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朱浩没想到,自己日讲时讲了一堆离经叛道的东西,却不如自己呛张佐两句,这么快就能成为翰林院的风云人物。
朱浩知道,自己在皇宫的说辞,应该是被刘春做主给压制下去了。
石珤作为跟刘春平级的翰林学士,又做过几个月的吏部尚书,照理说石珤的地位在刘春之上,但到底刘春才是翰林院掌院,有他出面,石珤不得不卖个面子,所以朱浩在皇宫里说了什么,同僚间都不知晓。
很多人甚至觉得,朱浩是在皇帝跟前讲了什么牛逼的经义,皇帝才会派司礼监掌印张佐来翰林院颁赏,甚至对朱浩的反呛不以为意。
等朱浩下午再见到张佐时,先说了句抱歉的话。
张佐听了摇头苦笑:“朱先生实在是折煞咱家了,当时不过是在人前装个样子,咱家岂能不明事理?只要不让朱先生为难就好……其实陛下让您入宫之事,咱家认为可能有些操之过急,先生能处置这般好,咱家佩服之至。”
先不说张佐审时度势,知道自己开罪不起朱浩,不得不低头,再便是他打从心眼儿里真的佩服朱浩。
现在张佐跟朱浩的关系异常和谐。
“朱先生,今天有件事,涉及到西北钱粮调度,陛下让咱家去见孙老部堂,特别叮嘱需要暗中问询情况,您看……”
张佐一脸为难之色。
意思是我有个不太好办的差事,你能不能出头帮衬一下?
朱浩道:“既是陛下委命,在下不好出面吧?”
“哪里,哪里。”
张佐笑着,“陛下的意思,就是听从您的调遣,是这样……这不宣府地方上报,今年钱粮缺口,折合白银十万两上下,陛下想的是,这银子不能老由咱自己出,最好让户部调度,又不能令朝臣知晓,如此就需要跟孙老部堂私下沟通。其实陛下的意思,不想让朱先生再为钱粮之事操劳。”
朱浩点头,他能理解朱四的处境。
当了皇帝后,最难的一点就是各处都伸手向他要钱,其实就是朝廷亏空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大明财政对于农业税太过倚重,加上一点盐税或商税,最后的结果就是……即便各处都风调雨顺,边关安定,河道不需要修缮,大明财政也堪堪够用。
一旦地方上出现天灾人祸,或是朝廷有额外的开支,那府库就着紧,其结果必然会出现亏空。
一次两次还可以用未来的盐税等项目填补,结果就是这种亏空越积压越多,到了非要弥补的时候,就会变得异常困难,比如现在西北将士军饷一年能下发的三成不到,已经有了好几年拖欠,而官员俸禄也拖欠了几个月……
“走吧,我陪你去跟孙老部堂说说。”朱浩道。
张佐道:“不怕孙老他……”
他的意思是我去就行,你去了,不怕孙老头发现咱俩的关系?
朱浩笑道:“你当孙老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不说破罢了。”
……
……
孙府。
当孙交得知张佐入夜后来访,便感觉没什么好事,匆忙迎出来,见朱浩跟张佐走在一起,神色稍微有些异常,旋即便恢复正常。
如朱浩所料,孙交对于朱浩的立场早就清楚,知道朱浩是新皇的人,只是他不太清楚朱浩在新皇派系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之前或是觉得朱浩是顾问,帮皇帝出谋划策,比如说开矿山、征矿税等等,但他隐隐觉得,朱浩的身份可能没那么简单。
孙府正堂。
三人坐下来后,张佐把来意说明。
孙交的目光一直在朱浩身上逡巡,显然他很想问张佐,你来传达圣上的旨意也就罢了,把朱浩带来是几个意思?
