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好像有人来了。”
朱浩往殿外看了一眼,提醒道。
杨慎不由将目光挪过去,但见黄瓒和张璁,一前一后进入奉天殿。
众大臣随即望向二人,却没有谁上前质询。
朱浩叹道:“都没个人过去抨击一下他们的作为,大概都知道,换了谁,也不过是被人拿来当枪使,就算不是他二人,也该有其他人替陛下出面吧。”
杨慎面色不善:“今日乃劝谏陛下,不宜节外生枝。”
“嗯。”
朱浩点头,“那用修兄赶紧去准备一下,在下能帮上你忙的地方实在太少,不该耽误你的时间。”
杨慎再次瞪了朱浩一眼后,无奈地叹口气,却还是往翰林学士石珤和丰熙那边走过去。
如朱浩所言,在杨慎的视角中,朱浩在大礼议的问题上参与感太低,跟朱浩谈什么事,好像都徒劳无益。
……
……
皇帝终于驾临。
众大臣提前准备半晌,此时皆摩拳擦掌。
君臣相见的礼数刚结束,没等朱四开口,礼部尚书汪俊已经迫不及待出列,将一份由四份奏疏组成的联名直谏上奏举在手上,恭敬地道:“陛下,有关大礼之事,朝中三百六十六名大臣,一同联名请奏,请陛下收回成命!”
“请陛下收回成命!”
在场的文官除了黄瓒和张璁外,有一个算一个,皆都开口请求。
朱四不急不忙,只是对张佐摆摆手,由张佐走过去,将奏疏拿过来后,呈递到他面前,然后朱四煞有介事当众打开来,好像在认真阅读上奏的内容。
汪俊本在等朱四作答。
但朱四迟迟不吱声,汪俊以为皇帝故意装哑巴,再次补充道:“陛下,有关大礼之事,涉及国祚法统,稍有不慎,将贻害无穷,对陛下声名不利。大明诸先皇福泽庇佑,一切当有序而为,若乱了纲常,势必会令后世之人耻笑,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大概汪俊现在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劝谏皇帝,也不挑好听的说。
直接把话说绝了也不打紧,对汪俊而言,只要能让皇帝收回成命,哪怕他这个礼部尚书不当了都行,这个时期的大明文官还是比较有气节的。
再说杨廷和离朝后,汪俊这官做得本来就很憋屈。
留下个好名声,似乎比当礼部尚书更为重要。
朱四打了个哈欠,显得漫不经心,声音不咸不淡道:“有关大礼之事,朕昨日不都已发了诏书?昭告天下已成既定事实,为何要让朕收回成命?若真如此的话,那朕的诏书,不成了儿戏?”
汪俊道:“陛下,大礼之事,两年前早有定案。”
朱四叹了口气,一本正经辩解:“两年多前,朕初登大宝,很多事并没有定下来,再者当时朝中有权臣只手遮天,让朕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但朕始终要讲礼法和孝道的,如今朝中和民间不也正有大礼议的不同见解?为何你们所说,就一定是至理名言,而别人的议论,就是无稽之谈呢?”
“陛下……”
“行了,朕不想听,你们这么多人一起联名,朕也不怪责,只能说朕所做这一切,都乃为彰显孝义,朕登基前,未曾有一日被立为储君,更未有养在深宫被委以重任,不要总拿历史典故来跟朕说教,当初朕登基时,也未曾遵循皇太子之礼,凭什么朕就不能为自己的生父追封皇帝之号?”
“陛下!”
这次是蒋冕走出来,准备跟皇帝据理力争。
朱四的语气变得冰冷:“蒋阁老,你出来,是要教训朕吗?朕以你为首辅,是为让你匡扶大明江山社稷,而不是每次都跟朕作对!”
皇帝态度坚决,令在场大臣群情激愤。
但碍于地位,只能由高层去跟皇帝据理力争,各科给事中、御史等都只能先隐忍。
吏部尚书乔宇一看蒋冕被皇帝喝斥,心知蒋冕要秉承杨廷和的理念,很多时候不得不隐忍,他这边没什么好顾虑的,大不了致仕还乡,当即出列道:“陛下,有关议礼之事,当以众臣僚和天下臣民意见为准。”
朱四道:“乔尚书,你是说朕刚愎自用,不听取别人的意见?”
