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世巅锋
把不该有的幻想统统驱逐出脑海,她正要喊丫鬟送热毛巾来,好给绯红的双颊降一降温,就听外面禀报说是宝钗到了。
薛姨妈忙把那木雕放回原处,虽然这东西已经过了明路,但她还是不想让女儿瞧见,更不想让女儿再说出那样羞人的话来。
不多时,薛宝钗从外间进来,见薛姨妈脸上红扑扑的,目光也躲躲藏藏,只当母亲又在追忆与父亲的过往,便笑着打趣道:“妈妈若爱那木雕,就摆在明面上又如何?何苦还专程放回箱子里。”
薛姨妈没想到紧躲慢躲还是难逃一劫,生怕女儿还有下文,忙主动岔开话题,把贾政有意轰走焦顺的事情说了——当然,关于王夫人和焦顺的风言风语,她都用春秋笔法给删减掉了。
宝钗也不是没听出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但见母亲极力隐瞒,也就没有追问详情。
但她却郑重的指出:“那些文章我方才恰巧看过,事情只怕没有姨丈想的那么简单。”
“这是何意?”
薛姨妈诧异。
“嗯……”
宝钗用团扇掩住半边樱桃,犹豫道:“如今我还没有十成把握,好在老太太稳重,并没有应下这事儿,所以咱们也用不着急于一时,且等我探查明白了,再禀给妈妈不迟。”
不同于几位闺中姐妹,宝钗对于外界的事情一向十分关注,每逢整日子都是要派人采买报纸的。
昨儿因为倪二把附近的报纸都包圆了,所以今儿才看到了那几份报纸。
她对黛玉、湘云、探春的文风何其熟悉?且又知道三人最近一直都在暗中筹划什么,所以立刻就想到这很有可能是焦顺的反间计!
原本宝钗无意深究此事,可听完母亲方才的话,却是不问不行了——倘若这真是出自焦顺之手,姨丈却因此起意要赶走焦顺,这岂不是自摆乌龙?
薛姨妈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女儿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故此也没多问,只交代宝钗千万留神,不要把事情传到焦顺耳中,平白闹的双方反目。
“妈妈放心。”
宝钗莞尔笑道:“且不说我怎会如此不谨慎,退一步讲,就算事情传入焦大哥耳中,他现今只怕也不会表露分毫。”
母女两个又闲聊了几句,宝钗急着去验证心中猜想,便告辞出了清堂茅舍。
薛姨妈一人独坐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拿出木雕来摩挲端详——如今女儿时不时就提起此物,自己到底还要不要物归原主?物归原主之后又该如何解释?
……
潇湘馆。
因实在放心不下后续发展,一大早史湘云和贾探春就不约而同的登门,催着林黛玉前去打探最新情况。
黛玉无奈,只得又跑了趟焦家,陪着邢岫烟说了会儿闲话,又逗弄了一会儿没满月的小侄女。
等回到潇湘馆时,湘云和探春早都等得急了,一左一右把她夹在当中,不住的催问。
“你们两个没良心的!”
林黛玉故意拿乔道:“我跑这一遭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说千恩万谢,总也该让我先喝口水喘喘气吧?”
湘云立刻倒了杯水放到她手旁,然后再次催促道:“水在这里,你边说话边喘气就是。”
“哼~这还没过门呢……”
“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们可就要动手了!”
姐妹三人笑闹了一阵子,林黛玉才道:“果然被三妹妹料中了,昨儿那些报纸都是焦大哥让人买走的,为的是在国子监、翰林院、督察院、以及各大书院免费发送。”
“我就知道!”
探春见自己料中了焦顺的后手,不禁与有荣焉,正要在说些什么,却听外面禀报,说是宝钗来了。
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毕竟宝钗和黛玉一直不睦,林黛玉从不主动去蘅芜院,宝钗也极少单独踏足潇湘馆。
不过人既来了,总还是要迎一迎的。
于是三人忙把摆了满桌报纸藏起来,然后一起迎了出去。
林黛玉作为地主,自然是头一个开口:“宝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语气不咸不淡,又透着疏离。
虽然事到如今她已经彻底斩断了和宝玉的孽缘,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坦然面对宝钗——林妹妹的小心眼,可也是出了名的。
面对她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薛宝钗面上却是愈发和煦亲热,用团扇掩了樱桃笑道:“七月半没看到魑魅魍魉,我还有些遗憾,不想一早上竟就在报纸上瞧见了——你们瞧见没?”
说着,她摆摆手示意莺儿带头退下。
黛玉三人闻言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忙让大丫鬟们退了出去。
然后与宝钗最相熟的史湘云,就强笑道:“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人想看魑魅魍魉的?”
