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朱浩回答:“我去了西山。”
“为何要去西山?”
杨慎皱眉。
如果说朱浩是为皇帝做事,那朱浩跑西山又有什么目的?那儿不是采煤、挖煤的地方吗?关一个状元出身的文官什么事?
难道是被暗中发配去干苦役了?
朱浩无奈地道:“有时候一些事不是我能选择的,如今我觉得自己更像是棋子,先前为户部孙尚书所挟,现在又是翰林唐学士,身不由己啊!”
“嗯。”
杨慎点了点头。
对于这一点他是认同的,朱浩应该不是整个事件的主导者,更像是跑腿的,背后另有元凶。
要不然,杨慎实在接受不了自己一直被朱浩蒙在鼓里,就像是个傻子。
杨慎道:“所以说,你晋位为礼部右侍郎,也是有人替你做的选择?”
朱浩笑了笑:“用修兄好像很在意我在为谁做事。”
“哼。”
杨慎现在对朱浩的怀疑非常大,在朱浩面前,他竭力保持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就像一切尽在他掌控中。
朱浩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保持什么立场了……照理说我应该跟翰林院的同僚一道,凡事共同进退,最初我进翰林院时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但结果……却不太理想。”
意思是我刚进翰林院的时候,还不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劝谏皇帝时联名,甚至是当首席发起者,最后落了个被发配到矿场两个月劳动改造的悲惨境地,这些过往还历历在目呢。
总不能说我没照顾你们这班翰林院同僚的感受吧?
“无论如何,不该改变初衷。”
杨慎以教训的口吻道。
朱浩点头:“后来你也看到了,朝中有很多事落到我头上,先是被赶去南京,后是永平府,几趟折腾下来,我以为要风平浪静了,却又有刑部的差事等着我,最后兜兜转转回到翰林院,我的确累了!此时唐先生跟我说,让我当个恶人,朝堂上给君臣之间留下一丝余地,我便照做了。”
杨慎道:“你是想说,追封兴献帝为本生皇考的提议,是唐寅事先给你说好的?”
朱浩摊摊手,没正面回答,意思却很明显——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而后唐先生让我充当一个说客,找你做交易,虽然办成了我却心力交瘁……你以为我为何不出现在翰林院?你觉得此等情况下,翰林院的差事,对我有何意义吗?”朱浩一脸悲哀。
杨慎冷冷道:“那你现在到底为谁做事?”
朱浩道:“自然是为朝廷做事……现在的我算得上是一枚称职的棋子吧!谁让我做事,我都尽量相帮,只是为平衡朝堂关系,结果却众叛亲离……
“不过现在也挺好,突然就被朝廷任命为礼部右侍郎,为朝廷议礼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难道能说我不负责任吗?”
杨慎这次倒没说什么。
“我来只是想告知你一声,唐先生先前找过我,告知再过两天,朝堂上一场有关大礼议的争论,将会进入最后环节,我冒险将此消息告知于你,你认为我的立场如何?”
朱浩显得自己很正直的样子。
但涉及他立场的问题,他就是避而不答。
或者说,他想扮演一个中立派的角色,继续让杨慎摸不清楚他的动机和用意。
“两天后?”
杨慎求证了一下。
朱浩摇头:“具体是哪天,我也不太确定,但估计就是这两天吧。以我所知,陛下已派出锦衣卫,还有东厂的人,在宫门各处设置障碍,防止文臣聚集闹事……我能提醒的也就这么多了。”
杨慎突然一拍书桌,显得很生气。
因为朱浩说的这些,正好把他跟御史言官商议方略给对应上了。
但这并不代表可以防住,无论宫门口是否有锦衣卫或是御林军阻拦,都不妨碍他们去跪谏哭门,但这会让很多只是凭着一股血气前去跪乞哭门的官员产生顾虑,很多胆小怕事的人就会在去或不去的问题上犹豫,对本来铁板一块的文官阵营而言算是一种变相的离间。
杨慎道:“如果文臣聚集,一同跟陛下进言上奏,你不会去,是吗?”
“嗯。”
朱浩毫不犹豫点头,“事到如今,你非要这么问,我也只能如此回答。是的,我不会去!”
