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京城,户部衙门。
杨廷和跟孙交照例碰面。
不过这次杨廷和带来了蒋冕,其实是想给蒋冕做更多布置,让其更加适应如何做一个大明首辅。
在把有关财税方面的事交接完毕后,孙交拿出一份东西,涉及到这两年来各地税赋的拖欠情况,看起来不但杨廷和准备找人接班,孙交好像也不想在朝中久留。
“……正德年间,各地税赋大范围拖欠,以江北各府县的情况尤甚,其实江南也好不到哪儿去,尤其是正德十四年逆王谋反后,江赣、闽浙等处的积欠也是愈发增多……”
孙交的意思是,朝廷没钱,不是一时所形成。
说是弘治朝大明中兴,但其实弘治时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随后就经历了正德朝那奇葩的十几年,到嘉靖帝登基后,大明府库空虚的情况并没有得到根本性好转。
孙交继续道:“从今年后,朝廷减少了西北开支,如今攒下了一些钱粮,但地方上拖欠赋税的情况仍旧没有得到扭转,以户部各清吏司报上来的情况,现在有的府县已提前征缴了数年赋税,都把亏空留给了继任者,各地很多粮库其实都是空的,若是遇到灾荒,需要开仓放粮,只怕会……”
孙交没说完,留给杨廷和自己去想。
杨廷和作为首辅,虽然财税方面的事不是由他亲自处理,但他作为上位者多少还是知晓的。
正德朝时期,因为皇帝的胡闹,户部太仓的开销,有很多都用在了稀奇古怪的地方,后来皇帝不听大臣的劝谏,索性连朝都不上了,更是有后来皇帝领兵北征和南巡的事情,耗费都很巨大。
毕竟北征和南巡,不是皇帝一个人的事情,出巡队伍庞大,靠地方养活这些人基本不可能,全靠户部支撑。
到了地方,军队屡屡抢掠百姓,说是官军,更像是贼匪,甚至比山贼还要灭绝人性。
“老夫把所见所闻,全都记录下来给你过目,你做到心里有数就行。”
孙交说话时,有意往蒋冕身上瞥了一眼。
你杨介夫不是要把朝事都托付给身边这位吗?那我既是对你说,其实也是跟他说的,你们俩心里都有数,谁当了户部尚书都要过节衣缩食的日子,不只是我一个人要给朝廷制定策略设槛。
……
……
正事说完,孙交本要送走杨廷和与蒋冕,但他对永平府的事放心不下,略显为难地开口:“让一个刚被锦衣卫拿问之人,回头再去查锦衣卫,能查出什么来?老夫对敬道没多高的预期,也希望朝廷不要给他施加什么压力才是。”
杨廷和沉默不语。
蒋冕回道:“朝廷并不会在此事上给敬道任何压力。”
“呵呵。”
孙交摇头苦笑。
文官想压制皇帝的嚣张气焰,现在正好有机会能对锦衣卫开刀,你们能不把握机会,让朱浩往前冲?
孙交道:“我的意思,是让敬道随随便便查完,早些回京师到户部来履职,开矿的事还是交给旁人吧。”
杨廷和面色阴沉:“先前说让敬道进户部,不就是让他到户部来协理开矿事宜?何以他进户部,却将管理矿场之事放到一边?”
“那要不,就让他进翰苑,让他再去回炉重造,多静修几年学问?”孙交借着蒋冕在场,像是在对杨廷和的继任者说明情况。
我都跟杨介夫商量好了,你们在皇帝那儿遭遇到挫折,可不能随便迁怒朱浩。
现在你杨介夫该在你继任者面前说清楚,规划好朱浩以后的仕途。
杨廷和懒得理会孙交的小心思。
他觉得孙交太过护短,在朱浩这个女婿回朝出任何等官职的问题上,不断跟他斤斤计较,却从没见孙交为两个儿子孙元和孙京争取过什么,难道女婿比儿子都重要?
不可理喻!
……
……
杨廷和与蒋冕走出户部大门,二人就要分道而行,蒋冕得返回内阁值房,继续上班,而杨廷和则打道回府。
蒋冕问道:“志同为何那么在意敬道的仕途前景?看样子,他不想让敬道卷入到朝廷纷争,非要拉他到户部?”