“……孙老,你看这宣府钱粮缺额,应当以何种方法填补为好?按照之前的经验,是多开盐引,今年据说各盐场的官盐仍旧会增产,你看……”
张佐说到一半顿住了,他发现孙交的目光落在他身旁的朱浩身上,神思恍惚,根本就没认真听他说话。
朱浩笑着提醒:“孙老,张公公问你话呢。”
“哦。”
孙交收摄心神,回看张佐,“朱浩啊……张公公,其实老朽的意思,是在夏粮的基础上,调拨给三边和宣大各一批银钱,或不会到十万两,但各有个六七万两应该没问题。”
孙交比较有经验。
作为户部尚书,他平时嘻嘻哈哈,但好歹是经验丰富的老臣,知道怎么节省和抠钱。
现在能在正项外额外增加个十几万两银子的结余。
本来十几万两送往宣府,不但能补上缺口,还绰绰有余。
但孙交老谋深算,他是在提醒张佐,我们不能只补宣府而不管延绥三边,虽然现在都知道新皇的目标是要在宣府、大同、偏头关一线收买人心,把军权给拿回来,但公然“厚此薄彼”真的好吗?
为了不被杨廷和等人驳回户部调拨钱粮的提议,那就要三边和宣大一起拨付银子。
张佐眉开眼笑:“孙老在朝,果然能省下不少力气,先前咱家还说朝中银子总不够用呢。对了,不是说南方遭灾了吗?”
“南方是南户的事,老朽只顾着北方,没有大问题……南户有黄公献在,他筹措钱粮的本事比老朽大多了,不用为他担心!”
孙交这话其实也是自嘲。
我孙交是有点能力,但比之黄瓒,那就小巫见大巫了。
人家什么水平?
不是节流,甚至也不是开源……简直是凭空生出银钱来,这本事不服都不行。
第667章 老狐狸的窥探
有户部调拨的十几万两银子,分到宣府六七万两,宣府地方承受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
但张佐领到的任务,是从孙交这儿筹措出十万两,所以又提了一下盐引的分配问题,让孙交再想想办法。
这就大大超出了孙交的能力范围。
孙交的本事不在于从民间募集钱粮,只能是精打细算,属于会计师加核算师的综合,他没有民间的资源,或者说这种资源很少,难以形成系统的收入,即便张佐给出的任务看起来并不大,只是两三万两银子缺额,孙交却难以应付。
孙交问道:“敬道就没什么作为?”
“哦?”
张佐侧目打量朱浩。
朱浩笑道:“孙老,为何要提及在下?”
孙交道:“敬道,你与张公公一同前来,总该有一些想法吧?或者你想让户部做点什么,找出几万贯钱财,以填补宣府府库缺口?”
朱浩摇摇头:“无能为力。”
“可老夫听闻,你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谈开源之事,若你一点想法都没有,为何要在陛下面前信口开河呢?”
孙交言辞激烈,好似质问朱浩。
你既然没主意,那跟着张佐来干嘛?
既然来了,总不能只是旁听吧?
张佐急忙解释:“咱家只是顺带叫上朱先生,一同前来参详下,朱先生对此并无太多主张。”
“张公公,就别替他一个晚辈解释了,敬道不过只是普通翰林,若继续这么放任下去,只怕将来他会翘翅膀,不好管束!”孙交以长辈的口吻,试图说服张佐对朱浩态度“恶劣”一些。
张佐不明就里,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咱家只是据实以陈。”
朱浩在旁看出一丝端倪。
其实孙交就是在以张佐的态度来试探朱浩在新皇阵营的地位,故意激张佐两句,张佐自然不想在孙交面前贬低朱浩,只能推诿和敷衍,如此正好着了孙交的道。
以孙交的老奸巨猾,岂能看不出张佐对朱浩态度上的恭敬?
若是连司礼监掌印太监都对朱浩言听计从……那朱浩就不单纯只是皇帝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幕僚。
“张公公,对待晚辈就该……”
孙交没完没了了,想要继续试探,朱浩无奈之下只好打断他的话:“三四万两银子而已,陛下那边应该能想出办法填补上。”
孙交和张佐同时打量朱浩。
“哦?”
