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蒋冕的府宅,在前首辅李东阳府宅旁,这里是大明门西侧的官宦人家聚集地,很多大臣的住所都在此,其实平时朱四出宫所到宅子,以及朱浩平时批阅奏疏的“官所”,也在附近。
但京城到底不是弹丸之地,就算同出一坊,彼此间也隔着几条街,平时根本就见不到。
蒋冕府上正有宴席,却是蒋冕的侄子,即蒋冕兄弟蒋昪的儿子蒋冬聚进举人,赴京来拜访蒋冕,蒋冕便在家中设席,宴请亲朋故旧。
杨廷和作为首辅前来,只是在宴席前露了一下脸,就算是对后辈极大的礼遇。
到了内堂。
蒋冕跟杨廷和坐下来商谈朝中事,很多在内阁不能说的,私下里便没那么多避讳。
蒋冕上来表达自己想要早日离开朝堂的想法。
“……这些年为朝事劳碌,实在疲累至极,许多时候已力不从心,近两年更是疾病缠身,不时就要卧榻旬月……不是不想为国效命,只是力有不逮。”
蒋冕其实也厌倦了朝堂纷争。
新皇登基,大明看起来已安定下来,蒋冕觉得自己没必要留在朝廷受闲气,连梁储都退了,自己为什么要留下?
杨廷和道:“你力不及,难道他人便好了吗?再留朝中几年,等实现安稳过渡,那时不会再有人勉强。”
不跟你讲什么太道理,杨廷和的话近乎一种命令,要退你也先熬过这两年再说。
“介夫,其实咱们这位陛下,登基之初,有务实之风,或想在几年内有大作为,即便有操之过急之嫌,但并未违背我儒者仁恕之风,其实由你来规劝和引导陛下,我便觉得足够,实在没必要……”
蒋冕对朱四的评价挺高。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个过继来的小皇帝,比先前那个根正苗红的武宗,简直强太多了,两人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
就算比之孝宗皇帝,当今圣上也不遑多让。孝宗虽然仁,但其实也无能,一辈子讲究的都是无为而治。
朱四登基后追求有所作为,才处处跟杨廷和发生嫌隙。
杨廷和伸手打断了蒋冕的话,语气略显强硬:“为帝王者,当以恪守祖业为念,再多的作为也不及安守本分来得重要……若是连中庸都做不到,又谈何仁恕?这一年来,朝堂被他折腾的地方少了么?”
杨廷和完全听不进别人的劝解。
这也是当初梁储离朝的主要原因,自从小皇帝登基后,杨廷和以拥立之功,成为大明事实上的宰相,不再只是个花瓶一样的内阁首辅,朝中大小事务真的能做到一手抓,朝中文官结党,算不上营私,但已形成一股可以跟皇帝分庭抗礼的庞大力量。
自古以来权臣乱国的情况屡见不鲜,不能说你杨廷和有拥立之功,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颐指气使,连皇帝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梁储作为曾在杨廷和守制时暂代首辅的内阁大佬,很多时候几乎可以跟杨廷和平起平坐,在明知无法规劝杨廷和的情况下,梁储只能选择黯然离开,当时杨廷和根本就没有出言挽留,可见两人之间隔阂有多深。
蒋冕道:“新近我听闻陛下多过问诏狱之事,大有要赦免前朝受责牵累官员的意思,不知介夫你怎么想?”
又是个“小道消息”。
这些话,蒋冕在人前是不能说的,他甚至不能告诉杨廷和,此消息他是从哪儿听来的。
杨廷和摇头:“只怕今上是想以前朝旧臣回朝,以军机之事,行擅权扰民之举……自古君王不受制约,只会加速败坏朝纲。你不可因他的宽仁,而掉以轻心。”
以杨廷和的意思,朱四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在针对文官集团,想要大权独揽,彻底把文臣打压下去。
蒋冕听出来了。
现在的杨廷和已对朱四失去耐心,但凡朱四的作为,杨廷和都会拿出敌对的心思来详加揣摩。
比如说朱四想赦免一批正德时期或是去年那些牵连佞臣案的大臣,诸如王琼等人,就会被杨廷和觉得朱四是想以王琼来限制文官。
杨廷和理直气壮把王琼归在逆党的范畴,压根儿就没想过王琼曾经也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
王琼算正直大臣吗?
不算!
王琼身上的污点不少,但多数时候是因为正德时期朝纲败坏,佞臣当道,想要维护朝堂稳定,那些忠直的大臣不得不放下身段,采取“曲线救国”的策略,与昏君和近佞巧妙周旋。
当时兵部作为正德帝掌握朝堂的桥头堡,你让一个兵部尚书能做什么?后来王琼当了吏部尚书,官员的考核任免等事,还不都在朱厚照以及身边佞臣的掌控中?
