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这已是朱浩准备的第三版讲案。
“不可。”
杨慎仍旧不满意。
朱浩心想,这比在兴王府时准备朱四的教案都更加麻烦。
要说给皇帝讲学,我给朱厚熜授课已有六七年时间,什么内容没讲过?就算是唐寅和隋公言这些人,在教导朱四方面,也没我用心,其实我才是真正的帝师!
我知道皇帝的喜好,并针对此做了准备,结果你倒好,全给我否决了。
杨慎道:“回头我会给你一份讲案,你回去后好好揣摩一下,照本宣科便可。”
一句话就让朱浩感受到一种浓烈的“办公室政治”味道。
杨慎作为这次日讲监督者,看起来很开明,一再表示信任朱浩,让他自行准备讲稿,却连看三稿一再否决,现在图穷匕见,直接要朱浩用杨慎所编的那一版。
早知如此,那我还准备什么?
你从一开始就告诉我,让我听你的不就得了?
当然政治不是如此简单的东西。
杨慎让他准备三稿,正是要营造出“正是因为你准备得不令人满意,才会采用我的稿件”的印象,让朱浩心头生出一种挫败感,觉得自己没本事,以此来压制朱浩。
二人从官职上来说,谁都不比谁高,皆为史官修撰,但在日讲官这个差事上,因为杨慎早一步充任,站在翰林院论资排辈的角度,同为大学士或平级官员,只要先上一步,位次就靠前。
杨慎也是借此机会在朱浩面前塑造一种我就是比你强的观念。
“好。”
朱浩没有反对。
你给我讲案我就用?
当我蠢呢!
反正都是讲离经叛道的内容,到时我会被推出来当出头鸟,那我干嘛要听从你的调遣?到时我想说什么说什么!
有本事就朝我开火,谁怕谁?
……
……
朱四想选朱浩出来当日讲官,也是一时兴起,一方面是想小小地拔擢一下朱浩,作为奖励;另一方面则是怕以后出宫不便,为了跟朱浩有地方商议事情而灵机一动想出的对策。
但随后这段时间,他照常出宫,好像朝中人也没人察觉他进出宫门之事,所以都快忘了朱浩要去日讲。
等朱浩在他面前一说,朱四一拍脑门儿,摇头道:“嗨,你不说朕都忘了还有这一茬……行吧,到时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你给朕上课不是一天两天,朕洗耳恭听便是。”
最近朱四在宫里比较无聊。
现在他还没有妃嫔,三宫六院多是前两代皇帝的人,如今都受张太后管辖,朱四在皇宫里更像是个寄人篱下的住客,说点不好听的,有人想对他不利,他都没能力抗争。
朱四迫切需要得到更多的自主权,而大婚将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从那之后,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培植自己的外戚势力,并且皇宫将成为他的家,那时他也会纳妃嫔入宫,自然不会再想着天天出宫找乐子。
最近唐寅没有回西山的打算。
朱四批阅了几份奏疏便跑去听戏了,唐寅留下来,跟张佐一起陪同朱浩一起朱批,而唐寅早早便哈欠连连。
“……最近西北局势动荡,三边之地一直在戒严,夏粮近乎绝产,只怕等秋后,朝廷又要调拨不少钱粮往西北。”
朱浩道:“就怕鞑靼人突然从宣大偏头关一线发起进攻,侵入外关。”
“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唐寅皱眉不已,“莫非你又算到了?”
“没有,我看过西北各处奏报,按照以往情况,鞑靼人在三边等处袭扰,目的都是为了劫掠,因过去两年草原年景不好,加上政局动荡,一些小部落难以求生,有着野心的大部族想要侵吞小部族做大,必然需要大批粮草辎重,草原上不能提供给的,就只能从大明来抢劫了,既然如此,没道理会放过更为富饶的宣大等地。”
朱浩做出自己的判断。
张佐一听有些紧张:“那是不是说,要让宣府、大同和偏头关等处,全都戒严?”
唐寅道:“如今正是夏粮入库时节,这么做只怕会有不良影响。粮食都快收上来了,鞑子这会儿来能抢什么?朱浩,这种旨意你千万不要贸然下达,若是影响宣大一线粮食收成,那边百姓很难撑过今年冬天。”
朱浩笑道:“先生啊,你也不想想,我都跟你说了,杨阁老他们想以南户部的黄尚书为靶子,把西北军政给好好整肃一番,我们难道不能顺着他们的意思,让宣府乱上一乱?”