孙交眯眼望向朱浩,不怀好意地问道,“张公公不都说了,眼下宣府府库有难处,陛下无应对良策,怎么到了你这里……”
朱浩当然知道孙交想趁着张佐在场时,多进行一些试探,以此来判断他在新皇体系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朱浩笑道:“陛下只是一下子筹措不出十万两而已,现在户部能有结余,那自是极好。其余的……稍微腾挪一下就够了!是不是,张公公?”
“呃……对!对!呵呵。”
张佐一对眼睛笑成了月牙,此时他也反应过来,孙老头不安好心啊!
我跟你一本正经探讨如何弥补宣府府库缺额,你却想从我这里试探朱先生的深浅,好在他敏锐地发现了你的目的。
嘿,我一晃神差点儿被你带沟里去了,没见过你这么坑人的!
孙交摇摇头,无奈叹息:“敬道啊,你这城府,让老夫着实没话说!张公公,以后你要多多提点他才是。”
“不敢……呃,会的。”
张佐脱口而出,刚开个头便及时反应过来,赶紧改口。
其实问出这么多,孙交已经很满意了。
从孙交的角度看,皇帝跟前朱浩的地位就算不如张佐,其实也差不多了,二人就是个平起平坐的局面,如此说来朱浩在新皇体系中的地位,要比想象中高很多。
也就是说,朱浩不单纯是在府库钱粮方面能帮到新皇,很可能还会有很多不为外人知晓的作用。
当然现在孙交仍旧想不到,其实满朝奏疏,尤其是那些重要的奏疏朱批,都出自他这个女婿之手,若知道的话……
孙交非吐血不可。
……
……
孙交送二人出府。
刚来到外边,朱浩就见远处有官轿往这边行来,前面有人打着灯笼,赶忙拱手:“告辞。”
朱浩认出来了,正是刘春的轿子。
平时刘春嫌乘坐马车太过颠簸,怕把自己的心脏病再颠出来,后面就改乘轿子上下班,四抬的大轿,走到哪儿都很显眼。
朱浩突然想起,刘春说过,最近他跟孙交走得很近,可能就碰巧遇到刘春来孙交府上拜访。
张佐一看,孙交这边有客人登门,防止是杨廷和的人,或是能给杨廷和通风报信的,也急忙上了马车,与朱浩分乘,离开孙交府宅。
人刚走,刘春的轿子停下。
“志同……那是谁?”
刘春下了轿子,指着还没驶出街口的马车,问孙交。
孙交随口回道:“朋友。”
“你的朋友?呵呵。”
刘春笑容灿烂。
孙交在朝虽是元老级别的存在,但因为中间断了十年的仕途,前后衔接不上,以至于孙交再回来,朝堂官员已换了一茬,再加上孙交出身安陆州,是小皇帝特地调到京城来搞平衡的,在新皇和杨廷和派系中处于中立位置,使得朝中臣僚,跟孙交有交情的少之又少。
就算有,那也是公事公办,不会到私宅拜访。
还有个原因是孙交到京城居住,之前家人一直不在这边,就是个独居的小老头,很讨厌别人登门,他得费神费力招待,于是拜帖一概退回,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理会了。
朋友越多,别人越喜欢跟你交朋友,朋友越少,别人自然便敬而远之。
这就是儒家思想中的中庸之道……
或者叫从众心理。
……
……
二人进到院子,来到正堂。
宾主相对坐下后,刘春依然对先前拜访孙交之人感兴趣。
“志同,我有什么事,都实话实说,你可不能藏着掖着啊。”刘春对孙交这种有事老喜欢藏在心里的作派,不太认同。
我把你当哥们儿,你连谁来拜访你都不说?
我又没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但孙交的难处在于……我若跟你说那是张佐跟朱浩联袂来访,指不定你会怎么想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根本就不能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