在保全杨廷和、梁储、蒋冕等内阁大学士这件事上,王琼是出过大力的,还举荐了王守仁等能臣,平定宁王之乱,西北应州大捷也有王琼的功劳……
但杨廷和可不会记得王琼的好,就是想将其一杆子打死,更多是怕王琼回来,再形成一股可以跟自己对峙的势力,美其名曰不能让奸臣回来“败坏朝纲”,行的却是党同伐异之举。
论贪赃枉法,杨廷和的弟弟杨廷仪更甚,但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蒋冕发现,跟杨廷和对话越来越困难。
以往还能以朋友的身份,探讨一些朝事,交换意见,但现在杨廷和态度愈发强硬,两人谈话他有一种下级跟上级汇报的意味,作为上级的杨廷和那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开口就是教训和规正,丝毫不给面子。
之前蒋冕还以为,杨廷和是因为在内阁等公开场合,必须得绷着脸,保持威仪,现在才明白,杨廷和性格已变,就算是这种私下场合,也不会有丝毫通融。
“可是最近陛下对于朝事,已很少直接过问,若长此以往,不怕令陛下失去对朝政的热忱?我们苦心栽培起来的圣君明主,只怕尚未成型,就开始荒驰朝政……”
蒋冕还是竭力劝解。
你杨廷和这么强势,是在打击小皇帝的自信心,别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宠辱不惊,人家一片热情要做点实事,急是急了点,但不能一棒子打死吧?
刚刚当上皇帝,有能力,还能做事,一再打压,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让小皇帝不再把朝廷大事当回事!
这就是你杨廷和想要达到的目的?
“若帝王只因为一点挫折,便无心朝事,谈何明君圣主?自古以来的圣明君主,哪个不是自如履薄冰中一步步走出来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是帝王连丝毫忧患之心都没有,还指望他成就大业?再说如今四海升平,他只需守成便可,莫非还真期待他开疆拓土,有多大的作为?”
杨廷和振振有词。
蒋冕摇头苦笑。
这下彻底谈不下去。
“大礼方面……”
既然劝杨廷和无意义,那就说说大礼议的事,至少在这一点上,二人的意见是相同的。
最近朱四在大礼方面没有刻意争取,蒋冕只能避重就轻,随便跟杨廷和谈几句。
……
……
杨廷和的改变,是朱浩一步步促成。
历史上杨廷和在朱厚熜登基后,虽然君臣间有不少嫌隙,但至少对新皇还是保持了极大的尊重,逐渐放权,让嘉靖帝一步步成为拥有实权的君王,三年时间就把首辅的位置让出来,从此后朱四开启了一段十几年“励精图治”的历程。
嘉靖的转变,是在登基二十年后。
嘉靖执政中后期朝纲败坏,是因为朱四本来就不是什么勤快人,还有一股莫名的执拗,追求长生,性格多疑……
朱浩给朱四出谋划策,看起来都是在帮朱四,其实就是为了让朱四急于攫取权力,去开罪杨廷和,逼着杨廷和出手阻止,那君臣间的矛盾自然就会形成,朱四只能仰仗朱浩来对抗……
朱浩清楚一点,若是朱四更信任杨廷和,那他朱浩就什么都不是,甚至出卖他的人指不定就是身边人,更甚者干脆就是朱四本人。
可现在这局势……
朱四已不可能跟杨廷和讲和,大礼议方面朱四吃了瘪,让其在心中暗暗较劲儿,如此一来朱浩在朱四身边的价值愈发突显。
想斗争,皇帝身边又没什么能人,满朝大臣又几乎都站在杨廷和一边,你能指望谁?
“……第二批四万两银子,已调拨往江淮等处,进购钱粮,还有如小当家提到的铁器等,会在春夏之交送至西山,至于小当家提及在京东之地开矿,建设铁厂之事……说来惭愧,永平府不曾有什么大铁矿,也问询过开矿的行家里手,都表示勘探出矿的难度很大。恐怕要小当家亲自去才可……”
苏熙贵三月去了一趟山东,刚回来。
之前卖矿之事被杨廷和叫停,但苏熙贵对煤矿的投资热情没有丝毫减少,朱浩也将产出卖给苏熙贵,以苏熙贵遍布天下的商业网络进行销售。
当下二人仍旧是最好的生意合作伙伴。
第637章 心怀仇恨的女人
进入四月下旬。
气温已接近夏天,即便尚未到三伏天那种酷热,但朱浩没事也会喝一些冰镇的东西,压制躁动的心火。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虽然已成婚,但始终还没有跟孙岚踏出那一步,二人中间不过是见过几面,都是简单说上两句便各做各的,孙岚对他很有礼貌,但夫妻间很清楚这是政治联姻的结果,彼此没有感情,好像谁也不着急把关系重新界定。
四月尾,朱浩去见了一趟陆湛卿。
说起来,他与陆湛卿已有一年没见,这次相见更多是因为陆湛卿生病了,好不容易才差遣人通知到朱浩,大概意思是……陆湛卿现在生活很窘迫,想跟家人团聚。
朱浩见到陆湛卿时,陆湛卿卧榻不起,整个人显得很憔悴。
朱浩到来后,照顾陆湛卿的丫鬟识相地退出屋外,朱浩看着床榻上那张羞花闭月的俏丽脸庞,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她。
可问题是……陆完的案子他出过大力,难道陆湛卿想成为杨惇的外宅?再或是继续留在教坊司?