她刻意不提‘报纸’二字,自然是想蒙混过关。
但宝钗察言观色之下,却已经得出了答案的,当下伸手在湘云脸上轻轻掐了一把,佯怒道:“你们还想哄我?难道当我是外面那些不识货的?”
说着,又转向了贾探春:“不想这回是三妹妹夺了魁首,那几句针砭荡气回肠,亏你也能想的出来——只是这秋斋主人四字,着实有些过于明显了。”
三人见她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只能认下。
而探春得了她的称赞,忍不住暗暗窃喜,毕竟她一直都钦佩薛宝钗的才学情商。
但她也知道自己这回是胜之不武,之所以能压过黛玉、湘云一头,其实是因为倾注了更多的真情实感——也正因为倾注了这许多负面情绪,她如今对焦顺的恨意倒又无形间降低了不少。
却说史湘云将由来始末告知宝钗后,又撒娇耍赖的逼着她立誓绝不外传。
等宝钗发了誓,湘云立刻拍手笑道:“好了、好了,这回咱们魑魅魍魉可就凑齐了!往后再要给焦大哥写文章,也算上姐姐一个!”
“呸~”
宝钗笑骂:“我只答应帮你们保守秘密,几曾答应要跟你们一起弄鬼?”
湘云和探春上前一通夹缠,闹的宝钗抵受不过,只得再次答应了她们。
其实宝钗心下也早有些意动,毕竟眼见几个妹妹都参与到这等朝廷大事当中,向来自恃才华的她又何尝不想一试身手?
女人考不得科举,若能在报纸上技压群雄,岂不也算是蟾宫折桂了?
不过……
自己既立誓不能外传,该找个什么理由劝说姨妈和老太太,否决掉姨丈的不智提议呢?
“不好了、不好了!”
正苦思对策,忽听外面丫鬟们大惊小怪的嚷道:“兰哥儿在学校让人给欺负了,听说险些都闹出人命呢!”
第四百零八章 脱缰
焦顺是傍晚散衙后,才听说了贾兰在学校里与人殴斗的事儿,又听说还和自己脱不开干系,于是忙摆明车马前去探视,顺带询问前后因果。
稻香村里。
贾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但李纨的情绪倒还算稳定。
因为真正受了伤的其实是两个陪读书童,乱战中贾兰身上虽也被招呼了几下,可到底对方还是顾及他的身份背景,没敢对他下狠手。
而事情的起因,正是焦顺在学堂里免费散播的那些报纸,仰赖于黛玉、湘云、探春的精彩文章,尊士抑工的思潮迅速在年轻学子当中蔓延开来。
有几个人也不知是为了出风头,还是出于旁的什么缘故,缠着贾兰冷嘲热讽,贾兰倒还忍得住,两个陪读的书童却不干了。
焦顺当初刚开始做官时,荣宁二府的奴仆圈大都以羡慕嫉妒恨居多,但随着焦顺在官场展露头角,甚至攀上了保宁侯这样的亲家,中下层的奴仆将其当成偶像的就越来越多了。
这两个书童也不例外。
如今听说自己的‘偶像’被人当面侮辱,连小主人也跟着受了嘲讽,如何肯善罢甘休?
于是和那些学生当堂口角起来,继而发展成了斗殴,又因寡不敌众受了伤。
其实到这一阶段,贾兰虽有些气恼,但更多还是无奈,觉得自己是受了无妄之灾——毕竟他哪里知道,焦顺如今算他半个老子,四舍五入就相当于亲爹。
真正让贾兰难以接受的是,当值的教习明显偏袒对方不说,等到贾琏带着人找过去时,竟还当众摆出一副不畏强权秉公执法的嘴脸,博得了在场师生的一致好评。
更让贾兰难以接受的是,许多师生并非是被蒙在了鼓里,而是在明知道前因后果的情况下,坚定的站在了不占理的那一方。
这让向来仰慕书院教习,将其当成是楷模的贾兰有些三观崩碎,故此身上虽没什么损伤,回来之后却是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却说讲前因后果讲清楚之后,李纨反还宽慰起了焦顺,让他不必挂心此事,前阵子贾兰对书院里教的一切,几乎达到了盲听盲信的程度,如今倒正好让他趁机领悟听其言还要观其行的道理。
当着外人的面,焦顺倒也没说别的,只把买来的补品留下,又细问了那几个闹事学生的名姓家世。
等转回头,他就找来了倪二,让倪二试着接触这几个人,唆使他们率众闹事,并尽量利用各种手段,留下对方收钱办事的证据。
而送走倪二之后。
焦顺就独自陷入了沉思当中,贾兰这事儿是个意外,但也从侧面印证了他煽动舆论的法子十分奏效,才短短两天就已经激起了师生们的冲动情绪。
不过……
既有这一桩意外,会不会还有别的意外发生?
