,一本三两,岂不是二十四万?”
张安世微笑道:“陛下算错了。”
朱棣不解地看着他:“嗯?”
张安世道:“后头还有几千本,臣不打算光卖了,为了让大家沾一点会元的喜气,臣打算让会元签名售书,一本十两。”
朱棣:“……”
朱棣愣了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那这不是抢吗?”
张安世道:“臣卖的是书,是知识,是学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臣区区这点银子,就把黄金屋和颜如玉卖给了读书人,臣觉得自己是在做善事。”
朱棣:“……”
张安世兴奋地接着道:“臣现在正打算加印呢,这书如此热销,臣也没有想到,可见我大明文风鼎盛,军民百姓求知若渴,这都是陛下文治武功的缘故啊。所以臣想趁着来年开春的时候,争取将销量突破至三十万,臣觉得可以做到。”
朱棣听罢,也禁不住振奋:“来年开春?”
张安世立马就道:“对,到了来年开春,就要乡试了,乡试之后,还有各省的院试,以及各县的童子试,臣细细思量着,第二版最好在院试开售之前半个月左右发售。”
“这个时候,恰好距离考试不远,大家都要急着温习功课,若是有人想起歪心思,去誊抄别人的书,肯定来不及。所以臣预料,为了最快得到第二版书,大家只能争先拿着第一版,如此便失去了抢购的资格。”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这第二版,你又想挣多少?”
张安世委屈地道:“陛下,知识是无价的。”
朱棣心里火热:“这买卖……是你家的?”
张安世道:“是咱们商行的呀,大家一起发财。”
朱棣本来还想骂他良心被狗吃了,为了银子脸都不要了。
此时一听,他顿时龙精虎猛,双眼放光。
虎躯一震,他道:“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你说的对,朕思来想去,这读书人买书,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这书……嗯……除了纸张劣等了一些,字也少了一些,可都是真知灼见,那些读书人买了,哪怕对他们的点悟,那也是受益无穷,岂是区区几两银子可以衡量。”
张安世乐呵呵地笑道:“陛下谬赞。”
朱棣道:“哎,早知这样,你价格可以订再高一些,五两银子最好。”
张安世心里发出感慨,却忙道:“陛下,臣心善,见不得读书人们多掏银子。”
“也罢。”朱棣道:“朕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读书人的事,朕也不懂。”
正说着,外头的街上有人嚎叫:“这张安世他不要脸,他竟伪称是孔圣人托梦给他,至圣先师何等圣贤,他也有脸说的出口,真是教人作呕。”
于是许多人又纷纷骂:“侮辱圣贤,罪该万死。”
“我与张贼不共戴天。”
张安世眨眨眼,有点委屈。
朱棣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人和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人家读书人是真的花了钱,还被张安世一个孔圣人托梦摁在脑袋上,自己的至圣先师,都被这小子拿出来当做增加销量的工具人。
可对朱棣而言,却不一样,他所想的是,张安世为了给朕挣钱,真是脸都不要了。
如此一想,这感受当然大大的不同。
朱棣指了指书皮后头:“圣人当真托梦给你?”
“好像是做过。”张安世道:“得了此梦,我脑子好像开了窍,不过……具体细节记不清了。”
这玩意牛逼之处就在于,他没办法证伪,你一口咬死,就是做梦了,别人能拿你怎么滴吧。
当然,绝大多数人肯定是不信的,可总会有人相信。
只要有人相信,那么以后就有更多操作空间了。
张安世对于至圣先师是尊敬的,只是对后世的腐儒,却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这些人垄断学问,拿学问来当做求取荣华富贵的敲门砖,转过头,却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清高模样,至于他们口里的孔圣人,其实也不过是他们的招牌而已,倘若孔子泉下有知,晓得后头有人拿着自己的招牌干的这些事,只怕棺材板都按不住。
既然他们可以拿孔圣人做招牌,这孔圣人又没注册商标,我张安世咋就不可以?
允许你们薅孔圣人羊毛,我张安世薅不得?
正说着……
却见隔壁座上,几个人也在窃窃私语。
就在朱棣和张安世沉默之际,便听两个茶客低声议论:“那张安世倒是真了不得,竟真教出了一个会元,如今……他这书真是卖的万人空巷,不知道能挣多少。”
另一人道:“此人真掉钱眼里去了,我还听闻啊,他在栖霞那儿,更是凶残至极,残害百姓,杀人如麻……”
“嘘,慎言。”
朱棣听罢,微微皱眉。
张安世低声道:“陛下,这些人搬弄是非,造谣生事……”
朱棣沉默片刻,勉强地点了点头,道:“有时候行事不要轻浮,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一再提倡民脂民膏,这百姓是你的衣食父母,以后要谨记。”
说着,朱棣便站了起来,天色不早了,他还要赶回去。
托梦的事,是读书人骂的最厉害的。
所谓敬鬼神而远之,读书人才不会上张安世的当。
不过……却也难免有人在想,这张安世将八股剖析的如此通透,这个人渣一般的人物,怎能对八股如此精通?