历史上没有任何有关陆湛卿的记载,这样一个女人,在陆完倒台后,没有人会将她写入史书,任何正史和野史中都不见记录,所以朱浩也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形容自己对陆湛卿的改变。
“奴家没法给小相公问安了……”
陆湛卿言语间,把朱浩当作是一个同辈但值得尊敬之人,不像是知己,也不像是娄素珍那样把朱浩当恩人。
这关系,或者说是感觉,朱浩不好形容。
权谋上,朱浩自问能揣摩敌人的心理,但面对女人时,朱浩深刻理解了“女人心海底针”的说法,你根本就琢磨不透,干嘛还要去费神呢?好像也不需要去思考二人应该以什么方式相处。
本来就是陌生人。
“陆姑娘,你祖父的情况,最近我托人打听过了,他在南方一切安好,最近还给你家人写了信……只是你的家人如今都在延绥之地,说起来……境况不是很好,若是你想跟家人团聚,我会派车马送你过去……”
陆完罚戍福建靖海卫。
陆湛卿的父兄等人,基本都在延绥,之前朱浩想让此案只牵扯到陆完一人,但杨廷和及他手下人明显不想放过陆完这个政敌,利用陆完跟宁王不清不楚的关系,陆湛卿的多数家眷都被安置到了三边之地。
充了军户,也不是说过去坐牢,但戴罪之身,去了边疆也获得不了什么便利,就只能勉强讨个生活。
陆湛卿道:“奴家曾让人送信榆林卫,得知兄长已亡故,家中长辈都在为军中效命……奴家想为家人送一些细软过去,中途也退了回来……”
朱浩听了陆湛卿的讲述,大概明白,陆湛卿已经知道了家眷的遭遇。
虽说陆家人安置到三边也可以生活,但显然很辛苦,陆湛卿这个留守京城孙辈,想以朱浩之前给她安家的银两周济家人,却找不到门路,想把东西送过去都难。
朱浩道:“其实你兄长,去年年中并没有落罪,完全可以留在京城读书,可他坚持随你父亲去边陲……请节哀。”
陆湛卿的兄长,朱浩也不知道叫什么,本来他没太留意,在陆湛卿的父亲被勒令充榆林卫军户后,陆家人就算没有落罪的,也有一种朴素的家族观念,一家人都迁移去了榆林卫。
显然陆家人低估了边疆生活的辛苦,陆湛卿的兄长去了边陲,才几个月就亡故。
死因不明。
要么是水土不服生病,要么便是得罪了什么人……三边好像是大明法外之地,那里的生存逻辑不同于京城这样的繁华之所,而且边疆军户受欺压很严重,就算因凶案而死,此等事也不会有人申明,得过且过。
“回头,我找人帮你送一些银两和物品到你家人处,你还有什么事?可以写信,或者是让我来帮你写,送去你家人处。”朱浩道。
陆湛卿一脸感动,眼角不由滑下泪水:“多谢小相公。”
朱浩点点头。
相识一场,帮一帮也就算了,想到当初为了跟杨维聪和杨惇怄气,再或是怜悯陆湛卿的遭遇,才出手相助,他还真对陆湛卿没什么想法,否则也不会把人接出来一年都没见过。
这一年下来,人倒是他出钱养的,但二人关系就有点难以说清楚了。
“奴家有一事相求。”陆湛卿道。
朱浩道:“请说。”
陆湛卿面有难色:“奴家想在病愈后,去榆林卫见父母家人一次……望小相公能成全。”
朱浩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你们陆家人家族观念这么强的吗?
知道你兄长到了榆林卫,才几个月就死了,如此艰苦的环境,可不是一般人能待的,就算你只是想去省亲,估计露面后就回不来了。
谁让你是宰相儿子惦记的女人?
你以为你的父母家人为何能在脱罪的情况下,还充戍榆林卫军户?不就是有人在暗中作梗?
朱浩道:“去榆林卫……来回至少三四个月,如今三边也不太平,你确定要去?”
“是!”
陆湛卿态度坚决,目光中多了几分坚毅,随即又变得殷切起来。
朱浩不作它想,管她为何目光突然热烈,点头道:“你坚持的话,我会派人送你去,路上要小心……怎么说呢,其实杨家人一直都在找你。”
“奴家知晓。”
陆湛卿面色突然暗淡下来,如果说最开始是因为祖父犯罪而牵连到自己,她会恨自己是陆家人,但后来她却很清楚正是自己的任性妄为,牵累到了父母家人,心里一直很自责。
随即陆湛卿态度坚定:“等奴家见过家人后,便回到京师,一心侍奉小相公。”
朱浩这才理解为何陆湛卿刚才眼神有点不对,感情是去见过家人,回来准备以身相许?
“呃……这就不必了。你不要以为我对你有何企图,当时帮你,纯粹是看不惯杨达甫他们的嚣张气焰,我弟子……应该说是我一个学生,跟杨达甫他们有些仇怨,所以才……帮你一把。你无须挂怀。”
朱浩实话实说。