“呵呵。”
杨慎眼神中充满了对朱浩的轻蔑。
朱浩道:“其实我也很奇怪,你为何对我所持立场如此关心呢?我本就出身安陆,我早说过我跟陛下相识日久,虽然陛下登基前,我便已通过会试,但我身为安陆籍的进士,难道就没资格为朝廷效命吗?”
朱浩反问杨慎。
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跟皇帝站在对立的立场上?你们不应该想,我跟皇帝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吗?
杨慎冷冷道:“敬道,你们朱家的事,你知晓多少?你可明白,当初兴献帝长子之死与你们朱家有关?”
朱浩道:“此事我还真有所了解,据说兴王一家屡屡遭受朝廷迫害,但我实在搞不清楚,就算兴献帝死了,再或是他长子也死了,满门灭绝,难道大行宪宗皇帝几位皇子中就不能有人诞子?谋杀藩王意义何在?难道就不能是有人为了向朝廷邀功,故意这么说?”
“你……”
杨慎被问住了。
朱家参与谋害朱祐杬长子之事,乍一听合情合理,但经朱浩这一说,又显得很不寻常。
朱浩叹道:“至少我在兴王府中得到了善待,有了读书的机会不说,后来还在时为兴王的兴献帝支持下,考取了功名,但在我赴乡试时,兴献帝过世,我心里非常难过。由始至终,我跟唐先生,还有玉田伯等人的关系都很好,未曾有过嫌隙。”
杨慎越听越奇怪。
朱浩这分明是在说,你们把我当成了兴王府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我其实在兴王府混得很好。
既然如此,那凭什么唐寅能当翰林学士,我就不能做侍读学士兼礼部右侍郎?
“用修兄,你是怪我没有提前跟你说这些吗?其实从我入朝第一天,跟你相识后,我就未曾对你隐瞒过什么吧?”
朱浩一脸冤枉之色。
杨慎仔细回想了下。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从一开始,就是杨廷和跟他说,朱浩可以重用,他也觉得,朱浩以锦衣卫朱家出身的身份,不可能得到当今皇帝的信任,而后他便拉拢朱浩,让朱浩为自己效力。
“我做事素来讲良心,在大礼议问题上,最初我的确认为,陛下不该过于执着,分明是以此等方式打压异己。我不希望朝堂出现混乱,所以才会带头上疏反对。
“但始终,兴献帝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令尊和蒋阁老等人已不在朝,陛下对于议礼之事仍旧无比执着,我虽然理解用修兄还有诸位同僚对抗拒议礼的坚持,但我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在议礼之事上,我无法站在你们一边!”
朱浩讲了一个曲折的故事,把自己摆到了杨慎的对立面。
而且朱浩的故事听起来还很“合理”,甚至让杨慎觉得,朱浩这么做也有几分道理。
“用修兄,我能提醒你的都说了,你要怎么做,也请提前想好,结果如何,就看你们自己争取了!”
朱浩道,“对于陛下的任命,我推辞也推辞过了,但你看到了,陛下想以我为礼部右侍郎参与议礼,背后还有唐先生全力支持,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自小就没了父亲,对于唐先生的吩咐没法忤逆!
“有关议礼之事,请恕朱某人爱莫能助,在此只能先说一声抱歉!祝你们好运!”
说到这儿,朱浩拱拱手,当即便要走。
“站住!”
杨慎把朱浩叫住。
朱浩回头问道:“轮到你来教训我,骂我不守臣子本分,是吗?”
杨慎很气恼。
感觉每一刻都能被朱浩准确算出他心中所想,刚才他的确想骂朱浩,但既然朱浩都这么说了……那他就不能让朱浩“算准”,只得改一种方式来说。
“敬道,你这么做,乃是很没有原则的行为,知道吗?”
杨慎叱骂朱浩的口气,已经算是相当客气了。
朱浩苦笑:“我没有原则?你先告诉我,原则对于我来说是什么?以我兴王府出身,我要是如你所说那般不讲原则,我也不至于会让张秉用地位急速窜升,更不至于被人当棋子随意摆弄和丢弃!
“这几年的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只要安心做好一个臣子便可,至于什么原则……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这里我也要反问你一句,你在跟张公公做交易的时候,可想过自己坚持的原则是什么?”
第975章 他尽力了
杨慎都快气炸了。
平时都是我教训人,你今天居然上门来教训我?