虽然他吸取上回的经验教训,特意安排了刘长有和工读生头名杨洪庆,时刻关注工读生们的动向,可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
学堂里因那几篇文章闹的沸沸扬扬。
工厂里其实也不遑多让,虽然工人们大多不识字,或者只是粗通文墨,可也正因如此,他们得到的消息往往是经过加工的二手消息,其中添油加醋的地方极多,煽动性也比原版更甚。
譬如:大理寺非但要包庇姓周的官员,还要治两个工读生的罪;非但要治两位工读生的罪,甚至连工部的焦大人都不肯放过,而焦大人弄出来工学、工读生,自然也都要被斩草除根!
甚至还传出了,读书人为了堵死匠人做官的门路,准备裁撤掉所有官办工坊的说辞,一时闹的人心惶惶。
而作为事发地的东便门钢铁厂,无疑更是谣言满天飞。
却说这日傍晚。
纠察队大院正中的广场上,往昔壮丁们一颗汗珠摔八瓣的地方,如今却摆开了一桌酒菜,以孙铭腾为首的三个组长鼎足而坐,边推杯换盏边骂骂咧咧。
如今两个副队长被羁押在大理寺,军代表又向来不管事,参加复试的壮丁们都放了羊,只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但三个组长——尤其是孙铭腾,却不甘心就此散伙,依旧执拗的守在纠察大院里,每日拉着另外两个组长借酒浇愁。
也不怪孙铭腾心有不甘牢骚满腹,原本进这纠察大队,他也是存了好风凭借力的心思,谁成想正经的好处还没捞着半点,竟连舅舅朱涛都给折进去了。
若这纠察队再像传闻当中那样,直接被朝廷解散掉,那他可真就是前途无亮了。
而另外两个组长虽不似他这般愁苦,可说起这事儿来也都是义愤填膺。
“这特娘的凭什么?!”
借着酒劲儿,孙铭腾左手边的二组长忍不住抱怨道:“读书的当兵的都能做官,咱们做工的怎么就不能当官了?那戏词里不是都唱了:军人打仗到边关,匠人纺织在家园,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儿干,这将士们才能有这兵甲穿,你要不相信(哪),请往身上看……”
“得得得!”
孙铭腾忙打断了他句句跑调的唱词,哂笑道:“你这还不是工戏里唱的?人家读书人早说了,工戏都是淫词艳曲伤风败俗的玩意儿!咱们造出来的东西也一样,都是特娘的奇巧淫技!”
说着,他一口闷干了杯中酒,正要再斟满时,三组长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直把酒壶震起老高。
“特娘的!”
只听三组长愤愤不平的骂道:“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那怎么洋鬼子的铁甲舰打到天津卫时,不见他们拿嘴给喷回去?!这特娘真打起来,靠的还不是咱们造出来的枪炮?!”
“你跟我说这有什么用?”
孙铭腾嗤鼻:“那些读书人才不管你这个,人家早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做工的就该当一辈子下等人,子子孙孙给人家当牛做马,要不然人家就往死里整你!莫说是你我了,就焦大人那样有皇帝当靠山的,还不是被人家在报纸上指着鼻子骂?”
他这阴阳怪气的,听着更是让两个组长窝火。
二组长夹了一筷子猪头肉,咬牙切齿的咀嚼了几下,便用力吞下了肚,愤然道:“照这么说,咱们就活该受着不成?那特娘还勤个屁的工,照我说往后大家伙都糊弄事儿得了,到时候造不出枪炮来,就特娘让当兵的把那些读书人当枪炮用,看他们拿舌头怎么喷死洋鬼子!”
不想孙铭腾却道:“你别说,还真没准儿能喷死,比枪炮喷死的都多。”
“这话怎么说?”
两个组长都有些不敢置信。
“报纸上说呗!”
孙铭腾拿筷子一敲桌子,冷笑道:“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到时候直接报个大捷,就说是喷死洋鬼子成千上万,连那铁甲舰都被他们用舌头舔漏了!”
两个组长闻言一阵哄笑。
不过三人很快就又陷入了愁云惨淡牢骚满腹的情绪当中。
而这一幕并不只出现在钢铁厂纠察大队里,京城各大工坊也都不乏类似的言论,甚至还有些更激进的。
毕竟这事儿不仅仅是涉及自身,还关乎到子子孙孙的未来,而国人又一贯的望子成龙,自己再怎么苦难也还能忍受,但要说断了子子孙孙的前程,却如何能不心怀怨怼?
眼见天色渐晚。
三人却谈兴正浓,于是便有人去屋里拿了盏煤油灯出来照亮。
孙铭腾眼瞧着二组长用火镰点燃了灯芯,又忍不住嘟囔道:“这东西是个好东西,可特娘却便宜了那些酸丁,听说那些没钱的酸丁,晚上都靠这东西读书呢!”
“所以照我说,咱们就该特娘的糊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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