杨廷和没想到蒋冕对孙交维护朱浩之事也这么感兴趣,这个话题却是他不想多提的。
杨廷和耐着性子解释:“或许他从敬道那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昔日的影子,觉得未来大有潜力可挖,不想因一些官场外的事,耽误了此子前途。”
“呵,那就是说,敬道得到了他的认可?”
蒋冕因为跟朱浩接触不多,对朱浩的能力没有太过直观的认识,继续问道,“那你准备将敬道安排于何处?”
杨廷和临上轿子前,回头打量蒋冕一眼:“官员的委命,都是吏部的事,我从来不会过分干涉,内阁这边若多问及有关吏部考核及官员迁动,只会落人话柄。”
这是在提醒蒋冕,就算内阁真有权力决定一个年轻人以后当什么官,这话也不能直接问出口,要学会藏掖。
杨廷和或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又补充道:“要让我来选择,倒宁可让一个年轻人多出去历练一番,无论是南京,还是南方,总有很多能让他进步的机会。”
蒋冕瞬间就明白过来。
孙交越是在杨廷和面前提及朱浩前途的问题,杨廷和越有一股抵触心理,更不想让孙交把朱浩当作接班人般培养。
你孙交当初作为中立骑墙派的时候,你的话,我们都不采纳,凭什么觉得,你现在都开始拉山头跟我搞对立了,你的话我会听?
……
……
杨慎要从永平府出发回京师了。
临行时,朱浩亲自出城送行。
杨慎和徐阶要先去矿场,跟护送生铁的锦衣卫一起走,他们名义上为查案而来,现在案子等于是交给了朱浩这个事主,他们在没有查出结果的情况下,就要灰溜溜打道回府。
对于翰林院清贵的翰林来说,出来走一趟不算坏事,反正回去后还是要守着摞成山的书籍,能出来当个差,回去后还能待到原来的职位上,对很多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但杨慎和徐阶都不是那种喜欢到处游走的人,更愿意守在翰林院中,哪怕一点事都没有。
徐阶走的时候,明显神色没那么紧绷,可能是想到回京师后就能过几天安稳日子,临别跟朱浩说话时,脸上总是难掩喜色。
杨慎语重心长道:“敬道你办完这边的差事,早些回京,无论你去户部,还是去刑部,再或是回翰苑,以后总归还有很多相处的机会。”
朱浩道:“我不是都请辞了吗?怎么,连我去哪里都安排好了?”
杨慎听到朱浩这番天真的话语,不由莞尔:“其实你那位老泰山,一直在跟家父提请,说让你回翰苑,我觉得这样安排也不错,回翰苑多学习几年,等再出山时,可就比现在稳重多了。”
孙交会帮他提有关回朝之事?
以朱浩对孙交的了解,孙交断然不是那种公私不分之人。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孙交想借助不断在杨廷和面前为他说项,让杨廷和觉得他朱浩已经铁定要加入到孙交阵营,然后让杨廷和暗中使绊子,把他朱浩调得远远的……
老狐狸啊。
看起来处处帮我,但其实就是觉得,杨廷和退下去后,我在皇帝那边太受隆宠,怕我把握不好分寸,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却想把我调到山旮旯去当官,看似远离了官场是非,但其实是把我一生的抱负给抹杀了。
孙老头,你这分明是在觉得我平时在你面前用智商碾压你,心里不爽,趁着我不在京城给我挖坑呢!
你这个小肚鸡肠的糟老头!
眼看将别,杨慎拱手行礼:“敬道,山长水远总有再会之日,等你回京后再与你把酒言欢!”