“臣并无此意,只是陛下如此贸然决定,只怕会人心不服。”乔宇道。
朱四一脸不屑:“不服就不服吧,朕身为帝王,不奢求他人心悦诚服,只求对得住本心便可。刑部郎中朱浩何在?”
“臣在。”
朱浩从人群里走出来。
皇帝突然叫朱浩出来,在场之人怎么都没想到。
正要跟皇帝争论大礼的事,皇帝怎么就突然想到朱浩了呢?
朱四道:“昨日城外议礼时,那些参与殴斗的士子,现在怎样了?”
果然。
皇帝这是明晃晃把那些读书人当成人质了。
朱浩拱手道:“陛下,臣认为,有关礼法之事,应当从长计议,不该贸然决定,请陛下三思。”
朱四皱眉道:“你是耳朵聋,没听清楚朕的话是吗?朕问你案情,你跟朕说什么呢?”
朱浩道:“臣昨日曾前往诏狱,想要提审案犯,却未得见,再者殴斗之事,双方皆有过错,陛下曾允诺不计较议礼之人的罪过,不应出尔反尔。”
“你!”
朱四一脸恼火。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朱浩这小子……这么耿直的吗?
居然这时候跳出来跟皇帝唱反调?
皇帝要对付蒋冕、乔宇、汪俊等人,或许有所顾虑,但要治你一个添注的刑部郎中的罪过,那不是轻而易举?
你是想从查案的人,变成案犯?
“陛下请三思!”
但朱浩的话,却给了在场大臣再一次一同请谏的机会。
“呵呵呵呵……”
朱四突然冷笑起来。
在场大臣感觉到似乎有戏。
朱四面带自嘲之色:“朕看出来了,只要是大礼方面的事,你们就一定要坚守原则,难道朕想全了孝义,都不能吗?”
朱浩此时还在被传召问话,这问题看似是对在场大臣问的,但其实朱浩却有资格直接去回答。
朱浩好像头很铁一般,道:“陛下,以臣所见,陛下要全人子之孝义,并非不可,以兴献帝为皇帝,也乃情理之中,但请陛下在此之前,加‘本生皇考’,既不违大礼之议,又能全陛下之孝义。臣才疏学浅,所言之事有诸多不周,请陛下见谅。”
在场大臣先前都觉得朱浩颇具气节,但听了这番话,心中对朱浩的好印象顿时大打折扣。
居然提议让皇帝追封兴献帝为皇帝?还要加“本生皇考”?
那岂不是说,皇帝的意图还是有部分得逞?
杨慎用凶恶的目光瞪着朱浩,觉得朱浩背叛了自己的阵营。
可朱浩的话,在上层文官听来,却好像救命稻草一般。
蒋冕从杨廷和那儿学来的……跟皇帝争,能让皇帝有所退步就是好的,双方各退一步,才是维持君臣和睦关系的基础,只要皇帝还认孝宗当皇考,别的事……还是可以谈的嘛。
第928章 麻烦终结者
本来君臣双方各定立场,互相都无法退让。
皇帝都已经颁布诏书,而大臣也联名上奏,准备在朝堂内外死谏,据理力争,眼看着就要闹出大事件,甚至会让君臣间出现不可调和的鸿沟。
诸如大批朝臣以致仕为要挟,让朝廷停摆,再或是出现大面积跪谏等情况……
皇帝作为反击,也必定会搞一些敲山震虎甚至是杀一儆百的手段,连大开杀戒都是有可能的,毕竟皇帝手里捏着昨日辩论会参与殴斗的读书人,直接拿官员开刀不行,拿这些读书人开刀还不是小菜一碟?
但现在,朱浩的横空出世,让双方又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看起来……
双方都不愿意接受这种让步,但只有朝廷核心层面的官员才能理解到这一步余地有多重要。
汪俊、蒋冕等人先前把话说得太死了,这一步退后的余地,他们不能主动走出来附和,尽管他们心中已非常认可朱浩的提议。
皇帝诏书都发了,照理说让他主动退后,也不现实。
这就需要一个人出来当“炮灰”。
孙交一看这架势,看来这朝堂没我不行啊,既然是敬道这小子出来搞的提议,一看就是他跟皇帝两个人玩的把戏,这是以退为进吧?
这俩小子,一看就很会玩,皇帝先追封了亲爹为“本生皇考”,朱浩还借机重新进入朝堂大臣的视野。
孙交再一琢磨,看来后者可能性更大。
皇帝这哪里是在议礼?
