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世巅锋
她一面恼恨两个仆妇忘恩负义,应该好好教训一番;一面却又觉得和这等俗人争辩,只会拉低自己的格调——另外,她其实也担心自己出面如果还是控制不住场面,以后就彻底辖制不住这两个仆妇了。
“阿弥陀佛~”
思前想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按兵不动,跪在佛像前喃喃自语道:“弟子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竟要沦落至此?”
佛祖自然不会作答,但妙玉心中隐隐却有个答案: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呈口舌之快,当着宝玉的面臧否宁国府,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但她却拒绝承认这是个错误——明明自己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阿弥陀佛~”
于是妙玉再次口宣佛号,自我暗示道:“这必是世尊给弟子的考验,再坚持坚持,坚持到……自然一切皆都恢复如初。”
她心中所期盼的,自然是家中尽快寄来银子,可又嫌弃这事儿沾了铜臭,故此竟不肯宣之于口。
这时静仪气咻咻的进来,禀报道:“师姐,那两个老货一文钱都没带回来,明儿也未必就能有什么进项——米面柴火倒还勉强能撑几日,就是熏香的钱有些不凑手,您看……”
“不成!”
妙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直接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急道:“若没了驱虫的熏香,这地方我是一日也待不下的!”
“可是……”
静仪小脸一垮,支吾道:“那要不、要不、要不……”
连着‘要不’了三声,她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盖因她虽然比起两个仆妇空手而归,却也并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赚来主仆几个的挑费。
妙玉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且随我回屋再找找,看还有什么可用的物件吧。”
说着,便带静仪回了充当卧室的偏殿。
主仆两个翻箱倒柜的好一番搜罗,总算又找出了两件还算体面的衣服,妙玉又从贴身小衣上绞下三颗珊瑚石的扣子,让静仪一并捧去当铺里典卖。
静仪出了胡同,朝北走了没多远就到了一家名为‘恒舒典’的当铺,虽然只在紫金街寄居了半个多月,但静仪却已经是这家当铺的老主顾了。
进门后轻车熟路的把衣服、扣子,从栏杆下的洞口塞进去,不多时就听里面抑扬顿挫的道:“脱线断丝、水洗掉色破衣裳两件儿,光板有洞的烂扣子三颗~!”
“那就是素白的!”
静仪虽然知道这是当铺压价的惯例,却还是忍不住争辩道:“再说了,你们家的扣子难道是不打眼儿的?”
那朝奉隔着栏杆居高临下的看了静仪一眼,淡淡的问:“三两银子,当不当?”
“你怎么不去抢?!这两件衣服那件没十两银子拿的下来?还有这扣子……”
静仪愈发气的跳脚,上回典卖东西的时候,这朝奉虽也是横挑竖拣的找毛病,可出的价钱却还算公道,而这次的价格却简直是离谱。
“那您先去别处瞧瞧。”
那朝奉却二话不说,把东西又从洞口退了回去:“但凡有比这价格高的,您回来啐我就是!”
“呸,我还懒得来呢!”
静仪怒抓起衣服扣子,怒冲冲的夺门而去。
旁边默默擦柜台的学徒,追出门往外探头张望了一眼,回屋犹豫道:“掌柜的,这……这东西三两银子有些过了吧?这万一她在别处……”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朝奉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果不其然。
半个时辰后,就在‘恒舒典’即将打烊的当口,静仪又默默的走了进来,把衣服扣子从洞口塞了进去。
朝奉好整以暇的看了几眼,扬声问:“二两八钱银子,当不当?”
“你!”
静仪怒道:“方才不还说是三两银子?!”
朝奉立刻作势要把东西还回去,嘴里依旧是那套词儿:“要不您再去别处转转,要有比这价高的,您回来啐我……”
“当了!”
静仪紧咬银牙打断了朝奉的套话。
那朝奉立刻吩咐学徒给静仪称了银子,然后满面堆笑的目送其出门。
那学徒在一旁看的咋舌,这时候忍不住上前翻来覆去看那衣服扣子,最后挠头道:“掌柜的,我怎么瞧这些东西最少也能当十五两?这到底是哪儿有问题,我怎么就瞧不出来呢?”