这显然解释不通,莫非当真有天人感应?
张安世没理会这么多,他们爱咋想就咋想,不过这时候,张安世却被国子监祭酒胡俨叫了去。
见到张安世,胡俨便立马板着脸道:“这几日,有许多人要入国子学读书,指明了要进正义堂。”
张安世从容地道:“一直以来都是胡公关心和爱护我……”
胡俨冷着脸道:“我们在谈公事。”
张安世便道:“下官以为,正所谓孔子三千弟子,有教无类。”
胡俨胡子乱颤,很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那是孔圣人,莫非你也要做圣人吗?”
张安世道:“我一直想做至圣先师那样的人。”
胡俨:“……”
胡俨发现,跟张安世说话,一定不能带有任何的感情,一旦你有了情绪,你就认输了。
于是,他深呼吸,调整了心态,才道:“只不过……老夫在想……这样很不妥。”
“不妥?”
胡俨道:“国子监诸学,学风严谨,此番要入学的,多为荫生……”
所谓荫生,其实就是勋臣和官宦子弟,这些人大多都不怎么成器。
胡俨顿了顿,又道:“只怕一下子来这么多人,要坏了学风。”
“胡公想怎么样做就怎样做好了。”张安世对此倒是无所谓:“其实这博士,我也不是很想干,教书育人太累了,我现在更加专心著书立说。”
胡俨:“……”
胡俨差点破防,在读书人里头,著书立说是很神圣的事,可显然到了张安世嘴边,好像更像是一门生意。
胡俨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老夫思来想去,此事自当上奏朝廷,恳请陛下圣裁。张博士,老夫来问你,你那圣人托梦,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就做了一个梦,我也觉得很蹊跷,为啥我会梦见孔圣人,或许……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或许也不能当真。”
胡俨道:“既是做梦,又为何广而告之,惹得天下人侧目。”
张安世道:“我做了梦,便写上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时候,胡俨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而后他叹了口气,某种程度而言,他突然发现自己很佩服张安世。
这家伙……很能来事,只是……他总感觉张安世的道德水平好像不太高。
于是乎,胡俨端起茶盏,叹道:“你是太子妻弟,要谨言慎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可知道,一旦教人盯上,不会有你好果子吃。”
张安世却只是道:“受教了。”
他能感受到胡俨身上的别扭,一方面,是很讨厌,你不要过来。
另一方面,却又隐隐有几分师者或者前辈对晚辈的一些提醒和爱护。
见张安世回答的不咸不淡,胡俨继续道:“你是外戚出身,陛下似对你也颇为宠信,越是这个时候,就越需如履薄冰,你可能将读书人不当一回事,可张安世啊,你想想看,自有读书人以来……”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后头的话可能会有一些犯忌讳,细细思之之后,才婉转的道:“自有读书人以来,神器更易,千百年不知几人称王,几人为帝,可读书人……还是读书人……”
胡俨叹了口气:“这些话,本不该和你说,只是想告诉你,唐宋时的世族,能延续迄今且还有族望者,可有勋臣之后吗?张安世,你年轻尚轻,有些事,不是表面这样简单。”
张安世想了想:“可学生难道不是读书人吗?”
胡俨失笑,随即道:“好啦,好啦,老夫要头痛的事多了,没工夫和你在此胡搅蛮缠,你自己好生思量。”
张安世悻悻然退出去。
不过胡俨的话,他是不服气的。
什么叫做家族延续,所谓家族延续,不就是谁来做皇帝我跪谁吗?这有什么好吹嘘的?
只是在此时,朝中却有一场大讨论已经展开。
百官觐见,所议的事国子学之事。
从前国子学里,荫生很少来进学,有的人只是名义上挂一个监生的名义,可现在……因为一个顾兴祖,却有许多人纷纷要塞人进去了。
胡俨上奏,尽言国子监无力容纳这么多荫生。
这是最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光大了国子监,让国子监重回太祖高皇帝时期景气的,恰恰是最不像博士的张安世。
围绕着这一点,百官几乎是一面倒的认为这样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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