信不信把你……
杨慎正要喝斥一番,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朱浩的话,并不单纯是在讽刺,更多是在“恐吓”。
“你知道我跟张公公见过?”杨慎皱眉。
朱浩道:“这是什么秘密吗?用修兄,你放宽心吧,只要你在议礼事上固执己见,就算有人曝光出来,也没人会相信。你当是谁跟唐先生争取,让张公公在跟你谈条件的时候,不提及你原则的变化?”
“你说什么?”
杨慎眉头紧锁。
杨慎自己也很奇怪,皇帝那边要送他个侍讲学士当,居然没提让他在大礼议之事上罢手,只是让他当时稍微放松一下态度,让彼此有个台阶下,这就显得很不寻常。
一个侍讲学士,难道这么“不值钱”?
现在朱浩说及,是其在唐寅面前帮他争取,让他可以继续秉承自己反对大礼议的理念,这让杨慎很惊讶。
朱浩道:“我跟唐先生说了,你杨用修最讲原则,如果让你放弃原则换取功名利禄,你定会毫不犹豫拒绝,如此便不符合陛下息事宁人的理念。唉!”
杨慎尽管心里还在生气,但听了朱浩的话,怒气稍微缓解了一些。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
杨慎冷哼道。
朱浩摇头:“我没打算让你感谢,其实我也知道,充当说客,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时候一些事根本就无法避免,我只能从中斡旋。但这种人为的干预,只能是哪边都不讨好,用修兄,你且珍重。”
朱浩没有劝杨慎罢休,大概意思是,你要闹接着闹,只是我朱某人不会再参与其中。
杨慎稍微平复了一下翻腾的气息,想了想,也没跟朱浩争执什么。
“用修兄,你这里以后我也不会再踏足,你不要派人去找我了,我会尽量争取,在议礼之事结束后外调地方,你我交集的机会渺茫……各自安好!”
说完,朱浩拱手,然后在杨慎目视下,往书房外去了。
……
……
当晚,杨慎把余承勋和叶桂章叫了过来,转告有关朱浩提醒的这两天皇帝可能会就大礼议发起总攻的消息。
叶桂章道:“用修,现在你还信他?你不觉得,我们从一开始,就被他欺骗了?他一直都是陛下的人,却打入我们内部刺探消息,将我们这边的情况告知宫里人!”
叶桂章本来对朱浩成见就很深,加上这次翰林院内说是要提拔侍读和侍讲,最后只有桂萼进翰林院为侍讲、方献夫为侍读,这些修撰、编修什么的一个升官的都没有。
倒是朱浩自己成了侍读学士兼礼部右侍郎,心理不平衡之下,叶桂章更是把朱浩当成异己看待。
所以在说话的时候,叶桂章没给朱浩留任何面子。
杨慎没有回复叶桂章,而是看向余承勋,问道:“懋功,你也是如此认为的吗?”
余承勋摇头苦笑:“用修,以前我对敬道也是信任有加,但许多事不太好解释,这几天少峨总在我耳边说及,我思来想去,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嗯。”
杨慎点头,好像同意了二人的说法。
叶桂章道:“现在就该跟同僚说,让他们知道朱敬道的斑斑劣迹,让他在翰林院中无法立处!”
“还是不必了吧。”
杨慎果断回绝了叶桂章的提议。
余承勋又有些不理解了,他觉得,这很不像是杨慎的做事风格,杨慎是那种锱铢必较之人,如果杨慎觉得自己一直被朱浩欺骗,当得知真相后肯定会把朱浩往死里踩,恨不能把对方变成臭大街的败类,受世人唾骂。
怎么这次杨慎却好像……要保朱浩?
杨慎道:“今日他来跟我说了很多,当提及立场问题时,我发现很多事并非能由他自己选择。”
叶桂章愤怒道:“这叫什么话?难道坚持朝廷法统和礼法,对他来说不可选择?难道他不是读圣贤书?连最基本的公义和道理都不明白?”
余承勋作为挽尊小能手,此时又横跳过来替杨慎的立场开脱:“少峨,你稍安勿躁,我想用修的意思是说,敬道的恩师便是兴王府教习,就算唐寅多数时候不愿意卷入到朝廷纷争中,但这对身为学生的敬道来说,根本就无从选择。”
“他……”
叶桂章想了下,其实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