“呵呵。”
朝奉微微一笑:“东西没毛病,人有问题。”
学徒以为自己抓到了重点,恍然道:“您是说这是贼赃?”
“要是贼赃,起码也能值五两。”
朝奉冷笑:“这小尼姑是得罪贵人了!实话不瞒你,这附近的当铺都得了知会,越是离得远越要狠狠压她的价,她不卖咱们,还能卖给谁?”
说着,又把那衣服扣子用包袱裹起来,隔着栅栏递给学徒:“把这东西送到焦府去。”
“哪个焦府?”
“自然是工部司务厅主事焦大人的府上。”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最近总挨骂的那个!”
学徒一脸亢奋:“外面都说他是国贼来着,那这小尼姑该不会是什么忠良之后吧?就像戏里演的那什么、什么孤儿来着?”
“赵氏孤儿。”
朝奉给他解了惑,旋即催促道:“快把东西送去吧。”
那学徒答应一声,拎着东西匆匆去了。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那学徒就小跑着赶了回来,见朝奉还在伏案书写什么,便笑道:“掌柜的,东西我已经送过去了,您看还有什么要做的?”
说话间满眼希冀,只盼着朝奉说一声‘无事’,也好早些上板歇息。
却听朝奉头也不抬的吩咐道:“你出去,从外面把门带上就成。”
“哎。”
学徒脆生应了,正要往外走,忽又觉得不对,愕然回头望向朝奉:“掌柜的,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被辞退了,趁天还没黑早些回家吧。”
“为什么?!”
“为什么?”
朝奉指着门外牌匾问:“咱们恒舒典的东家是谁?”
“紫薇舍人薛家啊,这小的还不能知道?”
“薛家太太大爷如今在何处?”
“荣国府啊,您一天说八遍!”
“这焦大爷如今又在何处?”
“好像、好像也是在荣国府,报纸上说的……”
“哼~”
朝奉嗤鼻一声:“这不就结了?咱们这一行不打馋的不打懒的,专打不开眼的!焦大爷的事儿你也敢胡乱议论,我若不辞了你,日后岂不要受你牵连?!”
第四百一十七章 天下先、利弊
一晃又是两日。
被焦顺刻意煽动的起来舆情,在此期间堪称是一日千里,朝野间无数官民主动入局,其中又以国子监和云麓书院的学生为甚。
这两家一个是当朝最高官办学府,另一个则是民办书院中的翘楚,平时就有文人相轻的毛病,借着这次的舆论风暴干脆较起劲儿来。
今儿国子监有人要求当堂释放周隆,明儿云麓书院就有人呼吁彻查国贼焦顺;上午云麓书院有人疾呼解散工学,下午国子监就有人痛陈新政之弊,表示再不罢黜新政国将不国。
若在平时,这样毫无根据的情绪输出,只怕早被双方师长叫停了。
但这次却是个特例,双方的师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暗地里纵容,甚至是主动推波助澜。
于是双方的调门是一日三变节节高升!
结果还真就有不少老百姓受其蛊惑,以为焦顺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堪称是当朝的赵高秦桧,而被其构陷的周隆自然就是大大的忠良了。
受这些反馈鼓舞,国子监和云麓书院的学生都觉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时候了,于是不约而同的决定要在七月二十日上午,去大理寺堵门示威。
消息传到大理寺,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少卿柳芳先就乱了方寸。
他如同拉磨的驴子一样,在偏厅里足足转了百十圈,也没想到有什么破局的法子,于是只好把球踢给了两位同审:“二位,这明儿一早就要摆破靴阵了,你们也别干看着,赶紧拿个主意啊!”
“拿什么主意?”