“这……”
唐寅大为讶异。
这也能扯上杨廷和?
朱浩道:“现在西北困局,在于过去数年草原经历一番动荡后,新的格局正在形成,几个大部族合纵连横,新的霸主就要诞生,迫切想恢复以往对大明边关的袭扰,从大明境内掳掠钱粮物资,发展壮大。若鞑靼人真从宣大一线大举叩边,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可是要吃大亏。”
达延汗去世已有四年左右。
这段时间,草原格局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
有线报说草原过去两年灾情严重,各部族在难以求存的情况下,自然想的是如何从大明境内捞上一笔,尤其是在大明新皇刚登基,小皇帝还是旁支过继,并非正统的情况下。
就一般角度而言,大明新旧交替时,多半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鞑靼人来犯,大明必然采取守势。
就算小皇帝有以武力反击的倾向,但因前面那位“武宗”军事上的扩张让朝中文官多有怨言,必然会群起反对,如此一来小皇帝什么都做不了。
这么好的机会,草原人会轻易放过?
“你……唉!”
唐寅不想回答这么深刻的问题,他对于军事不是很了解,不愿贸然发表意见。
“好了,这事我们先不忙商讨,让陛下在朝堂上提出来,看看那些阁老大臣的意见,有警惕心总是好的,鞑靼人并非只有一支,只要规模稍微大点的部族,就想从大明身上咬下一块肉,别等他们兵临城下才发现危险!是该体现出陛下文治外的能力了!”
先前朱浩给朱四塑造的是一个能自行筹措钱粮,知道节俭,并对孝义礼法非常看重的文皇帝的形象。
因为先帝在武功方面的“卓越”表现,文官对于皇帝穷兵黩武极度排斥,朱浩没有说要把朱四打造为雄韬伟略武皇帝的打算。
可皇帝若是对于军政不闻不问,那会显得小皇帝某方面能力有所缺失,是该让朱四走出这一步了。
……
……
内阁。
蒋冕将一份南户部上的题本,交到杨廷和手上。
杨廷和看完后眉头紧锁。
蒋冕总结道:“……先前陛下变卖西山煤窑,以此换得银子缓解东南海防财政缺口,但随着交易叫停,这笔钱都退还给了商贾。
“从年初开始,户部将各地征调的税赋、库银、库粮等陆续拨往东南,合起来价值不到七万两,但如今南户奏报,如今地方上已获得调拨超过二十三万两,已悉数划拨各海防卫所……”
杨廷和听了一阵头疼。
小皇帝筹措钱粮的能力太过逆天。
谁都以为,小皇帝实在没办法,才把西山新开的煤矿给拿出来拍卖,随后小皇帝跟杨廷和讲和,西山煤矿那边就没了动静。就算煤矿一直开着,皇帝派专人去管理,继续生产,但那填补缺口的价值十六万两银子的钱粮兵器等,是从哪儿来的?
“安陆州那边,有何消息?”
杨廷和问了一句。
他如今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兴王府有些家底,比如说过去朱祐杬蜗居在安陆时,就想着要让儿子当皇帝,积累了不少财富,或者兴王府在打理商业方面很有一套呢?
蒋冕摇摇头,表示全不知情。
这已不是万八千两银子,而是十六万两。
加上之前西北边防缺口,新皇自从登基之后,已自行筹措钱粮超过四十万两。
“新近得报,三边之地屡遭袭扰,地方向朝廷请求再次调拨钱粮,陛下曾召户部孙志同入乾清宫问询有关盐税改革之事,提出要在西北增加商屯田地,这位陛下,对于管理钱粮似乎很有一套。”
如朱浩努力设计的那般,现在连蒋冕这样的资深儒官都觉得,小皇帝别的姑且不说,在调度钱粮方面简直是奇才。
杨廷和冷冷地回了一句:“再说吧。”
第662章 涉及军权
朝会进行中。
朱四一上来,便以先前西北各处奏报作为引子,不用大臣说一句话,直接由他这个皇帝来阐述西北军情是何等紧急,并做出要在宣府、大同一线修筑关塞、加强戒备的提议。
在场大臣听得一愣一愣的。
论专业程度,朱四并不比素以军事能力著称的王琼差多少,而当前的兵部尚书彭泽则显得平庸了一些。
“……诸位卿家,朕一向认为,西北边地军务,讲究个防患于未然,先前数年宣府关口等处失修,也是因奸佞在西北祸害边防所致。朕不想让京畿门户陷入动荡,尔等可认同朕的观点?”