“好。”
朱浩行礼作别。
……
……
杨慎和徐阶一行,迎着旭日往西而行。
朱浩立在城门处,往远方的官道看了很久,一直到娄素珍出现在他身后。
“岳家人已基本到案,可以审讯了。”娄素珍道。
朱浩点头。
朱浩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锦衣卫的顾忌,对外说他不想正面硬刚,但为锦衣卫办事的岳家这次就要倒大霉了。
先挖个坑让岳亭安往里边跳,然后等岳亭安真跳下去,现在终于到了算总账的时候。
“审问的事,我暂不露面,你和牟大志去做便可。”
朱浩微笑着对娄素珍道,“听说你在本地还有个相好,让她一起来,让她旁听一下,趁机重塑一下本地官绅的秩序。”
娄素珍先是琢磨了一下“相好”这个词的意思,等想明白说的是那位乔夫人后,娄素珍又气又急。
但她也明白,现在跟朱浩太过熟悉,这小子没事都开始打趣她了。
谁让她总以一个大姐姐过来人的身份,对朱浩做一些不是她分内事的“指点”?又是孙岚,又是欧阳菲,如今又加上朱三。
好像朱浩的私生活,她非要关心个遍。
娄素珍白了朱浩一眼,嗔道:“那在下便将相好带来,让公子把把关?”
“呵呵。”
朱浩笑着摇头,“还是别了,我怕纠缠不清。那女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自问没能力驾驭,留着敬德兄你独自消受吧。”
第865章 先礼后兵
京师。
杨慎和徐阶正在返回的路上,杨廷和最近也加紧了自己致仕后的布局。
但朱四那边,好像对杨廷和依然保持着礼重,朝堂上特地问询了有关杨廷和以例加官的事。
杨廷和为正一品,到当年九月,就会考满十二年,所谓的考满多少年,对杨廷和来说已无意义,他作为首辅大学士,朝中文官没有人比他的品阶更高,权力也没人比他更大,文官体系内能呼风唤雨,连各地勋臣、守将都有很多他的门生故吏,这也正是朱四忌惮的地方。
又是一天朝议结束。
孙交几步追上,好似顺口跟杨廷和提及:“陛下先前找礼部的人谈过,说是要给你加太傅。”
杨廷和并不觉得这是多风光的事情。
因为正式的任免还没有下,杨廷和不能辞受,但他现在对于这些虚名已不在意。
旁边的刘春则笑道:“真是我大明臣子的无上荣光啊。”
毛纪和费宏同时打量刘春,眼神都有些怪异。
人家事主什么都没说呢,你荣光什么?
在这里说这种片汤话,找存在感是吧?
蒋冕突然问了一句:“唐伯虎最近在何处?”
孙交往身后看了看,发现没人后,才确定此问题是冲着他问的。
唐寅在朝堂上检举了锦衣卫的不法行为,离宫后便就此销声匿迹,蒋冕问孙交的目的,大概想知道,孙交跟唐寅到底熟不熟。
“不是去西山了吗?是为造火车和铁路之事吧?可能临时被陛下打发出京了……”
孙交自嘲一般笑了笑,随口把自己所知的消息说了出来。
蒋冕诧异地问道:“造火车和铁路,还没被叫停吗?”
孙交道:“户部最近得到消息,朝廷从永平府调了一千万斤铁,后续还会有大批铁往那边调,不是说还有一批在路上?”
此话好像是在提醒几名阁臣。
你们觉得先前那几百万斤铁很重要,其实对新皇来说,那就是九牛一毛。
蒋冕继续问道:“那此番从永平府押送到京师的铁,有多少?”
孙交想了想,回道:“怎么得也有几百万斤。”
刚“丢”了几百万斤铁,随后矿场又产出几百万斤?还是说这批根本就是之前丢的?
刘春赶忙插话:“一个永平府,能产出这么多铁?还是说陛下在旁的地方,尚有秘密的铁矿矿场?”
杨廷和黑着脸没说话。
他感受到来自嘉靖皇帝深深的恶意。
才为了几百万斤生铁,他便跟小皇帝闹得不可开交,但现在好像这点铁对皇帝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这就让他比较头疼了。
蒋冕问道:“那永平府铁矿场,一年究竟能产多少铁?”
孙交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
毛纪替孙交回答:“至少有上千万斤吧?”
孙交笑道:“此事恐怕只有问开矿之人才能知晓,就怕一般的管事都难知悉内情,开始时谁会想到这铁矿场规模会如此大?老朽还有旁的事,告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