闫俊辰苦笑摇头:“此案是非曲直一目了然,全无居中转圜的余地,何况又有那焦顺随时奏报——倘若非要偏袒周隆,一旦陛下责问起来,你我该当如何自处?可若据实奏报的话,明儿那些学生要诛除的国贼,只怕就要多上三个了。”
柳芳原本只是隐隐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听闫俊辰这一剖析,倒愈发的乱了方寸。
又是跺脚又是叹气的,肉眼可见的就老了三年。
“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时许良忽然起身道:“若据实奏报,只怕我等俱都要身败名裂,届时纵然陛下满意,我等又如何能久居朝中?”
顿了顿,又道:“何况皇上要的可不是区区一个周隆,而是要咱们查出幕后主使——若真有幕后主使还好,倘若并无其人,难道咱们还要大兴冤狱不成?”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今之计,也只有先以冤案上奏,方能保全我等的体面!”
他先前一直在和稀泥充当和事老,却不想关键时刻倒比柳芳、闫俊辰更有决断。
闫俊辰很快也附和道:“许侍郎所言极是,如今外面声势正烈,彼辈少年人都有拨乱反正的勇气,我等居于庙堂之上,更理应为天下先!”
他二人异口同声,前者说的实际,后者冠冕堂皇,柳芳在一旁却仍是举棋不定,迟疑道:“这、这算不算是欺君之罪?”
“不然!”
许良这些日子也早摸透了柳芳的脾性,当下一脸正气的道:“你我这是犯言直谏,以如今之局势,事后传扬出去,便被誉为当世魏玄成、海刚峰,也未尝可知。”
柳芳听得魏征、海瑞之名,当下了两眼精光之冒,显是大为意动。
一旁的闫俊辰又道:“何况我等既为天下先,朝中诸公难道还能坐视不理?届时众怒之下,陛下虽是万乘之尊,怕也不好一意孤行。”
这下柳芳终于也做出了决定,扼腕叹道:“罢罢罢,如今纲常沦丧,我辈读书人拨乱反正义不容辞,又岂能顾及个人荣辱?”
许良和闫俊辰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问:“那就升堂?”
“升堂!”
柳芳振臂高呼。
……
彼时焦顺正端坐在大堂一角,看似在翻阅公文,实则是拿着几张画像在仔细辨认。
这些都是明天要带头冲锋的学生领袖,其中只有一个是被倪二拉下水的——就是那个上演了苦肉计的云麓书院学生。
没办法,书院看似与世隔绝,实则却是个缩小版的名利场,能在里间混的风生水起的,有几个是寒门子弟?何况那些能脱颖而出的寒门子弟,大多也都不是见钱眼开的主儿。
能安插上这么个钉子,就已经是撞了大运。
焦顺一面仔细辨认学生领袖,一面想着如何能把这枚钉子捧到更高的位置——届时他自由落体摔的越惨,自然也就越能打击士人的气焰。
同时,焦顺又忍不住抬手去挠肩膀。
前两日王熙凤咬的牙印,如今已经已经结痂了,痒痒的令人甚是难熬。
就在焦顺的脑回路,不可阻止的顺着肩头的结痂,朝着当日不可描述的战局漂移时,忽然就见外面哗啦啦进来一堆衙役,摆牌子的摆牌子,整理签筒的整理签筒,显然是又要升堂问案了。
焦顺见状眉头就是一皱,升堂问案他这些天早就见怪不怪了,可问题是学生要来闹事的事情,刚传到大理寺,三位主审官就急着要升堂……
怎么看都有些山雨欲来的味道。
他暗自提高了警惕,结果等到堂审时果不其然的发现了异样。
三位主审官的问话套路大致上还是那些,一味的想从程序正义上找问题,可语气、态度,却都有明显的变化。
尤其是他们再不像以前那样,反反复复的追问同一个问题,而是采取了快刀斩乱麻的做法,即便陈万三、李庆不回答,他们也不会纠缠,而是直接进入了下一个问题。
这是……
焦顺略一琢磨,就猜到三位堂官打的是什么主意了,这摆明了是想壮士断腕,宁肯得罪皇帝也要确保自己的立场。
不过这也早在焦顺的预案当中,他不慌不忙旁听了整场,直到三位堂官想要草草收场的时候,才突然起身道:“三位大人,下官有一事想要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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