朱四的话其实很没有建设性。
西北边防本来就为大明朝廷重视,每年收取的赋税除了发放官员俸禄以及供各级官府日常花销上,其余大半用在了西北边军上,而朝廷制定的政策,多半围绕着西北军务服务。
加强边防……
说得容易!
你要修边关,银子从哪儿来?
力夫从哪里来?
总不能让将士光干活不发工钱吧?
现在连俸禄都快发不起了,居然还提什么加强边防?
兵部右侍郎李昆出列道:“陛下,西北三边之地已受诸多袭扰,鞑靼人主攻方向极为明显,若此时又要在宣大等处加强关防,只怕会影响地方民生……”
如今兵部两位侍郎,左侍郎李钺兼任三边总督,右侍郎李昆属于堂官,在京城协助处理兵部事务。
李昆也是边官出身,在西北时就是彭泽的属下,原来的历史上,嘉靖三年大同军变时就是李昆以兵部左侍郎的身份前往勘察处置。
他是彭泽的嫡系,当初王琼参劾彭泽时,李昆也受到连累,一直到彭泽上位,李昆才重新被启用,并成为兵部右侍郎,而眼下兵部几乎就是彭泽的后花园。
王琼跟彭泽的争斗中,二人说不上谁正谁邪,二人所作所为都有不当处,更多是体现出党同伐异。
王琼虽然能力上远胜彭泽,但其实也很忌惮对手,因此王琼跟正德时期的佞臣走得很近,利用这层关系打压彭泽。
但彭泽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可以理解为狗咬狗一嘴毛。
朱四冷冷道:“什么民生,你们就直说,加强边防会影响宣大之地粮食收成便可,但朕听闻,西北土地连片荒芜,本来三边以及宣大之地有大批商屯田地,可在前朝几乎全部荒废了,现在西北用度基本都靠大明府库来调拨。那是否加强边备,有何区别?”
很多人往孙交身上打量。
他们觉得,小皇帝能知道什么多,肯定是孙交在背后教导。
先前朱四单独召见孙交之事,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
当时说过什么,没人知晓,孙交出来后说皇帝只是问及一些过往,叙了一下渊源并探讨了朝事,却没提自己教过朱四什么。很多人一直把孙交当成皇帝的幕僚,为此孙交感到很冤枉,因为他到京城后就一直刻意避讳与小皇帝有任何非朝堂上的接触。
朱四道:“朕本来对此事只是有个大致的设想,后曾发人往西北,问询总督宣府、大同军务的臧凤,他的意见跟朕相同,认为三边等处今年所受袭扰,过于散乱,不成章法,或是鞑靼人想以进犯三边为幌子,其真实目标在于宣府大同和偏头关等处。故朕才会有今日说法。”
臧凤?
如今的宣大总督就是臧凤,还是嘉靖元年年初时刚被委派过去的,时间要比李钺当三边总督还晚。
臧凤到任后,没见有什么大的作为,毕竟从去年开始,九边各处受到袭扰最多的是三边之地,朝廷在钱粮调度方面,也都是尽量往三边倾斜。
反而是宣府等处,本来驻军就比三边多,如今也没听说宣府、大同一线遭遇什么外夷叩边的压力。
朱四见在场大臣不言,不由望向孙交:“孙部堂,你作何感想?”
孙交一怔。
问谁不好,问我干嘛?
本来我就想撇清跟这件事的关系,你这个当皇帝的非但不避嫌,还想让别人觉得是我给你献策的吧?
孙交道:“会不会是……宣大一线本无战事,而地方上又想以此来多讨要一些钱粮物资,这才……有此提议?”
“啊?”
孙交的话令朝堂哗然。
这话由御史言官说出来,倒也没什么,本来就是风闻言事,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以臧凤为首的宣大一线官将,以让人觉得这群人是因为宣府大同无战事,而有意想让朝廷在这一段加强战备,从而获得更多的资源。
可这话由孙交说出来……
你孙交老成持重,这种没影的话,也能乱说?
你可知什么叫臣僚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