根本是找机会让朱浩出风头,再让朱浩借机上位呢。
孙交走出来道:“陛下,老臣认为,既要顾全孝义礼法,又要阐明宗祠排序,大统不乱,朱郎中的提议合情合理,请陛下考虑其可行性。”
礼科都给事中张翀走了出来,厉声质问:“孙部堂,你可是在上奏中联过名的,难道你连最基本的礼教都不懂?为人子者,岂有二考之理?”
孙交懒得搭理张翀。
一看就是不明就里、只抱着死脑筋的小人物,这种时候别人不说话,你跟着起什么哄?一个礼科都给事中,小小的言官,当着百官的面就敢质疑我一个户部尚书?
黄瓒急忙出列道:“一子怎就不可有二考?就连民间之子,过继之后,仍祭祀原考妣者也是为人所称颂孝道,再者陛下并非常人,继统之举全为大明江山社稷,加‘本生’之名以做区分,也是为彰显礼教,何错之有?”
黄瓒和孙交都是知道朱浩身份地位的。
若是此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或许二人都不会出面,但既然是朱浩说的,那他们都很清楚,这应该就是皇帝的最终定案。
但明显黄瓒的话,有违其“继统不继嗣”的论调,就算亲爹加了“本生”,也追封为皇考了,但还是称呼孝宗为“皇考”,那还是给别人当儿子了。
朱浩很清楚黄瓒的心思。
黄瓒有机会上位,先做了翰林学士,未来有可能入阁,都是在文官圈子里混,本来已成为文官公敌,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为自己的立场找补一下,那他还不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
这也说明,黄瓒在大礼议的问题上,其实是没有立场的。
只是因为他想借助大礼议上位,才会站在“继统不继嗣”的立场上,本身黄瓒或许更愿意随大流。
朱四的脸色,好像也没之前那么着恼了,但他语气仍旧不善:“朕昨日已发诏书,所以你们说来说去,还是让朕收回成命是吗?”
孙交道:“陛下,这一切都是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望陛下顾念天下苍生,为世人礼乐教化考虑,想来这也是兴献帝在天之灵想看到的。”
这边孙交更狠。
直接把死去的老兴王朱祐杬都搬出来了。
朱四当然不爱听。
但现在孙交出面充当着润滑剂的角色,如果直接跟孙交起了冲突,那这台阶可就不好下了。
“若是朕,要为先帝加‘本生皇考’,并以其为献皇帝,礼部作何感想呢?”
朱四好像是憋着怒火,头转向最先朝他发难,却已迟迟未曾言语的汪俊。
汪俊这会儿也不知该作何表态,从情理上,双方各退一步其实最好不过,效果也算基本达到,只要皇帝没有把孝宗这一脉给甩了,文官劝谏就算是大获成功。
但今天阵仗铺这么大,让他一个礼部尚书把说出去的话咽回去,有那么容易?
“臣附议!”
就在汪俊迟迟没有表态时,突然一个人从臣班中走出来,却是内阁大学士费宏。
费宏走列,很多人想到的是,皇帝现在分明是在问礼部的意见,应该由礼部尚书出来说话,你跑出来搅什么局?
但随后一些人便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费宏正德十六年被召回内阁,是“官复原职加柱国”,而费宏作为内阁大学士,还兼有“礼部尚书”之职,虽然这个礼部尚书只是内阁大臣的虚衔,多数时候不顶用,可到这种关键时刻,由费宏出来代表礼部发声,也未尝不可。
更加重要的是,费宏帮汪俊解决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困境。
你汪俊先前调门起那么高,现在没法退,那我就替你保全颜面,大不了坏人由我来当。
相比于先前孙交出来同意此事时,直接遭到礼科都给事中张翀的质问,费宏出列说这话,在场则没有一人质疑。
或许此时,很多人都看出来了,连内阁首辅和礼部尚书都没有明确反对朱浩的提议,还有中立派的孙交和议礼派的黄瓒为此提议背书,而皇帝也有了退让的苗头,这时候谁出来说话都需要勇气。
而费宏此举,不但没得到别人的谤议,反而让人觉得他很有担当。
替礼部尚书汪俊承担了骂名。
也因为费宏作为内阁大学士,在文臣心目中,职权高不高不重要,地位和影响力那是杠杠的,就算是耿直谏言著称的科道言官,在质疑内阁大学士时也要好好掂量一下……而质疑孙交就基本没这层顾虑。
费宏出面,既代表了礼部,同时也代表了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